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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六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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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雨恍惚中睁开双眼。
“公子,您醒了!”
楼雨尚未清醒,便听见一道带着哭腔的少年声音在他耳畔响起,伤口处被这声音牵出了痛楚。
他缓缓偏过头,见大椿在一边哭唧唧地攥着他的手,整张脸都被眼泪糊住了,却咧咧开牙在笑,分外滑稽。
四周还是听雨阁的样子。
楼雨动了动毫无血色的唇瓣,大椿明白过来立马倒了一盏水,小心翼翼地喂进楼雨的嘴里。
视线逐渐清明。
楼雨挣扎着起身,大椿忙在楼雨颈后垫上睡枕。一旁站着侍候的宫女见事情都让大椿做了,迈脚也不是,不动也不是,倒有些尴尬。
楼雨安抚地看了一眼大椿,便将目光投到这几名宫女身上:“你们……”
为首的一位机灵地上前应声:“回公子,奴婢们都是陛下特地派过来照顾公子的。方才小月已经赶去通知陛下了,想必陛下很快就会赶来。”
楼雨一脸虚弱,有些感动道:“原来如此。”
度韶不在的时候,这些宫人同楼雨说话还是挺放松的。
一个宫女忍不住道:“公子您重伤昏迷,是陛下亲自将您抱去长生殿,寻了御医包扎,再将您送回来的。”
她没说,是度韶一开始没搂住,楼雨晕倒在地,度韶蹙着眉顿了两息,才把楼雨从地上抱起来的。
不过能得陛下这般恩宠,也算是无人可及了。
楼雨轻轻一笑,嗓音沙哑:“是么。”
抱去了长生殿,又送了回来,听上去挺嫌弃他似的。
大椿还没缓过来,忍不住指责道:“您还笑呢,都睡了五日了,差点就要救不回来了。”说着又开始抹眼泪。
这不是一时激动乱说的,那一簪扎得不仅深,还淬了毒,小宫女弄不来什么致命的毒,但寻常毒药深入腹里也有性命之忧,若不是度韶当时抽出剑指着御医森森威胁,怕是后者早跪地来一出医术不精、痛言节哀的场面了。
大椿一哭就停不下来,中间还断断续续打着嗝,时不时还穿插着点真心告白,楼雨心软得一塌糊涂,却没力气哄,一边的宫女也不敢命令陛下宠爱的楼公子的下人,于是乎,听雨阁里就这么吵着,楼雨刚包扎好的伤口隐隐有崩开的势头。
深吸了一口气,楼雨决定不能再由着大椿哭下去了,颤颤巍巍抬起一只手摸了摸大椿的脑袋,对那几名宫女道:“你们先下去吧。”
“这……”宫女们对视几眼,似有为难。
……夭了个仙寿了。
“……陛下问起,便说是我执意如此。”
楼雨都这么说了,宫女们也不敢再讲什么,当即恭敬地向着楼雨屈了屈膝,便退下了。
楼雨一直暗自用仙力调息着,喝下一碗药后痛楚减轻不小。歇了片刻,勾了勾手指,示意大椿靠近。
他哑着声音道:“傻椿,我问你啊,我昏睡的这五日里,陛下来过几次?”
大椿眨巴着他泪水朦胧的双眼,懵懵地答道:“陛下只来过三次,最后一次是昨日日暮。公子,你都不知道,陛下老可怕了,虽然长得比天上的仙人还好看,但总看得我腿软……话说公子问这个做什么……嗝。”
他虽然跟自家公子进宫差不多半年了,但总见不着皇帝几面,都是楼雨被独自宣去的多,所以看到度韶,印象格外深。
……
楼雨觉得他现在脸上的表情一定很不好看。
“我……”楼雨刚想解释,眼角余光却瞥到门外廊下不知何时出现的玄色身影。
度韶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帝神保佑他刚才什么都没听见。
度韶不如他愿:“晴舟这么想知道,何不问朕?”
大椿的身体一下僵住,回荡在听雨阁经久不息的抽噎声戛然而止。
楼雨闭了闭眼睛,见大椿被吓得一动不动,只好先道:“参见陛下,恕臣抱恙在身,不便行礼。”
大椿这才反应过来,一个转身跪在地上:“参、参见陛下!”
度韶悠哉游哉地走进来:“无妨,歇着就是。”然后瞥了眼抖得不成样子的大椿,眉一挑,微笑道:“你见过天上的仙人?”
大椿立马魂飞天外,语无伦次:“不,奴、奴……”
楼雨急了:“陛下……”
度韶:“……下去吧。”
大椿松了一口气——悉慈君神显灵啊。随即回头担忧地望了望楼雨,见后者对他点点头,便磕了个头,退下了。
……
一时间静得诡异。
其实他还是挺喜欢听大椿哭的。
楼雨显然还想“垂死”挣扎一下:“陛下,其实不是您想的……”
“嘘——”那长身玉立的君王伸出一根手指抵在唇上,眼角艳丽得滴血,一笑间昳丽无双,“晴舟不必解释,朕都知道。”
楼雨:“……”若不是动不了,他很是想掩面哭泣一番,一想起五日前行刺宫女言辞激烈的那番话,看到度韶他就有些别扭,总是不自觉避开对方的眼神。
……当然不是羞涩。
……也不是心虚!
反正这种荒谬的猜测两人心中是都不会信。
“这些日子,朕很担心,担心你就这么离朕而去了。”
度韶在楼雨身边坐下,慢条斯理地为空茶盏斟上热水,握在手心驱散了些灼烫,尔后伸出手捏住了楼雨的下巴,动作轻柔、且不容置疑地把水喂了下去。
楼雨眨巴眨巴眼睛,乖乖配合,掩于被中的手指却一抖,悄悄地蜷了起来。
度韶看着楼雨,伤痛使他的晴舟唇色苍白,面无血色,斜倚着软枕,整个人看起来更加无害可怜。
尤其是那一双温和、永远浸润着笑意的眼睛,此时此刻只映着他的影子。
他是不是应该表现地再感动、再信任他一点。
度韶缓缓俯身,把自己的侧脸贴上楼雨的伤口,轻声道:“在世上这么多年,除了母妃,只有晴舟愿意舍命救我。”
暴戾恣睢的帝王褪去了厚重的心防,就这么躺在他怀里软软地说着体己话,还真挺招人疼的。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楼雨对度韶总是有种莫名的宽宥,就像方才,他明明因为度韶嘴上说着担心自己的话,脸上却是毫无半分波动而心疑,一刻过去,他便又成了个无底线纵容自己孩子的老妈子。
楼雨心底一边鄙视着自己,一边小心翼翼搂着度韶,半点不曾设防。
他鬼使神差道出一句: “……臣会一直护着陛下的。”说完自己也有点懵。
小皇帝抬头问道: “真的假的?”
楼雨点头,将错就错:“真的。”他立志将小皇帝护成一个明君,然后再归隐山林。
度韶笑起来,却又想到了什么,收了笑意:“那个宫女敢伤了晴舟,真是该死。”
楼雨也收了笑眼,侧过头不听。
度韶又道: “可那宫女之前分明和晴舟相熟,你与她还彼此照应,朕怕,晴舟会不会也有那样的想法?”
楼雨闻言转过头,直视着度韶的眼睛道:“臣不愿欺瞒陛下。”
度韶道:“那就是有了?”
楼雨默默拢了拢被子:“陛下掌天下杀伐,一言定生死,楼雨禀性……不喜欢这些。”
谁知度韶听完不但不生气,反而弯起了眼睛:“只是这个?”
什么叫只是这个,这个很重要!
楼雨疑惑,可还是点头。
度韶更加高兴:“那晴舟对你我之事,并无恶感了?”
……楼雨一拍额头。
他忘了,先前行刺的宫女小苹不但大骂了度韶,还狠狠地不齿了一番他俩之间的关系。他光想着人命关天了。
这问题倒是比上一个更难答。
楼雨斟酌着用词,察探着度韶的表情:“陛下,臣不好龙……”
“阳”字还未说出口,小皇帝一个吻就轻飘飘落在了他唇角,度韶道:“好了,别说了。”
语气神情颇为难过。
楼雨一下子僵住了,自他那日醒来算起,度韶这是第二次吻他了。
不沾情欲,只带着对他的喜欢。楼雨拿这种行为没有办法,也说不出拒绝的话。
他如今真要好生审思一下,自己到底有没有龙阳之好了。
一月后。
楼雨拖着将残不残的身子死乞白赖地下了榻,大椿阻止不得,嘴里哎呦哎呦地叫着,生怕他哪儿磕着碰着了。
几天前楼雨便有要下床走动的意思,不过大椿连带着几个宫女看得紧,没机会,有一次他趁宫女们不注意偷偷地起了身,刚摸到木屐,就被大椿发现,大椿不敢碰楼雨,就拿他珍藏着的《感悉慈赋》作威胁,这才息了楼雨的心思。
现下是连把《感悉慈赋》烧掉都不顶用了。
眼见楼雨又捂着肚子“嘶”了一声,大椿急道:“公子呀,御医说了躺不够两个月不能下床的啊。”
楼雨呲着牙摆了摆手:“无妨无妨,你家公子身子骨壮实得很。”
大椿看着比平日里更加身形消瘦的楼雨,纳闷了,他家公子伤的又不是脑子,怎么越发喜欢胡扯八道了呢。
好容易扶着客桌坐了下来,楼雨长长地呼了口气,抹了把汗涔涔的额头,斟了杯茶一小口一小口地啜着。
这一个半月来他都是在榻上度过的,每天除了喝药就是看书,就算那些志怪小说写得再有趣也叫人生出厌怠了,这不能自由行走的无聊日子叫他老人家也受不了啊。
小皇帝倒是时常来看他,什么好东西都往听雨阁送,楼雨一时间得了个“宠冠六宫”的评价。
……这“六宫”里好像就他一个人吧。
想到这里,楼雨双手捧着茶杯,惬意地眯起眼睛,温润而又强硬地将一干服侍的宫女赶走,转头对大椿道:“椿儿,听雨阁是不是清净多了?”
大椿回以他一个后脑勺:“哼!”
楼雨不计较,笑眯眯看向廊外。
飞鸟清啼,游戏林间,悉慈君神的魂魄仿佛犹存天地之间。
且说楼雨伤彻底痊愈,已是一月半之后的事了。拆掉紧巴巴包着他了两个多月的纱布,露出里面结了浅浅一层痂的伤口,因为是簪子刺的,创伤面不大,乍一看一点也不骇人,只有楼雨知道这小小的伤口下蕴含着多么大的痛楚。
很久很久没有尝到凡间冷兵器的威力,谁知一来就上了个这么大的。
楼雨小心翼翼地、缓缓地伸了个腰,一边用眼角余光瞄着度韶。
作为一个前无古人的昏君,度韶显然是很有闲工夫的,这几天近乎每天陪在听雨阁他身边,期间楼雨每次的劝阻之声都在小皇帝温柔而略变态的注视下被堵了回去,唯我独尊阴晴不定的他们陛下就时不时给斟个茶喂个药,一直霸着楼雨身边的位子,被抢了活计的大椿战战兢兢地站在一边,可给人家孩子吓坏了。
是的,在大虞多数的孩子眼里,度韶就是魔尊在凡间的化身。
大椿那日说度韶长得像仙人,那是因为在这傻孩子眼里形容好看的就是仙人。其实度韶长相不似九重天那般清冷出尘,端的是一派高贵昳丽,还若有若无一丝颓靡的血腥气,若是在他眼尾点一颗朱砂,笑起来身后简直像开满了一簇簇的曼珠沙华。
小皇帝要是穿红衣,该有多好看。
楼雨时常在心里想道,想着便往度韶反方向稍稍移了移。
只是内心深处还剩些抵触罢了,就为这人表面一丝一缕、实则排山倒海的血腥戾气。
“怎么了?”
度韶一掀眼帘,正巧对上楼雨复杂纠结的目光。
“你老用这种眼神看朕。”
度韶看着楼雨慌乱地闪避视线,悠悠叹道,伸手在他伤口一厘的地方虚虚停了下来,指尖轻颤,眼中闪烁着复杂的光彩。
“——就像一个姑娘喜欢上了自己的杀父仇人。”
楼雨:“咳咳咳。”
若不是形容的是自己,他倒真该赞叹道这比喻真是颇为生动有趣。
偏偏“罪魁祸首”还露出了心疼的神色,温柔地替他顺着背,责怪道:“注意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