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落，初晨》酔尘

15、第 15 章

　　落尘带着云迹初来到了赤羽天宗后山的一处药泉，云迹初脱掉上衣下水，在药泉中心的圆形石台上盘膝坐下，泉水刚好没过他的脖颈。
　　全身浸泡在温暖的药泉中，被抽干灵力的经脉中这段时间又汇聚起来的小股灵气浮动，顺着经脉自行运转小周天，灵力渐渐充盈起来。
　　落尘站在泉边，负手看着水中闭目调息的徒儿，神色淡然，沉静的双眸中却隐约有暗色流动。
　　一个时辰后，云迹初终于睁开双眼，抬头看见静立岸边的师尊，咧开嘴笑起来。
　　“师尊，我没事了。”
　　他调息了多久，落尘就在这里站了多久，姿势都没变过。见他脸色确实已经恢复红润，落尘点点头，开口又问了一次。
　　“你上次下山，除了遇到你说的有趣之人，还遇到了什么？”
　　云迹初早已到达金丹中期，以他全系灵根的潜力下山两趟历练修为却无丝毫进益，甚至灵力流转时还有滞涩不畅之感。他身体并没有什么隐藏的伤势，只是灵力耗尽比较虚弱而已，落尘不得不担忧是不是有别的原因导致他修炼停滞。

　　云迹初沉默下来，半晌后，有些艰难地开口，
　　“师尊，我若成了魔修，你会杀了我么？”

　　落尘闻言瞳孔瞬间一暗，一瞬间好似回到了几十年前的那一天，那人依旧云淡风轻地笑看着他，向来明亮的双眸却透出一股沉重的悲伤，轻声问他，师尊，我现在成了魔修，你会杀了我么？
　　好片刻之后，落尘才按下翻涌的情绪，用与平常声调无异的声调吐出两个字。
　　“不会。”

　　云迹初心满意足地笑了起来，桃花眼中满满都是欣喜之色，近日来总是缭绕眉间的忧色也不见了踪影，甚至没有注意到师尊少见的情绪变化，笑意盈盈地道，
　　“为什么？师尊不是天天看门规么？其中有一条不就是魔者当诛么？”
　　他这表情实在过于得意，几乎让落尘抑制不住地想说些什么，最终只垂下眼睑，不去看青年明媚的脸庞，
　　“并非所有魔修都当诛。何况你是我的弟子，我不点头，没人能伤你性命。”
　　云迹初自然听不出这句话里的沉重分量，见师尊挥袖转身，以为他是要先回天静峰了，忍不住心里窃喜。
　　师尊果然是最疼我了，连就算我是魔修也要护着我这样的话都说出来了，恐怕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原来这么在意我呢！
　　想到这里，他实在是开心，忍不住像个小孩子一样抬手在水面狠拍几巴掌，溅得满头满脸水滴也不管，仰头长啸几声，哈哈大笑起来。
　　实在高兴。
　　在他对面大石上盘膝坐下的落尘“……”
　　静静看了他片刻，忍不住也笑了起来。

　　作为整个赤羽天宗修为最高的人，落尘真君这么多年从不收徒，百多年前的魔道大战后，多年来只收了一位弟子，悉心栽培，谆谆教导，便说是千娇百宠也不为过，各种高阶法宝，珍贵稀有的丹药，威力强大的功法，塞满了云迹初的须弥戒。
　　云迹初能被落尘看中收为弟子，自然是天赋过人，可以说年轻一辈中天资比他好的基本没有，短短三十年便从一个毫无修为的凡人，一跃成为天宗年轻一辈中修为最高的人，似天宗掌门莫南华的孙儿莫锦希这般从小长在宗门，天赋卓绝，且比他还早修炼十几年的第三代顶尖弟子，如今修为都要被他压上一头了。
　　所以宗门上下对云迹初的敬佩，绝对是打心底里的。
　　而这位宗门年轻一辈第一人，在长辈晚辈面前沉稳值得倚重，放在外面都能开山立派的金丹中期大修士，如今老老实实在师尊面前盘膝坐下，神情乖巧，开始回答师尊已经问第三遍的问题，
　　“师尊，我遇见了一头幻兽。”
　　落尘眉头一皱，“你在幻境里看到了什么？”
　　云迹初简单地说了一下他御剑从燕城上方路过，无意间感觉到一丝灵力波动，灵气极强，便下去查看，没想到误入幻兽领域，陷入幻境。
　　幻境中，他因修炼时急功求近，不慎受心魔所扰，堕入魔道，宗门发现了他身上的魔气，得知他已入魔要诛杀他，他反击时杀了很多人，很多曾经一起修炼的师兄师姐还有莫洛莫宴他们，都死在了他手中，最后他的师尊，落尘真君为清理门户，亲手将他斩于剑下。
　　他用尽量平稳的语调说出这一段幻境所见，微微颤抖的嘴唇却显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没有人知道当他看见师尊神情冰冷地举剑向他斩来时他有多么绝望，多么不可置信。
　　师尊，他的师尊，那位从小细心教导他关怀他爱护他的师尊，在他成为千夫所指的时候，同那些用愤恨仇怨的目光看着他的人一样，站在了他的对立面，神色淡漠，冰冷无情，就好像多年来的朝夕相处都是假象，他其实根本把自己当做无关紧要的陌生人，甚至是一直随手可以捏死的蚂蚁，无足轻重！
　　那一刻，他心如死灰。
　　虽然后来知道了这只是幻境，可是当时那种深入灵魂的绝望和无力，却深深地印在了他的脑海里，甚至连身体都似乎忘不了那种被最熟悉的人用熟悉的剑穿透的痛！痛彻心扉的痛！
　　这样真实的幻境，后遗症就是他再也无法静心修炼，只要一闭上眼，那些画面就会如跗骨之蛆不断出现，一遍一遍提醒他一旦他修为进益就会陷入心魔，导致他再也不敢冥思修炼，几个月来修为不得寸进，最终被师尊觉察。
　　这其实已经是受心魔侵扰的前兆。

　　“不会的。”
　　落尘道。
　　“什么？”
　　云迹初抬头，神色有些茫然。
　　“我说，不会的。”
　　落尘又重复了一次，见徒儿愣怔片刻后猛然睁大了眼睛，微微放缓了神情，柔声道，“即便你堕入魔道，你也不会伤害那些与你亲近的人，为师也不会站在你的对立面，不会让任何人伤你，更不会与你刀剑相向，所以，”
　　他轻轻笑起来，抬手在徒儿额头上轻轻一敲，说，
　　“迹初，别怕，有我在。”
　　他说，迹初，别怕，有我在。
　　他最在意的人说，我不会让任何人伤你，更不会与你刀剑相向。
　　他说即便你成为魔修，也没人能伤你。

　　“师尊！”
　　云迹初瞬间红了眼眶。
　　他忍了忍，又捏了捏拳，还是没忍住一把抱住了面前带着温柔笑意的师尊。
　　落尘身体一僵，慢了几息才慢慢放松下来，抬手回抱住怀里的人，按住他的后颈轻轻揉捏，无声地加了一句，
　　“为师再也不会让你受伤了。”
　　云迹初心情激荡，没有注意到修为已经是渡劫中期、一身皮肉早已坚不可摧的那人，掌心竟然有几道细小的伤痕，弯弯的，月牙的形状，就好像是心神受到极大震动，一时用力过猛，自己掐伤了自己。

　　方才一时激动抱了师尊，并且还得到了师尊的回应，云迹初好似彻底丢掉了脸皮，赖在师尊怀里两个时辰也没舍得起来。
　　宠徒弟宠成习惯的落尘自然也没推开他，只当徒儿还沉浸在幻境的恐惧中，轻轻拍着他的背脊安抚，神色温柔，轻声回答他的每一句低语。
　　“师尊。”
　　“嗯？”
　　“这次事出突然，忘了给你准备礼物了，下一次我一定不会忘了。”
　　“无妨。你没事就好。”
　　“师尊，”
　　“嗯？”
　　“你说要将冰凌重新锻造，可我这次也没找齐所有材料，等我下次下山找齐了，你再替我炼制好不好？ ”
　　“好。为师陪你一起找。”
　　“哎？”云迹初惊讶抬头，落尘也低头看他。
　　四目相对。
　　云迹初清清楚楚地看见了师尊黑沉如墨的眸子中映出的自己。
　　完完整整地，仅有的一个自己。
　　云迹初忍不住脸颊发烫，转过头狼狈地跌出师尊的怀抱，结巴道，
　　“师，师尊，你要陪我下山么？”
　　云迹初确实没听错，师尊的意思的确是要同他一起下山，但自然不仅仅是为了替他寻找重新祭炼冰凌剑的材料。
　　云迹初受幻境所扰，修为停滞，即便师尊已经说过即便他成魔也会护着他，但云迹初却不敢相信自己，他怕自己会陷入与幻境中相同的境地，伤害身边的人。
　　落尘想让他在俗世中走一遭，磨练自己的心境，掌控自己的情绪，领悟世间真理，找到自己的剑道。
　　但无论如何，师尊陪他下山历练，云迹初还是很开心的，他去了天玄宗向掌门辞行，顺便替自家师尊也揽了担子，主动请命追击魔心老鬼等人——他修为增长再快也不可能三五年内就能打败魔心老鬼，这任务到头来还是要落在落尘头上。
　　不过，历练归历练，为什么师尊要压制他的修为？
　　从金丹中期跌回炼气期的感觉真的很憋屈，云迹初悄悄拿眼角余光去看他家师尊，被落尘平平淡淡的视线一看，顿时心虚地撤回来。
　　落尘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淡淡道，
　　“你修为增长过快，几乎没有仔细体味过每个阶段的心境变化。如今不过一个幻境便让你对自己产生了怀疑，可见心境磨练实在匮乏。以炼气期修为再入尘世，看看别人是怎么一步步在困境中成长的，对你会有所帮助。”
　　落尘本是清冷淡漠之人，唯有面对这唯一的徒儿之时才会显得多一些人气，甚至有着无比的耐心。这一点从他之前一遍遍问云迹初下山遇到了什么便可看出来，落尘真君对这天赋绝顶，又勤修刻苦的徒儿确是宠溺非常的，甚至称得上纵容的。
　　“是，师尊，弟子一定会用心体悟，不负师尊教诲。”
　　“嗯。过来。”
　　落尘点点头，将人唤到身边，搂着他跃上飞剑，化为一道流光飞向天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