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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登台 ...

  •   蒲衣觉是万万没想到自己还能重活一回的。他在元钦怀里死去,也在元钦怀里重生。中间是漫长而混沌的岁月。无边无际的黑暗中,只出现过一个老妪的声音:“你这小孩,怎么还不去投胎?”

      蒲衣觉摇摇头说不知道,他迈不动脚步,离不开脚下方寸之地。

      老妪摇摇头:“可怜了,又来一个牵挂生魂不能投胎的苦命儿。”蒲衣觉“喔”了一声,神思并不如何清明,也不知道怎么回应她。过了不知道多久,老妪又说了一句:“小孩,我助你侧身站一站罢。你们几个站在这桥上,要投胎的小孩们过不去了。”然后帮他挪了下位置,便再也没有出过声音。

      蒲衣觉混混沌沌站过了不知多长的岁月,中间只问了两次:“元钦在吗?”皆无人回答。他慢慢便知道,原来自己是在等皇后。

      他对于皇后元钦实则并没有太深刻的印象。要说非有什么值得记住的时候,就是自己六岁时曾在元家,与元钦遇到过一次。那时先帝于病榻上薨逝不足一年,他是秦国的傀儡幼主。元壅拿他当小猫小狗养,提溜他去府上调笑取乐。

      那日元钦也遭逢劫难,被盛怒的毕氏揪来和元壅对峙。末了还丢给他一杆长枪,要他和自己比武。两人之间,只能有一人活着。

      蒲衣觉虽然落魄,但到底是天子,而且是暂时不能被取代——蒲衣眠刚刚出生,照年岁来说是更合适的傀儡人选。但他母妃早早为他谋划,没出月子就把孩子过继给了宗亲。富贵,自由,都给了这婴儿,蒲衣觉有的只是苟延残喘。

      蒲衣觉很清楚,自己虽然要受这斗兽之辱。这个私生女却是更惨的结局,她今日必死。没有父母庇护的孩子,是受辱还是受死,不过是权贵的一念之间。

      天大地大,无一人能将他们庇护在羽翼之下。所有的抵抗在元壅面前,都如同蛛丝一般轻易被挥开。

      他能轻易看到元钦眼中即将滚落的泪,他看看面前的小丫头,又看看她身后的元壅。心中的恨意与不甘畏惧交织。他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或许它没有尽头。

      下一刻,那小姑娘却做出了惊人之举。明明怕得要死,却敢于直面元壅,向强敌挥出手中长枪。

      一片混乱中,元钦被释放了。被元家下人领走之前,元钦回头看了自己一眼,一双大眼依旧泪汪汪的写满了恐惧,但那眼泪却始终没有掉落。那回眸一望深深地刻在了蒲衣觉的脑海中,叫他反复回味。于无边际的强压中生出澎湃勇气:没有谁是不可战胜,没有阴霾是不能走出。

      孱弱如五岁孤女,尚能绝境一击。他筹谋盘算,总有逃出生天的机会。

      十七岁时元壅将自己的女儿嫁进宫时,他便打探过了。不是府上受宠的嫡女,而是外边不知道哪里找出来的私生女替嫁过来的。蒲衣觉当时就想,元壅拿来当替死鬼的,是否就是那一个孤女。

      后来一看,果然是她。

      于是大婚之夜便留了她一命,将她放在皇后的位置上做个挡箭牌。一挡近十年,也没有多去看。想的是将来伐齐成功,便回来在这后宫中找一两女子生育子嗣。若是元钦合心意,选她也未必不行。

      未曾想国破家亡,他与元钦双双赴死。到死也没来得及唤一声名字,育一二子嗣。

      死亡之后边际的等待中,再听到声音便是元钦的。他仿佛能感受到胸前压着的重量,听到皇后一声声地唤他郎君,祈求他醒来。声声呼唤中,如同死物一般的四肢百骸就此复苏,寂静到停滞的心脏再次开始跳动。

      他一睁眼,就看见了元钦。
      楚楚可怜,泪眼朦胧地扑在他胸膛上哭泣。如所有将夫君放在心尖上的娇女子。
      蒲衣觉一把就搂住了自己的皇后,就此不放了。

      邵怀瞪了元钦一眼,唤太医来看诊。

      于是乎太医们来把脉,内侍们上前来喂汤药。蒲衣觉喝完药挥退太医和一众朝臣亲贵,只虚虚点了点徐云起和谢存道。窗外夜色沉静,屋内通明的灯火在皇帝眼中映出两朵蒙昧的光。皇帝深深看了他们的背影一眼,然后低头看怀里的人,恍若隔世。

      他自醒来就没有放手,元钦羞惭至极又不敢违逆,死□□一样窝在蒲衣觉怀里,脸埋进了男人胸口。待到床前只剩下内侍宫女们了,蒲衣觉连带他们也一起赶了出去。弯腰替元钦脱了鞋子,单手在他膝盖下一捞,就把他带到了自己膝盖上。

      元钦:!!!!!!!!!!!!!!!!!!!

      假皇后当场给皇帝表演了一个屁滚尿流,烫到一样从男人膝盖上蹦起来,骨碌碌从床沿滚下,啪叽摔在了地上。

      蒲衣觉倾身去看自己的皇后。轻薄的床幔随风飘动,仿若将他二人的世界劈做两半。一个在上,额头纱布还有隐约的血痕,恰似地狱恶鬼重回世间;一个在下,面容俏丽处事混沌,如同飘荡于世间的富贵闲花。

      蒲衣觉伸手去拉他,语间是惯有的命令语气:“躲什么,上床来。”

      元钦不知道狗皇帝是抽了什么疯,人前演一演也就算了,人后做什么鬼把戏?莫不是摔清醒了又怀疑上自己和徐将军有私,要趁着周遭无人一把拧断自己的脖子?

      不怪元钦这么脑补,蒲衣觉的手乍一出场,就是捧着一颗人头的戏码。这手已经牢牢地和夺命联系在了一起。元钦一看他向自己伸手,便心下一怵,继续演那贞洁烈妇的大戏:“臣妾名节蒙污在仙,伤及龙体在后,无颜见陛……”

      还不快把我也放出紫宸殿去!

      话没说完,一阵天旋地转,却是蒲衣觉赤脚下了床来,将他打横高高抱起。他不提私情之事,也不追究头上的伤,抱着呆若木鸡的元钦掂了掂:“皇后,原来你是这般轻减。”不等元钦说话,他又弯了右臂,上臂枕在元钦腰下,手掌落在他的腿根。仅一手把人抱好的同时,左手腾出来,指尖描摹过元钦的眉眼:“原来你是这般模样,朕险些要忘了。”

      元钦浑身僵硬,正要挣扎,蒲衣觉又双手横抱紧了他:“皇后,陪朕去看看这江山。”说罢,就着这姿势,连夜把人抱出了紫宸殿。宫女内官们眼观鼻鼻观心,溜溜地提灯缀在皇帝身后。蒲衣觉挥斥,拒了轿辇和随从,只与元钦一道,踏进连苑灯火中。

      宫道两边的暖黄灯火点亮二人前进的路,勾勒出二人相连的身形。万籁俱静,侍立在路边的侍卫们连呼吸的声音都没有。恍惚间便仿佛是这迷蒙世间,只余他二人拨雾前行。

      “如今可是秦历174年,我秦军方大败燕国?”蒲衣觉的声音自头顶传来。
      元钦耳边是他规律的心跳声,他开始怀疑今日一切皆是大梦一场:“是。”

      “慕容姐妹刚刚进宫,还未得封号?”
      “是。”

      “我与你成婚近三年,见面不过寥寥,未曾亲近,也没有子嗣?”
      元钦心想我两要是亲近过了,我这项上人头和脐下三寸定然早没了,还能在这儿回答你的问题?皇帝怕不是得了失心疯?
      想是这般想,面上还是很恭顺:“是。”

      说话间,高大巍峨的云台出现在元钦面前。宫道上的灯火本是月下湖面上流转的波光一般,平缓流动。云台上的灯火却似迸溅而下的水花,又似攀援而上的火苗。独有一股子通天的壮丽。

      蒲衣觉没有停留,拾级而上。二人依着,仿若在陌生的世界踏步星河。

      元钦下意识攥紧了蒲衣觉的臂膀,怀疑皇帝把他抱到这般高处是要拿他祭天。如是想着,他怂成鹌鹑,一猛子扎进了蒲衣觉怀里,两只手抓紧了皇帝的臂膀。

      二人皆没有再说话,元钦耳边依旧是隆隆的心跳。喧嚣夏夜嗡嗡的虫鸣声中,蒲衣觉的心跳、呼吸和脚步声都平稳地落在元钦心间,一下一下的,叫他一颗心都提到了喉咙口。然则直至登顶,蒲衣觉也没有他这个“淫.妇”扔下去。

      元钦一晃神的功夫,就被放在了云台边缘的围栏边。倚楼望去,阖宫亭台楼阁皆在眼下。再远眺,是长安城,是无边无际的秦国山河隐没在朦胧月色中。蒲衣觉错后半步半圈着他,像是自言自语:“你看到这山河了么?这本不是我俩的河山。”

      元钦眼皮一跳:这万里河山当然不是“我俩”的,是“你”一个人的。皇帝今天一定是着了魔。

      蒲衣觉指尖敲击围栏,目光飘远:“父皇骤然病逝,其实并未留下遗诏要哪个儿子继位。只因大哥三格年事已长,九弟尚在腹中,这才轮到我。”

      元钦早就听闻民间传言,说元壅乃是矫诏上位,当今圣上不是先帝所立,而是元壅所选。但是……元钦捂住耳朵:皇帝怎么会突然跟我说这个!知道太多秘辛是会死的!

      蒲衣觉半点没发现他的皇后没和他在一个频道,他甚至还用手包着元钦的手搓了搓:“冷了?”元钦吓得立马把手放下偷偷蹭了蹭手背,站成一尊合格的雕塑。轻易不敢乱动,唯恐触发皇帝进一步的反常举动。

      “朕得位不正,便注定四面楚歌。”蒲衣觉将自己的外袍解下,披在元钦的肩上,“手足太妃视朕如仇寇;朝上诸城视朕如木偶;元壅视朕如玩偶。幼时所见所闻,皆是倚强凌弱,成王败寇,鱼肉刀俎。”

      苍茫天地间,秦国的皇帝立在高台之上,第一次对他的皇后说这许多话:“朕观湘江以北,小到皇权相争,大到诸国林立混战,皆是这般野蛮血腥。弱者之命如草芥,任强者随意蹂躏收割,没有悲悯,没有约束。”

      风有些冷,元钦揪紧袍子,将自己包裹。

      “朕虽身在秦国,可不愿认同这等野蛮的法则。朕更喜欢谢相口中的齐国风骨:天地君亲各在其位,老有所终,幼有所长,鳏寡废疾者皆有所养。”蒲衣觉以指虚点万里江山,“是以朕幼时便想,可否一统中原,建立一个脱离野蛮的国家。叫朕的臣民无论出生于富贾豪强之家,还是街头走卒之子,都能保有最基本的自尊和活路;叫强大如皇与王者,也能对手下败将保持一定的怜悯与宽容。”

      元钦心头莫名悸动,他回想起自己被毕氏家奴活活从母亲身边拖走的那刻。他回首望向蒲衣觉,并不能完全听懂他在说什么。但莫名觉得皇帝此时的表情应当是温情的,不至于叫他害怕的。

      触及到皇帝视线时,他才发现自己错了。蒲衣觉眼中跳动的,不是温情,而是怒火。泼天一般的怒火,自嘲与讥诮。

      “后来朕才发现朕错了,对仇敌的宽容就是对自己的残忍。”蒲衣觉替他扯外袍的衣襟,盖住他被风吹红的耳朵,语气比夜风冰冷,“这乱世配不上仁德与宽容,还是血与刀更管用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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