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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真有你的! ...

  •   齐天十三年,春。
      春节刚过完,瑞雪还未消融,京城冗长的街道上白茫茫一片,踏着半指厚的雪被,地上印出一道道鞋印。屋外太冷,大半年过去了,连看热闹的人都少了许多,只在雪地里留下的鞋印方可见出,京城里还似往日的繁忙。
      冬去春来,日出日落,这世上无一日改变,铺子里照常开店做生意,散仙楼照常挂着六角玲珑灯,夜夜送出醉意朦胧的风流公子,柳仙儿照常坐在散仙楼堂间抱着一把阮琴,眉宇留芳,轻歌曼妙。杨大人杨怀仁的府门口,远远看去,一人白衣胜雪,肩头落满晶莹的雪花,似与雪融为一体,若不是墨一般的长发,从远处望去,那清瘦的快没了人形的身影,几乎谁都认不出这里有一个人。
      乌黑的长发中结了透亮的冰渣,纤长的睫毛上挂满点点水珠,跪在高抬红漆的门槛前,纵然以前再高傲的人也弯了背,即使十道杖刑打在身上,撑不住趴下来也笔直的背终究不再挺立,说不上是自己泄了气,还是被这世道磨得没了棱角。
      远处缓缓而来的银顶红帷轿子中,赫安王魏铭启轻轻一掀轿帘,便可以看见那微弯着腰背的人跪在雪中,比杨怀仁门口的石狮子还矮一头。
      轿子快行至府门前,殿子期缓缓起身,冰天雪地,早已冻僵了的膝盖钻入刺骨的寒气,整个人用尽全身力气方才弯着腿站起身来,绣着滚边云纹的衣角被雪水冻住,似一坨冰块,踉跄着刚起身,已然不会走路了的脚下一跘,又跌入雪中,扬起身边如尘如雾的雪花。
      “停”轿子闻声停下。
      魏铭启下轿上前,扶起殿子期。
      听闻一身傲骨,凤目狡黠,商贾翘楚的殿子期,如今魏铭启看去,萧瑟的身影,嶙峋的身形,黯淡的双眸,任谁第一眼也认不出这曾是如神话般街头巷尾传颂,家家户户女子芳心暗许的殿子期。
      尖瘦的下巴一抬,殿子期挤出一个淡淡的微笑:“多谢王爷”
      先帝五子中,最不起眼,最百无一用,最赖在国库里吃皇粮的赫安王京城里少有人见过,魏铭启不由有些许诧异,殿子期如何认出他的。
      “草民也不认得王爷,但认得您这舆轿”似是看出他的惊讶,殿子期指了指银顶红帷的轿子,笑着答,却刚一说完,便迎风咳了一阵,魏铭启伸手去扶,却落手一阵滚烫。
      “怎么发热成这样,还要跪在这吗?”似是十分清楚他为何于此,魏铭启直言问道。
      “草民人微言轻,只有这等蠢办法了”数不清的钱财珍宝送进府门,用心良苦的殿子期除了钱财和微薄的颜面孑然一身,纵然自己发热至头晕眼花,也还记得前几日听见杨怀仁的轿子路过他进府门的时候咳了两声,第二日便立刻着人送上人参燕窝鹿茸,千草行里最好的补药,一等一的品质,一盒盒送进府里。
      一步步扶着殿子期将他交给站在远处的顺意,魏铭启看着从前玲珑剔透的人如今骨瘦嶙峋,快脱了形一般,话到了嘴边,还是咽了下去,看着殿子期感谢的回他一个微笑,才缓缓道:
      “你放心,他……现在还好”
      脚下的积雪尚未融化,鞋底一滑,险些没站住,殿子期只觉得什么在心间猛扎了一下,惊讶的回头,望向魏铭启:
      “王爷……见过他?”
      “嗯”魏铭启点点头,方才道:“你放心吧,他那性子,到了狱中也不会吃亏”
      微风吹过,拂起梅间的雪花,星星点点的银色尘雾飘来,落在殿子期纤长的睫毛上,眼底太热,融化了落在眼边的雪,化成水,顺着脸颊滴落下来,流至唇边,勾起一弯唇角,自去年陆凌入狱以来,殿子期头一遭发自内心的笑,恍惚间,魏铭启竟从这清瘦的脸庞中看到两枚酒窝,好似狱中那人亦正亦邪,带着一丝俏皮,魏铭启眼底朦胧,夹杂着飞舞在空中的雪雾,好似那两个人重叠了一般,看不真切。
      “多谢王爷”良久,殿子期才收回微微发愣的眼神,笑着行礼离开,转身挪了几步,方又转头回来,语气中带着一丝无奈:“劳请王爷……”
      “放心”殿子期话没说完,魏铭启便匆匆接上:“我不会告诉他”
      殿子期微微一愣,笑着点头致谢。

      转眼,孟秋之月。
      鹰乃鸟祭,天地始肃,禾乃登。
      农耕丰收的大好时节,南胡也早已解决了水患,表面看起来,这世间山河大好,国泰民安,只是秋高气爽,微雨绵绵的时节里却四处充满肃杀之气。
      这一月,京城来了一只戏班,不知唱的是何年何月何朝代,五子夺嫡,好不惨烈,焦焦灼灼数年不得解,然而相传关外游牧之地有一位手持五万重兵的郡王,其封地瞬间成为众矢之的,争抢豪夺,重军出关,所到之处血流成河。老生、小生、武生、花旦、老旦,戏台上刀枪剑戟,眼花缭乱,唱的是字正腔圆,打的是心惊肉跳,台下一叫好,武生顺着戏台连翻十几个跟头,引得阵阵拍手称好。
      这几日听惯了京城梨园里的郎情妾意,才子佳人,突然来的戏班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这场戏热闹,足足唱了三天。
      直到第四天,戏文忽转情节,引得京城里闲散的公子们茶余饭后将殿子期那点早就说腻了的事抛到一边,津津有味的咀嚼着戏文里的故事。
      关外的郡王不愿参与纷争携妻儿赴死,然而相传该郡王留下一名庶子,并将五万精兵的虎符传于该子。一时间,得虎符者得天下,朝廷内外,江河湖海,风起云涌,可这虎符与庶子在何处却无人知晓。
      戏台上悬疑叵测,戏台下流言四起。
      有人说这故事是真的,有人说这故事是假的。
      有人说起前朝先帝曾有五子,也曾五子夺嫡十分惨烈。有人说关外曾有厮杀屠戮,神仙打架无人知道为何,想必和这虎符有关。
      京城里流言蜚语传的最快,从午休偷着懒的店小二,到朝堂重臣的府邸内院,再到散仙楼里听着曲儿的纨绔子弟,连殿府的家丁都在闲暇偷着议论。
      这些真真假假的戏文,若是假的,只怪这戏唱的太好,舞得太妙,若是真的,只怕是风雨欲来,战事一触即发。
      眼看这戏台旁的人日日渐多,到了不多不少第十日,同这戏班无声无息的来一样,他们又无声无息的走了,连戏台都一夜之间撤的干干净净,不留痕迹,好似这群人从未在京城出现过,只给众人留下一片赤裸裸的厮杀血红,一团雾蒙蒙的无底谜题。
      接上刚升起的太阳,一缕阳光照射在这几日大家都习惯了的高大戏台处,而这一日,仿若变戏法一般,二层高脚戏台被撤的干干净净,只留了一片空地,空地上一棵枫树长的正茂,片片枝叶盖过树下殿子期的头顶,稀疏的阳光洒上,枫叶血染一般的红,似乎正应了戏文里的这些肃杀之气。
      越接近月底晦日,殿子期越异于寻常的冷静,这几日,竟也忽然不再去杨怀仁的府门那下跪相求,倒是生出了几分闲心,也将这出戏听了一遍,戏班走的这天,殿子期站在过顶的枫树下,伸手摘了一粒果子,寻常人多捡枫叶,觉得这叶子红得好看,而殿子期则收了一粒果子,常年在千草行听医弄药,殿子期认得这果子,喜欢它的名字,叫“路路通”,揣在宽大的袖中,斑驳的阳光透过树叶洒在脸上,这一年多来,殿子期第一次感觉到,阳光是暖的。

      “爹,今日……又没去杨大人府上?”
      殿子期异于往常的举动竟没有引得殿府里的欢腾,而是生出些许不安,爹爹放弃了?还是又有了新的计划?
      殿安思前想后,心下实在不安,进晚饭的时候忍不住问道。
      “前几日,您也没去”
      “嗯”殿子期这几日异常的规律,早起去铺子里转一圈,有时候检查殿安的功课,有时候教他些生意经,到了晚饭时间一定会按时回府,同殿安一起进晚饭。
      细细的嚼了几口米饭,殿子期眼皮也不抬,淡淡的说:“往后都不去了”
      “再过两日……就是七月晦日了……”殿安期期艾艾的说道。
      七月晦日,凉风至,寒蝉鸣,用始刑戮,金市十字街口,午时三刻,当今圣上亲下口谕,匪贼陆凌,斩首示众。
      殿子期努力了一年多,拱手数不清的家财,散尽自己的尊严与颜面,然而时至今日,这条圣谕依旧金灿灿,明晃晃贴在城门,纸张已然破败,字迹不清,斑驳不可见,却依旧一字未改,一语未变。
      “爹爹准备……怎么办……”殿安十分不安的问道。
      “去送他一程”
      殿子期说的极其轻松,眼皮也不抬,手中的筷子也未停歇,夹了一口松鼠鱼,往常最喜欢食酸甜口的小菜,细细吐出鱼刺,仿若是无比寻常的一日。
      “大当家的……”轻轻咬住下唇,殿安难忍哽咽的问道:“没办法了吗”
      “嗯”手中的筷子轻轻一滞,抬眼望向朦胧的夜色,屋里点了烛灯,照的太亮,看不清窗外的月光,良久,殿子期才喃喃道:“是我无能,护不了他……”。

      那晚,殿子期将自己反锁在房里,抱着两坛青梅酒,一小罐蜜糖,饮一口清凉的酒液,再食一指甜腻的蜜糖,好似那人一袭黑衣,明亮的眸就映在窗口,那夜他跳窗而逃,灰色的月光洒在脸上,深深的酒窝,浅浅的笑,仿若近在迟尺,却远在天涯。
      殿安带着顺财顺意守在门外,屋内没有点灯,一片静悄悄,没有他们想象的撕心裂肺,也没有他们以为的借酒消愁,待后半夜他们进去的时候,殿子期早已饮完食完,静静的趴在桌上睡着了,消瘦的身形早已没了当初傲然挺立的模样,似乎眼前这人与第一次在虎威山小耳朵见到的那个风姿绰约的殿子期,早已在消然无息中判若两人。轻轻伸手想将他扶到床上,殿安触手一片冰凉,殿子期苍白的脸上,挂着还未干透的泪痕。

      齐天十三年,七月晦日。
      金市十字街口比往常热闹,来看热闹的人不在乎今日是有人撒钱,还是有人砍头,只要能给千篇一律,索然无味的日子添一丝不寻常,便足以让他们里三层外三层的围满刑场。
      殿子期这日起的格外早,本以为会是不眠之夜,没想到却安安稳稳的这一年多里头一遭,无梦无魇睡到天蒙蒙亮,仔仔细细的梳洗,殿子期用篦子将漆黑顺滑的发篦了一遍,如墨染一般垂直柔顺的头发乖顺的洒在身侧,一身洁白的罗衣穿戴得格外整齐,平整的连一个褶都看不见,缓缓拿出藏在枕下的白色小瓷瓶,瓷瓶口由一块红布塞的严严实实,里面装着一颗红豆大小的药丸,殿子期将其紧紧攥在手中,这日,他交代了殿府所有人,看好殿安,谁也不准来刑场。
      整顿衣衫,深吸一口气,背挺的格外直,仿若高中状元接圣旨一般的骄傲,殿子期缓缓出府。
      刑场人头涌动,殿子期来的早,却只站在最外圈,他笃信,陆凌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一定会一过来就伸长了脑袋在人群中找他,即使站在最外圈,也一定能一眼就从人群中找到他。
      殿子期不想在众目睽睽之下倒下去,即便在这一年多他已经散尽了殿府的颜面,但想起是陪陆凌一起走,还是想再给自己留最后一丝尊严。

      “听说这山匪是个绿林好汉”身旁凑热闹的赶车夫仰着脖子问道。
      “唉,如今这世道,哪有什么好坏之分”身旁卖糖葫芦的小贩叹了一口气,笑着说道:“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补路无尸骸,还是老话儿说的好啊,嗳,老道士,你说呢?”笑着扭头问起身侧的道士,那道士抬手捻须,一晃手中的幡子,上面挂着的铃铛发出清脆的声响,耐人寻味的轻声一笑,随即说道:“天机不可泄露”
      “嘁,又是这句,是不是你不知道的事都用这句糊弄啊”那卖糖葫芦的白了他一眼道:“如今你这钱是越来越好挣了,我看改日我也弄一套你这衣服去,举个幡子摇摇铃,当官的平事,妇人来求子,读书人来问登科,做生意的求发财,你这钱是真好挣,诶……你干嘛去啊?”谁知这小贩话音刚落,老道士抬头望了一眼灰蒙蒙的天,转身就走。
      “老道士,你不看行刑了?”
      那道士走的头也不回,半晌,才远远的听他缓缓道:“天机啊,天机不可泄露”

      秋风萧瑟寒凉,满城的黄叶已然落尽,卷着一地的叶子吹了殿子期整整一天,从朝霞万丈等到余晖倾斜,殿子期紧紧握着小瓷瓶的手开始颤抖的越来越厉害,直至人群散去,他依旧立于原地,空空如也的刑场始终未来过一人,未传过一声口谕。
      殿子期的脑中晃过无数个场景,知道他今日行刑,一步步走过来的时候都能够心如止水,不起波澜,然而,行刑当日了无音讯,殿子期却开始焦灼不安,或许是绝处逢生,或许是奸人所害,或许是早已病死狱中。
      陆凌啊陆凌,你真的这般狠心,竟连个与你共赴黄泉的机会都不留给我吗?殿子期哀戚的想。
      “少爷,天都黑了,今日不会行刑了,回府吧”匆匆赶来的顺意望着空无一人的刑场,殿子期穿戴的如此整齐,一身洁白胜雪的罗衣在漆黑空旷的刑场,格外引人注目。

      第二日,如昨般穿戴一丝不苟,篦了头发,又用手使劲压平每一个褶皱,手中紧紧攥着白色的小瓷瓶,殿子期交代了众人,挺立腰身,缓缓朝刑场走去。
      刑场同昨日一样,里外围满了人,甚至比昨天人更多,叽叽喳喳如老鸹般呱躁不停,许多昨日没来看热闹的人,都想看看,这到了行刑之日该来却没来的人是何方神圣,长的什么模样。
      然而同昨日一样,过了午时三刻,始终未有一兵一卒前来传话,猜测蜚议淹没而来,望着渐渐散去的人群,望着缓缓西斜的落日,殿子期忽然觉得,这一年多来都不曾感受过的煎熬,仿佛在这两日通通涌来,犹如一场刑罚,折磨着殿子期,倒不如干脆利落的死了,至少来的痛痛快快。
      待到天黑时,跟着寻来的顺意一起回府,殿子期寝食难安,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还要持续多久。

      第三日,等在刑场的人已经寥寥无几,只有几个实在闲得发慌的富家子弟还执着的等着看热闹,没了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一身白衣的殿子期便格外明显,一眼就看见他面容萧瑟的站在那,手中的折扇一遮嘴,几人议论纷纷,似乎当年殿子期散家财,跪门槛,关于断袖之说的流言落实了,果真是为了这虎威寨山匪陆凌。
      “这是来送他的吗?”其中一人问道。
      “肯定是啊,你没瞧见他一身缟素”
      “不是吧”身侧一位公子一歪头说道:“你们没发现,殿子期只穿白衣吗?”
      “你这么一说,好像还真是”
      几人口沫横飞,费尽心思的揣测,为什么殿子期只穿白衣,许是觉得素净,许是偏爱白色。却没有人知道,那年的那年,有人挺身而出,徒手挡刀,濒临垂死,与阎罗殿的小鬼挣扎了一夜,第二日恍惚睁眼,沙哑着嗓子说的第一句话便是:你穿这白衣真好看,可惜染上了血,糟蹋了……
      自此,殿子期只穿白衣。
      余晖将尽,秋风瑟瑟,几个没了耐性的公子哥早已离去奔向了散仙楼。
      又一日,殿子期呆呆的站在刑场,我与你,同赴黄泉擦肩而过又一日。
      凉月刚升,冗长的巷尾传来匆忙的脚步声,脚步未止便听见顺意急促的喊他:“少爷!少爷!别……别等了!”气喘吁吁的一句话喘得说不完,强咽下断断续续的喘息,知道殿子期心急,顺意提气一股脑说完:“方才赫安王府,来人,来人传话,让您别等了,说陆大当家,逃了!”
      手中的瓷瓶倏得攥紧,仿若可以徒手捏碎,脊背猛地僵住,眉心锁成一道川字,随即又慢慢展开,缓缓转过身来,看着顺意满脸满额的汗珠,一张口,声音竟哑得发不出声来:“逃……了?”
      “对!逃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逃了?哈哈哈哈哈”空荡荡的刑场回荡着悠长的笑声,惊起一片盘旋在刑场上的乌鸦,漆黑的夜里,刑场四周无灯无光,一声声用尽全力的长笑迎风而起,顺意愣愣的听着,竟听不出这笑声里是欢喜还是凄厉。
      许久,笑声渐收,殿子期似是用尽了全身力气,低低弯下腰来,面颊朝着地,忽觉一道水痕滑过唇边,触手冰凉。
      “陆凌啊……”殿子期嗤笑一声:“真有你的”。

  •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大家~
    辛苦了!!!!
    给大家鞠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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