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2、端淑还朝 ...
-
乾隆十七年八月,皇帝照例携后妃、皇子公主、文武大臣至木兰围场秋狝。
新入宫的颖嫔和恪常在都是蒙古女子,年华正好,像是最鲜妍明媚的花朵开在木兰草原之上,驰马张弓,英姿飒爽,尽显万种风情。如此,自是引得皇帝陛下垂爱不已,眷顾颇浓。
在天子之畔,往往存在着这般或那般的机遇,不只属于妃嫔,偶尔也会落在侍奉的太监和侍卫身上——凌云彻便是如此。
旁的不说,凌云彻的身手在侍卫中是一等一的,有了如懿若有似无的提携,加之先前护卫永瑾和璟瑶有功,很容易就得到了皇帝的青睐。待到秋狝结束,如懿随皇帝从木兰围场回来,凌云彻已经升了二等侍卫,并充作永珑的半个拳脚师傅。
此时,凌云彻已过而立之年,只因一直惦念着魏嬿婉,所以耽搁未娶。如今他得了皇帝重视,关心他终身大事的人也是纷至沓来。如懿想着他这么一直单身下去,一来容易再被魏嬿婉利用,二来自己也说不准会被泼脏水,因而人前人后提点多次,终于撮合凌云彻与他一位远房表妹成了亲。
婚后,夫妇二人在江与彬和惢心的帮助下,在宫外置办了一处两进的小院子,日子过得还算红火。至少这位夫人贤惠温柔,不似魏嬿婉心思不正。凌云彻便在不需轮值的日子里,陪伴妻子,用心经营自己的小家庭。
没了冷宫里的知己难得,也没了患难与共的情意,凌云彻待如懿只是耿耿忠心,并无其他心思。这让如懿很是安慰,可以放心运用,不必再出一个清河王了。
得知消息的魏嬿婉,不可避免地对如懿颇有微词,只是不敢显露半分。
这个秋天,说是颖嫔与新晋的恪贵人“平分秋色”,一点也不为过。宫中蒙军旗嫔妃风头颇盛,就连早已不是新人的海兰,也出人意料地于深秋时节再度有了身孕。
距离海兰诞下永琪已经过去近十二载了,虽然一直不算被冷落,身体也未曾有什么差错,但如懿猜测,是海兰不想再诞下皇子而与自己的孩子相争,因而这些年来刻意避孕——此次怀孕,的确是在意料之外,从海兰得知遇喜后那寥落的神色便可知一二。
对此,如懿是既感动又心疼,于无人处,她耐心地劝慰着海兰:“你什么都不必想,就好好安胎。无论皇子也好,公主也罢,都是咱们的至宝。愿他能平安无病,百岁忘忧。”
海兰抚摸着尚未显怀的小腹,犹思郁情:“姐姐,我……”
“你我之间,还需要那些虚与委蛇的话么?那我就白当了你这么多年的‘姐姐’了。”如懿打断她的话,似在展望未来般低笑:“若是个皇子,便与永瑄年纪相仿,可以让他们兄弟一同读书习字。若是个公主,你便也享一回儿女双全的福气,让她做我们最贴心的掌上明珠……可好?”
海兰这一胎,自然不如当初如懿怀有永瑄时那样合宫欢悦,皇帝和太后也不过依着贵妃份例送来赏赐。如懿却是珍而重之,小心呵护,事事件件料理妥当,再不敢拿宫务去劳累海兰,唯恐出什么差错。
冬去春来,草长莺飞,为了海兰能好好儿养胎,远离宫中纷扰,如懿向皇帝建议去圆明园暂住。皇帝素性雅好园林景致,为着一抒闲心逸趣,欣然应允,浩浩荡荡地携太后与嫔妃一同前去。
依仗着天下太平,国富力强,这些年来,皇帝在圆明园的修建中下了十乘十的人力、物力、财力,将江南秀丽景致与北地燕歌气息融于一体……完全是能把雍正爷从泰陵气活过来的程度。
李太白填行乐词,说是:水绿南薰殿,花红北阙楼。莺歌闻太液,凤吹绕瀛洲。比之宫内的拘束,在圆明园,便是这样随心如流水的日子。因为皇帝喜欢,一切纸醉金迷便都有了最名正言顺的理由。
然而落在如懿眼中,这里的一切富贵与雍容,在后世,终免不了变成一片好看些的断壁残垣。
只有在那么一瞬间,如懿很认真地想过,若是能从她的孩子开始,改变这个或许并不真实存在的平行世界的历史,似乎也是一件不错的事。
当然这个想法很快就消散于无形了,她并不是很在乎后事,她只是很喜欢掌控命运的感觉。
嫔妃在圆明园的住处,不必像宫中那样等级森严,全凭皇帝心意。皇帝喜欢湖上清风拂绕的惬意,照例是住在了九州清晏,如懿则住在东边离皇帝最邻近的天地一家春,紧依着王陵春色。颖嫔恩宠深厚,皇帝喜欢她在身边,便将西边的露香斋给了她住。魏嬿婉恩宠不如以往,但也是皇帝跟前的人儿,住进了富丽堂皇的韶景轩。意欢与海兰则相伴住了天然图画的五福堂,庭前修篁万竿,与双桐相映,风枝露俏,绿满襟袖,清静宜人,正适合海兰养胎。其余嫔妃,便闲散在于其间,彼此倒也惬意。
海兰的产期是在七月初,目今已不足两月。这一日午后,如懿照例去了五福堂,与海兰在西窗下闲谈。
窗外枝头的夏蝉咝咝吟唱,九扇风轮辘辘转动,将殿中供着的雪白素馨花吹得满室芬芳。海兰摘下一朵素馨花簪在鬓上,轻声问她:“算起来,颖嫔的家书已经送去半个月了,不知巴林王是怎么说的?姐姐心中可要有个章程,毕竟时间不等人。”
如懿淡淡道:“已是递了折子上去。今晨你叔父悄悄传信进来,说是巴林部军队已经在伊犁附近截住了达瓦齐的大军,多尔扎亦率军前后夹击,眼下正鏖战于伊犁河谷,想来尚需时日。”
早年太后亲女端淑长公主下嫁准格尔首领多尔札为妻,本是安稳之意,可多年来,多尔札一直狂妄自傲,耽于酒色,又为防兵变再现而杀了幼弟策妄达什,十分不得人心。准格尔内乱这段时日,巴图尔珲台吉的后人达瓦齐一直蠢蠢欲动。有了如懿提前排布,借由巴林王之口及时禀报了准格尔的异动,如今朝野惊动,一场战事是免不了了。
海兰点了点头:“姐姐心中有数就好,咱们身在后宫,能力有限,相信皇上必能顺利平乱。”
如懿眼底有淡淡的隐痛:“这还要多亏你与颖嫔同为蒙军旗,相交结好,她为了巴林部,也肯信你一些,帮咱们这个忙。如今你有着身孕不能侍寝,这些事,皇上也根本不叫传进天地一家春……九州清晏的消息又一直许进不许出,李玉也没法子递消息出来。我思来想去,只能靠出身巴林部的颖嫔了。”
“姐姐与我之间,再要说这些就生分了。”她望着窗外艳艳风荷,莹莹睡莲,忽而一叹:“我总是不明白,皇上究竟是个什么意思?一壁为着十二阿哥周岁之喜而再度大赦天下,减秋审、朝审缓决三次以上罪,一壁却处处提防着姐姐过问前朝之事——其实姐姐哪里就真的过问了,不过是这些日子听了太后娘娘几句牢骚,留心了些端淑长公主近况罢了。”
如懿摊手一笑,牵动头上的金累点翠嵌翡翠花簪钿子粼粼耀眼,“咱们也不是第一日认识皇上了。皇上到底介怀着太后,我再怎么问心无愧,也奈何不得皇上疑心。”她正了正衣襟上和田白玉竹节领扣,太息道:“可话说回来,皇上的疑心终究也只是无端而来,乌拉那拉氏在前朝并无重臣,皇上也是知道的。只要端淑长公主平安归来……”
“姐姐,我不明白。”海兰疑惑道:“我一直想问姐姐,为何对端淑长公主之事如此关心?按理说太后对姐姐不过是面上的情意,而端淑长公主本人,幼年时与姐姐也似有龃龉……”
如懿面色一滞,含着薄凉的笑意,轻摇手中的素色纨扇:“那都是小孩子家的事了,我当初为着不嫁先帝的三阿哥,确实得罪了端淑长公主。不过海兰……你可还记得玫嫔的孩子?”
“姐姐是说……”
“那孩子出生时,我在,皇上和孝贤皇后也在。”如懿的目光中含了一缕寸薄的悲悯与怅然,这样的情绪,她已经许久没有过了。“我一直觉得自己是个狠心的人,可是那时我真的想过,有没有什么方法救下那个孩子。海兰,这样的无能为力,经历一次已经够了。”
海兰垂眸凝神须臾,方低声道:“姐姐终究是慈悲心肠。只要是姐姐想做的事,我都会为姐姐去做。”
幸而一切顺遂。
乾隆十八年七月初六,海兰安然生下了皇九女璟姈。这个名字是海兰请如懿苦心想了两日而得,是为聪敏伶俐之意。这是个很漂亮的小公主,生着与海兰一般清丽澄明的眉眼,像一朵含苞未开的芙蓉花被包裹在襁褓之中。
与此同时,准格尔的战事很快迎来了第一场胜利,巴林部乘胜追击,达瓦齐军队节节败退。随之而来的,还有对太后而言的一桩喜事——端淑长公主的驸马,准格尔台吉多尔扎,于亲征之时死在达瓦齐乱军之中。
大清嫁去蒙古的公主们,大多都是年轻夭亡,极少数生了儿女安享晚年,还少有如端淑长公主这般,年纪轻轻失了夫君又无儿女相伴的。若依着准格尔的风俗,端淑长公主或是改嫁,或是守寡,可如今战事未结,准格尔于内于外都需要大清的帮助扶持,太后便趁机想皇帝请求,迎端淑长公主回京居住。
一石惊起千层浪,不啻如此。
芳碧丛是皇帝避暑理政之地。容珮扶着如懿缓缓进门时,李玉正领着小太监们剪去令人看了就厌烦的枯枝败叶,见了如懿,忙迎了上来,轻声道:“皇后娘娘怎么大日头底下的来了?”
彼时,达瓦齐刚在兆惠将军的押解下进京待罪,准格尔的新首领阿睦尔撒纳继位为大汗。许是因为前朝战事的平定,皇帝对新生的九公主格外珍视,早早定了封号“和温”,取其“宽仁惠下、惟德宽柔”之意,以示对准格尔安抚之心。
“不过是出来走走,八月里了,这日头照得人身上也暖洋洋的。”如懿轻婉一笑,望着殿内道:“皇上还在议事么?”
李玉悄悄儿道:“太后娘娘和福珈姑姑半个时辰前走的,与皇上说话儿不大畅快,皇上正烦闷着,方才刚摔了茶杯。皇后娘娘若心疼奴才,好好儿劝劝皇上就是了。”
寥寥数语,推门进去。秋日的阳光落在养心殿的澄金地砖上有明晃晃的光影,如置身于金灿浮波之内。皇帝颀长的背影背对着她,面对着一幅巨大的江山万里图,声音里有来不及掩盖的肃杀气息:“皇后,是你来了。”
如懿缓步走近,柔声道:“皇上耳聪目明。臣妾是想着皇上日理万机,怕是一时忘了,正二品闽浙总督那苏图之女戴佳氏原定了上个月进宫,只是皇上忙着前朝
战事,一直拖到今日。眼看是要中秋了,臣妾想着今年宫里多一个人陪伴皇上共度佳节,也是极好的。”
皇帝微微一愣,似乎十分诧异,片刻方道:“皇后做主就是。那苏图也算是封疆大吏,还是镶黄旗人,他的伯父白海青原先出使准格尔时坚贞不屈,极力护得大清的颜面。白海青的长子来文任镇江将军,次子佛伦任领侍卫内大臣,三子戴鹤由副都统征准格尔,前番阵亡,朕刚赠了云骑尉祀昭忠祠。戴佳氏出身不凡,别委屈了她就是。”
“这是自然的。怎么说,也要是个一宫主位才配得起。”如懿婉声道,“承乾宫如今正空着,戴佳氏住进去正好。至于封个什么位份,还是要皇上做主。”
皇帝微一沉吟,道:“封个贵人吧——戴佳氏初初入宫,位份不宜太高。再者,也要顾忌巴林部的颜面。封号为……忻,取欢欣喜悦之情,为六宫添一点儿喜气吧。”
如懿屈身万福,保持着皇后应有的气度,“不过两日,皇上也要回宫了。那臣妾这就安排下去,八月十一迎忻贵人入承乾宫。”
皇帝浅浅笑着,向外间道:“皇后如此安排甚好。李玉,你便去打点着吧。”
殿中关闭得久了,有些微微地气闷。如懿伸手推开后窗,但见一树一树红白紫薇簌簌当风开得正盛,衬着日色浓淡相宜。有凉风徐徐贯入,拂来殿中一脉清透,隔着远远的山水泼墨透纱屏风,吹动帏帘下素银镂花香球微击有声。
如懿从泥金花瓣匣里取了几片新鲜刮辣的薄荷叶,放进青铜顶球麒麟香炉里,那浓郁至甜腻的百合香亦多了几分清醒的气息。她做完这一切,方从带来的红竹食盒里取出一碗莲子百合红豆羹来,柔婉笑道:“皇上忙于政事,又说了这么会子话,不如尝尝这一早冰着的甜羹。此刻凉凉的,正好喝呢。”
皇帝瞧了一眼,不觉笑着刮了刮如懿的脸颊道:“红豆生南国,最是相思物。皇后有心。”
如懿轻巧侧首一避,笑道:“百年好合,莲子通心,皇上怎的只看见红豆了?”
皇帝手中的汤匙一顿,面上有一丝恍惚,他舀了一口甜羹,闭目道:“是用莲花上的露水熬的羹汤,有清甜的气味。只是莲子之心,有时倒不如皇后对朕的相思之意来得真挚。”
这话,便是在影射太后了。想来方才太后来此,也是为着端淑长公主回京之事磋磨皇帝吧。虽不会再有达瓦齐求娶之事,可要迎回一个已经嫁出去的公主,谈何容易?
“皇上这话,臣妾可不敢当。”如懿替皇帝揉着肩膀,缓声道:“皇上对待阿哥公主们一向关爱有加,一片怜子爱子之心,岂是臣妾的微薄心意能相提并论的?远的不说,只看和敬公主就知道了。”
皇帝的脸色略略温润开来:“怎么提起璟瑟了?她倒是有些日子没进宫了,幸而额驸对她极好,也不委屈了。”他忽然长长一叹,“璟瑟是极美满了。可是……想当年先帝病重,舍出了端淑远嫁。朕隐忍多年,如今终于能扬眉吐气,也难怪皇额娘要来求朕,接端淑回来。”
“母女连心,端淑长公主新寡,太后希望母女团聚也是人之常情。但前朝之事,往往牵一发而动全身,皇上终究不似咱们后宫妇人,见识短浅。”如懿觑着皇帝被日光拂耀的清俊面庞,善解人意道:“臣妾愚钝,不懂准格尔之事的盘根错节。臣妾只知道,若是没有这些琐事牵绊,皇上其实也是想接端淑长公主回京的。所以臣妾只觉得心疼,心疼皇上不由自主,身不由己。”
皇帝黯然一叹,揽过如懿的肩:“这后宫里,只有你不会关心端淑回不回来,你只会担心朕会不会因为端淑回不来而伤心难过……其实,朕已经决定了,就派璟瑟的额驸去一趟准格尔,迎端淑长公主回京奉养太后。朕已经想好了,这是最后一次,大清的最后一次,再也不会有远嫁的公主了。如今准格尔内乱,全靠大清平定,阿睦尔撒纳不敢不同意。”
没有了么?
不和亲、不赔款、不割地、不纳贡,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这是大明朝的祖训,大清朝从兴至衰,可是一条都没做到。
九月,皇帝携后妃回宫,下旨命辅国公色布腾巴勒珠尔赴准格尔迎回端淑长公主,太后大喜,自此静守在慈宁宫内,半步都不出,只拈香礼佛,日夜为端淑长公主祝祷。宫中之事从此悉数在如懿掌握之中,而嫔妃们亦朝夕殷勤请安,翊坤宫内时时笑语盈盈,衣香浮动。
回宫不久,皇帝便于柳荫深处偶遇了忻贵人,见她言语天真,喜欢得不得了。忻贵人本就年轻貌美,性子活泼烂漫,引得皇帝便三日里有两日都歇在承乾宫,很快晋了她忻嫔。更兼颖嫔娇俏可人,恪贵人直爽洒脱,其他嫔妃的恩宠,便尽皆稀疏下来。
重九节后,皇帝前往热河秋狩,如懿与海兰等都留守宫中,只有颖嫔、忻嫔、恪贵人等年轻得宠的妃嫔陪着去了。皇子之中,也有三阿哥永璋、四阿哥永瑾、六阿哥永琪这几个,却独独越过了五阿哥永珹。
皇帝去了避暑山庄,紫禁城也就少了许多纷争,如懿与意欢、海兰相伴,养儿育女,倒也清闲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