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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血泪斑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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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经一个月艰难的攻坚战,美军攻克了菲律宾首都马尼拉。这座原本应被日军北撤时自动放弃的城市在守备军临时变卦决定重点防卫之后,仍然迎来了同样的结局。所谓同样,仅仅是针对城市的最终归属,换做其他方面,则绝无一处可称作“同样”了。
绝大部分由木构建筑组成的马尼拉,一场大战下来放眼各处都房屋烧尽,夷为平地,只余烟雾与灰烬的废墟。西雅图和洛杉矶随军队入城时,那股冲入鼻腔刺激性极强的焦味他们早已料到,倒是不吃惊。但是多留了几分钟,多走了几条街道之后,他们就不能忽视那股焦味里不太和谐的成分了。不只有单纯的木头等无生命体燃烧后发出的气味,还混杂了其他的含有脂肪的东西……没错,就像人体。
这也不奇怪。三年前马尼拉被宣布为不设防城市让日军轻松拿下,三年后的情况彻底走向了反面,极大比例的战斗都在城市街巷中发生。战事的紧张和残酷到达一定程度,如果事先没有疏散措施,便不可能不严重地波及平民。早在占据城市之前,西雅图等人早已闻到过烧熟的人体发出的焦臭气味,也见识过或抱作一团或散落各处的平民尸体,保守估计数量也已经上万。然而这焦味中自有一股奇异之处,让对臭味的知觉早已被战争锻炼得灵敏的他们投入了更多注意力。
那股明显不同寻常的气味是从一所大学校园里散发出来的。西雅图转身和洛杉矶交谈,达成一起进入校园一探究竟的共识。他们领着小分队来到大学餐厅前,它遭受外来炮火毁坏的痕迹不重,像是从内部被破坏的,除了屋顶和门被掀开基本可算完整。
西雅图走上前去,绕过一个圈来到厅门前。
“……”
他僵在原地。余光里的洛杉矶似乎想张大嘴呼吸以摆脱腹中翻腾的反胃感,但是吸进这样污浊的空气无疑只会加重恶心,她的表情在欲张未张之间犹豫两秒,最后抬手遮住嘴,往后退了一步。
餐厅里遍布的尸体都是孩子,或是说孩子肢体的残骸。绝对不到上大学的年纪,只是些皮包骨的本地儿童。五盏枝形吊灯落在一地狼藉之中,每一盏都从中心被炸得开花,周围有手榴弹的残片,看上去弹药就是从灯里引爆的。大部分孩子身上的伤口都表明是被手榴弹当场炸死,也有少部分没有受到致命一击,倒在通向厅门的方向。不需要西雅图蹲下检查,就能看到他们身上有机关枪扫射的痕迹。他们身体里流出的大量血液早已凝固,烟尘也沉淀在血泊里,徒留尸臭弥漫,正处于冬季才腐烂得稍慢一些。
勉强冷静下来的洛杉矶也走进来。她翻弄餐桌上散落下来的食物碎屑,然后指给西雅图看:“都是些点心……”
美军对马尼拉的强攻持续了一个月余,城内粮食紧缺,会有点心出现在大学餐桌上实在突兀。他们又检查孩子们的手心和嘴里,也发现了不少点心碎屑。
西雅图站起来,摇头:“我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你想的是……他们放了点心在餐桌上让孩子们进来,趁他们在吃的时候……?”
“嗯。没有被炸死的也在逃跑的时候被射死了。”
也许是与被害者同为亚裔的缘故,洛杉矶受到的刺激更大,脸色非常难看:“杀害儿童有什么好处?还处心积虑地安排点心……图什么……?”
“不知道。先报告给麦克阿瑟将军吧。恐怕也不是孤案,一会儿就会受到更多类似的报告……别呆在这里了,空气太差。”
不出所料,他们在接下来打扫战场的几天里陆续接到守军蓄意杀害平民的报告。有将聚集在避难所里的居民放火烧死的,有将男女勒令到街上或河边站成一排再杀死的,男子用机关枪扫射,女子□□后射杀,来不及枪杀的用手榴弹杀死。在美军对马尼拉围攻的数天里,留守市内的日军似乎完全失去了理智。他们找到被锁在一座掩体里的城主时,也是昏迷不醒,身上有严重侮辱虐待的痕迹。考察过几个屠杀地点后,从他们缴获的日军命令上看到了这样一段话:“……杀死菲律宾人时,尽量集中在一个地方,采用节省弹药和人力的方式进行,尸体的处理很麻烦,应把尸体塞进预定烧掉或炸毁的房屋里,或扔进河里……”
对伤亡的统计工作碍于种种困难而缓慢进行着。目睹的一切都使他们想起三年前震惊全国的巴丹行军,不同在于当年受害者还是投降的军人,现在换成了更加无力的平民,死亡数字估算下来也远超前者。【注1】
一天中午,城里下起小雨,西雅图瞥见洛杉矶站在一处清理过后的空旷地上,不戴帽子,不打雨伞,就只是仰着脸,站在雨滴汇聚而成的泥水里,望着灰暗压抑的天空。
西雅图走上前去。
“不去避雨吗?”
“不用。好不容易空气清新了些,想多呼吸几口。你习惯这里的气候吗?”
“冬天还好。虽然还是热了点……”
“噢,”洛杉矶笑笑,“你是西北的,怕热。”
她顿了一会儿,又说:“我在担心以后。不是说战斗的胜负……是一些别的负担……”
西雅图轻点头,表示理解她的意思。
广义来说,城市的人格化身很少有真正的清白无辜者。年岁大的,几乎都见识或参与过古代的恶战和屠杀,年纪轻的,也不可能对近现代的各类暴行一无所知。然而人的认识总在跟随时代而变化,许多与“文明”二字过于明显、丝毫不加掩饰地背道而驰的行径,他们以为已埋没在历史的尘埃里,不会再破土而出了。可是,即使有珍珠港偷袭和巴丹行军造成的极大震惊和困惑在先,等他们做好心理准备,踏上太平洋的战场,战斗的惨烈姑且搁置,战后打扫战场的所见所闻还在一次次刷新他们认知的下限。
继续进攻下去,还会发生什么呢……?
这不是仅有他们两人藏在心里的迷茫。
他们在雨里站了一刻钟余。直到雨势增大,大有浇透他们衣服之势,他们才一边谈论太平洋上另一处正在进行的硫磺岛战役一边往大本营里走。他们目前最想做的,其实是到停泊在港湾里的军舰上,暂时远离陆上的屠宰场遗迹,和留在海军部队里的檀香山共进一顿晚餐。但一想到檀香山受过珍珠港事件的重大刺激,进餐时又绕不开陆地上发生的惨案,就算他肯定早已知道了,洛杉矶依然觉得不妥,西雅图也赞成工作结束前先不去打扰他。
这天晚些的时候,他们整理出一份阶段性报告,发往美国本土的首都办公室。
在深入缅甸南部的进军途中,昆明的队伍被一座要塞拦住了。
滇缅公路已经打通,中国远征军和驻印军也成功会合,在缅甸地区中美英联军的稳步推进下,日军在步步退却。至于为了摆脱殖民统治而协助日军的缅甸军,似乎已很久没见到过他们的身影了。但在逆境之中,日军爆发出来的战斗意志不会逊于任何一支国家的军队,上一次远征失败的创痕也还留在心中,昆明等人并不敢掉以轻心。
要塞是砖木混合,从原有的一处行军据点改装而来,比较简陋。城头上扬着日本陆军的旭日旗,士兵在岗哨上瞭望。
昆明把大理拉到一边,商量要不要直接进攻。他们现在带的部队是从一个师里分拨出来的,人数不很多,不到两个整编团,约定了分批前进,在下一个据点汇合。如果进攻要塞,赢面虽大,但是战损就不好保证了。如果不进攻,就会拖延大部队的行进,一样不是他们想要的结果。
“我看还是进攻吧。”大理说,“可以先跟他们谈判,叫他们主动撤退。他们要不肯退,要么自信还有足以一搏的兵力,要么是负隅顽抗,宁肯以少对多光荣地死在这里。”
“是不是先派人探他们兵力更好些?再根据情报做战术调整——”
大理跟她说话一般都不怎么客气,这回也是直接反问:“你认为我们还有等待探子回报的时间吗?”
“……没有。”
“所以就剩一条路了。”大理转身就要返回队伍,“让我去谈吧。”
昆明紧跟他脚步:“换我来也许更有诚意?”
“他们要是气急败坏,说不定会违反战争规则砍来使一刀。你是老大,身体金贵,还是我来更好——反正再坏也不至于死。”
昆明在内心叹了一声,默认了。她跟大理这种相处模式已经持续好几百年,从元朝初期就现出苗头,目前还看不出消停下来的迹象。【注2】对于她的命令,大理都愿意遵从,但用商量的语气和他说话就是另一种境况了,一方想得出最有利众人的结论,一方却总在一面示意尊敬一面挑毛病。由于自认这种气氛大部分是自己过去的行为造成,昆明很少埋怨大理,只是总有些无奈。不过,只要大理的挑刺能通向好的结果,也不算是坏事。
团长也不是非常放心。他正跟大理交待不能惹恼对方的事项,巡逻兵的报告把他们的准备工作打断了。从要塞另一面的丛林里出现了一批缅甸国防军,在朝要塞行进,人数约有一个团。要是给他们进入日军要塞,无论谈判还是攻打都成了梦幻泡影。
腾冲举着望远镜喃喃:“时运不济……”
昆明在他身后感同身受地焦虑踱步。
腾冲的声音过不久又响起:“等一下,好像有状况!”
在缅北,缅甸军几乎整个销声匿迹,和他们当年活跃地帮助日军驱赶英军和远征军的姿态大不一样。是和日本当局有了矛盾,还是仅仅另有要事?昆明他们早议论过,无论如何,缅甸军不可能在祖国的土地上从不露脸,到了接近统治中心的中南部迟早会得出结论。
现在,缅甸军正派出人和守备日军交谈。距离太远,即使以城市化身的能力也听不清他们交谈的内容,只能看着他们像是激动起来,起了争执,进而有了肢体冲突。最后,那出来谈话的日军军官转身就走,关闭要塞入口。城头上骚动起来,城下的缅甸军也做重新排列,从队伍中走出一名女子,军衔是大佐。她神情严肃地站在前排扬起一只手。她张口,也许因为是大喊出来,也许因为出自认识的人,昆明清清楚楚地听到了她的喊话:
“各就各位,上刺刀!”
接着那一片齐上刺刀和拉枪栓的响声,大理和腾冲也听到了。
缅甸军和日军就这么交起火来。缅甸军都是步兵装备,缺乏攻城器械,但要塞里的日军装备也不好,城头架的几部机枪射击很乏力,人手也看似不足。昆明回想那领头的大佐下令的瞬间,感到她确有朝自己的方向暗示性地看了一眼,又结合第二次远征以来一路得到的亦真亦假的情报,觉得不能再袖手旁观,朝团长转过去:“我们也上!”
在两股同样使用日式装备的交战部队之间,又加入了美制枪械和炮火的轰鸣声。尽管标准低于正规美军使用的装备,对付一群数量少装备又陈旧的日军足够了。大门很快被攻破,守军见胜利无望,大概又受了突然反戈一击的“友军’”打击太大,没有顽抗到底,打到部队还剩一半人左右就投降了,其后缴械过程也安静有序,没有制造任何麻烦。
要是沿途征战的日军都像这一批一样识时务又符合常规就好了……昆明对此只是想想而已,不敢奢望。她眼下有更紧迫的事——和刚刚并肩作战的“友军”长官对话。
她走上城头。机枪枪管还热着,仰光正站在枪边等候她。
缅甸首都的人格化身和三年前被英军强拉走时的样子差不多,还是细瘦的骨架,远远称不上结实的肩膀,脸色因不规律的作息和不均衡的饮食而偏黄;但她剪短了头发,军服下的身板更加挺拔有力度,眼神里不再充满茫然、不甘和挣扎,这些是远比那些没有变化的特征更加引人注目的。昆明上前去,听见她首先开口说:“这是全军性的倒戈。绝大部分缅甸国防军聚集去了我的城市,很快就会在昂山将军的号令下调转枪口。请你们严守情报,不要让它泄露出去。”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去年夏天。”
“就是……你们将军发表独立一周年演说的时候?”昆明仔细回忆,英国情报部门提供过那个讲稿,演说中流露出对日方的不满情绪,提到“缅甸独立是场骗局”。但是除此之外的情报,英国就不太愿意提供了,由于第二次远征一直也没有遇上缅甸军阻碍,他们没有急着追问下去。如此想来,缅甸独立势力从那时就在和英方秘密接触、协商停战了。
“其实开始考虑还早一些。到去年夏天看到日方的反应基本下定决心,他们既没有控制太平洋各地区的实力,也没有真正使缅甸获得独立的意愿。英军表示了支持,所以就……”
“可英军没有把这些事通报我们。”
“我猜也是。”仰光说着,随手摘下胸口佩戴的旭日勋章,那还是她觐见东京时得到的荣誉,只授予给了极少数人。她攥着勋章的手扬起,像是要从城头扔出去,手划过半圈又停下来,揣进裤兜里。她解释:“我还要赶回首都,不能让日军先发现了。”
“我知道。”昆明说。
“我想……”仰光瞟着她,“我们在你眼中特别可笑吧?”
“没有那回事。”
“有的。那也不奇怪。我不能代表缅甸国防军表示歉意——我没有代表全体将士的资格,那些问题也不是一两句话能说清的。但是从我个人的角度,要对你道歉。在曼德勒附近营地的那个晚上,你是那样认真、诚恳地劝阻我不要回去……我却用枪指着你。我不该那样回报你的一片真心……”
“算不上真心。我也首先是为了自己的立场,其次才想到你。”
“只要有一点为别人考虑的成分就很珍贵了。依当时的状况,我恐怕最后还是会逃走。可是我不该夺你的枪,再指着你,那真的……”仰光苦笑着摇头,眼睛盯着地面,仿佛又变回三年前举目无亲、局促不安的模样,“很不应该,很伤你的心。对不起。”
昆明听着她饱含歉意的话,胸中涌起一股感慨,却没有激荡出相应的波涛。那个时候,她只是感到身处不同立场的人太不相同,即使勉强粘合到一起也终要离散,除了疲惫和乏力,并没有其他的感想。既然无所谓怨恨,得到一个迟来的道歉便也不显得多么重要了。可是……她想到,她不在乎,可别的人呢?那些在第一次远征时拼尽全力却死于子弹、炮击、饥馑和瘟疫的战士,他们的死难道就没有缅甸军的一份出力?换做他们,受到类似的一个道歉会怎么回答?
她不自觉地转向北方——那里矗立着野人山,无数远征军战士的埋骨之地。即便有侥幸回到故国的幸存者的叙述,她仍然永远无法想象那些困在山中逐渐濒死的战士们最后的光景,也永远无法与他们弥留之际的愤恨和不甘感同身受。更远的,还有那些在驼峰航线上空坠机而长眠山谷尸骨无存的飞行员,因修筑军事设施过度劳累而就地倒毙的妇女和老人……她想起他们,原本要出口的话忽然变得艰难。她面向北方,无声呢喃,你们的话,会怎么做?
草叶摇动,森林默然。
风从北方吹来,越过高山与大河,荡过平原与森林。死去的魂灵将思绪融入风中,送来轻柔的耳语。不要问我们怎么做,怎么做都应出于活人的意愿。没有谁需要为悲剧负上全责,良好的愿望也时常通向充满伤痛的结局。过去的已永远过去,未来还需你们共同去开拓。
她深吸气,吞下初春时节北方凉薄的风,说:“没关系。”
仰光得到她的谅解,紧张的脸色缓和许多,渐渐和她说的话多起来,谈起东南亚这些年的变化。泰国当局由于和日军合作,吞下了不少和周边邻国的争议地带,版图短短三年就庞大了不止一圈。可这场豪赌还是押错了人,眼看他们只能把吞下去的全吐出来,附带更多还未可知的惩罚。对于这些战前早被外国势力渗透控制的国家,这场战争里正义与非正义的界限十分模糊,大部分时候只是一个从利益出发、被运气决定的问题。
“以后的道路还很漫长。”仰光忧心忡忡地望着远方,“英国不会轻易给我们真正的独立。我从来没有做过一个独立国家的首都,有很多要向曼德勒学习的东西。”
这批缅甸国防军没有滞留多久,他们还要趁其他日军发现前赶回首都,再向驻缅日军发动突然袭击,宣布正式的集体倒戈。【注3】
昆明问:“你到时要怎么宣示?”
仰光犹豫一下说:“当场击伤一个高级将领再扣押吧。不会找普通人,找一个日本城主比较妥当。具体是谁到时再说……说起来,还是他们教会了我怎么使枪和打仗,也够造化弄人了。”
昆明祝福了他们。送走缅甸军,她和大理与腾冲交谈,都感到既有些怪异,又松一口气,卸下了某种包袱。看不到那天仰光亲自射伤教会她军事技能的人的精彩场面,她感到一丝遗憾。但一想到征途已走完大半,胜利在不远处招手,心中的喜悦便远远超出了遗憾。
反正总有一天,她会随孙立人将军的部队走进仰光市,接受三年前亡故的将士们深切期盼而不得的欢呼和庆贺——无论来自同胞和英美盟友,还是刚刚加入盟友队列的缅甸人。
春日降临。这一年的春天来得并不特别:既不早,也不晚,冰雪按时消融,花朵竞相盛开。显然,欧洲战场已经到收尾阶段,这是陷入战火多年的欧洲迎来和平前的最后一个春天了。草木无情无觉,却不能遏制人们踊跃的情思。在西线,盟军从荷兰东部攻破德国防线,南面占领了纽伦堡,北面推进到易北河,不久就要和苏军会师了。盟军上下,无不洋溢着喜悦欢腾的氛围。
也有不那么令人高兴的消息。比如德累斯顿没有挺过盟军近乎疯狂的战略轰炸,不仅整座古城被夷平,人听说也真的被炸死了。这恐怕是有史以来第一次死于单纯的空中轰炸的城市化身,传出去必然要使人们对盟军的道德产生质疑,并追究起那些轰炸有多少是必要,有多少只是纯粹恐吓和杀伤一般平民的战争罪行。但那些都是战后的事,目前还没人去理睬——而实话说,盟军中无论城主和普通军人,也没几个很在乎德国人死活的。
华盛顿和纽约在突破德荷防线后先回国了。走之前,他们说“把欧洲的事交给欧洲人料理”,又提到国内事务堆积,还有太平洋战场要操心,此话也确实不假。盟军高层的城市代表知道他们和莫斯科达成了协议,不准备亲自参与深入德国直取柏林的战役,其他美国城主不走,就和这两人挺快活地道别了。唯独伦敦在告别当天不太高兴,但只是紧抿着嘴,在机场用力拥抱了一下华盛顿,然后又退回到安全距离。
对攻占途中抓获的德国城主,有几种处理方法。没有从事过直接与战争相关工作的仅交给治安部队看着不能出城,参过战的严加看管,介于两者之间的处置更灵活。像是法兰克福,他没做激烈的抵抗,也不是危险的好战分子,只因在纳粹席卷欧洲的几年里他负责大部分对外经济统筹工作,便要求将他就地有限度地控制起来。孰料法兰克福主动要求和盟军一起走,言之凿凿地保证他不会动多余的心思,只是自知无力回天,想将战争见证到最后。他本来就性格不错,盟军里没几个对他个人抱有敌意的城主,就答应了。
由于军队出发不等人,直到抵达纽伦堡,才对法兰克福展开讯问。这只是走一遍形式,初步核对资料,真正的讯问要等到战后才开始。讯问交给与他没有直接关系的波士顿,另有一名警卫在旁看守。
波士顿来到小房间,态度温和地和法兰克福问过安,开始讯问。
“城市名字?”
“美茵河畔法兰克福。”
“人类名字?嗯我知道,叫沃尔夫冈什么的……我就自己写了吧。好的,下一个问题是……”
她接着又问了些毫无泄密必要的问题。两个人都想早点完事,因此当费城进门时,她罕见地面露一丝不悦,奇怪能有什么要事非打断讯问不可。费城俯下身子,在她耳边说了一句话。
波士顿眨眨眼睛,表情茫然,没反应过来:“我没听清……你再说一遍?”
费城已经直起身。他看了法兰克福一眼,好像在评估那句话被他听见的危险性,得出基本没有的结论后,便一字一句,既清晰又含着颤抖地对波士顿说道:
“急电。我们的总统去世了!”
4月14日,华盛顿特区曙光微明,丁香和杜鹃竞相开放。明媚的春日的一天又来到了。
运送总统遗体的专列缓缓驶进火车站。犹记12年前,刚当选总统的罗斯福与新任财政部长在纽约同乘一辆汽车,由摩托车前导驶过第五大道。那天早上纽约下着小雪,当之后总统登上专列,抵达暖和一些的华盛顿,天气就变成了雨雪交加。12年来,总统专列向全国各地总共出发又归来了整400次。如今春花烂漫时,总统又乘着火车归来了——也是最后一次归来。【注4】
华盛顿和纽约中间夹着德蒙,陪着接替总统职位的原副总统在车站迎接。【注5】专列抵达时,他们听见先下来的乘务员小声交谈,说在专列经过的铁路沿途露宿的人不知有多少,有些城市即使下令人们不准靠近铁路,仍有无数男女老少占据了各处房顶眺望,或聚集在郊外的交叉路口上,私人飞机也在上空盘旋,还有人看到黑人女佃农跪在棉花田里,紧握双手伸向火车致哀。华盛顿注意到德蒙的手暗地里攥了一下,眉尖抖动,似乎听不下去了。他便拉了德蒙一下,让他们三人跟正在交谈的乘务员站得稍远一点。
除了必要的交流,三人间很少说话。在车站停留一会儿,他们就走入护送灵柩的队伍,按既定的路线朝白宫进发了。队伍是罕见的全副武装:戴钢盔和洁白手套的士兵在道路两旁肃立,摩托车在前方导引,包括坦克和妇女服务队在内的各个兵种组成的队列走在后方,军乐队在中间奏《葬礼进行曲》等哀乐。六匹白马拉着的炮车载着棺木庄严前进,被人群和车辆簇拥在最中央。依循古老的送别阵亡将士的传统,马都戴上眼罩,马镫倒悬,指挥刀和马靴也倒挂着。群众聚集在街道两旁,目送黑色的灵车经过。生前,罗斯福曾无数次经过这些街道,向街边群众挥舞呢帽致意,然而从没有一次像今天聚集得这么多。
华盛顿不时向群众的神情投去关注的一瞥。有些人在哭,有些人默默望着,有些人紧绞着双手,有些人低声向孩子诉说这个场景的意义。除了哀恸,他们还共有的一个特点就是茫然无措。罗斯福领导了这个国家12年,让美国从1933年大萧条的谷底里起死回生,又竭尽所能将国人拉出孤立主义的牢笼,认清这世界正在肆虐的丑恶并决心加以干预。他接手的是一群信心随经济一起崩溃的人民,一个对国际事务冷漠到即使本国舰艇受了蓄意炮轰也不愿言及战争的国家;他留下的是一个空前强大繁荣的美国,外部在节节胜利,内部也充满活力,并且,尽管被赋予了非同一般的权力,他没有利用它肆意妄为,践踏宪法,走上法西斯的道路。他们早就习惯了他的治理,现在总统走了,他们还能指望谁呢?
也不仅因为如此。总统于民众,既声望崇高,又心心相连。即使不曾谋面,许多人却觉得他像一位陪伴已久的挚友,抱怨过他、开过他的玩笑,却不能接受他突然的与世长辞。人们的茫然无措,正是由失去领袖和失去朋友的双重情绪混合而成的。华盛顿思忖,他是否脸上也表现出了这种情绪,但是他不能掏出镜子,也不能问旁边的人。
人群众多,却毫不吵闹。不只在首都,全国都安静得惊人。商店挂上黑布,影院停止营业。等仪仗队抬着棺木进入举办丧仪的东厅,全国车辆停止行驶,无线电和电话都不发声了。
东厅只能容纳200人。纽约能和华盛顿、德蒙一同进去,只因为纽约州是总统的故乡和即将最后埋葬之地。主教致过悼词后,华盛顿来到祭坛前,面对覆盖国旗的棺木,后边摆放总统生前使用的轮椅,简单说了一段话:
“……他是平时与战时双重的英雄。无法想象如果没有他坐镇白宫,我们可否还安静地坐在此地,不受打扰地在鲜花簇拥的房间里吟唱赞美诗。他努力团结各界精英人士推动国家的发展,又同情贫苦的人民,拥有博大的胸怀。他富有才能,又不妄自尊大,正是受了他的激励,我们才能各尽其能,勇往直前。他的逝世,于美国是失去了一个杰出的领导,于我们是失去了一位良师益友。富兰克林·德拉诺·罗斯福在他的职位上,鞠躬尽瘁战斗至最后一刻。他生前就是无所畏惧的人,所以在这里,希望各位谨记他就职时的名言:‘我们唯一引为恐惧的,只是恐惧本身。’战斗尚未结束,白厅的各位乃至全国的人民,也自当继承他的意志,尽忠职守到底。上帝保佑我们!”
仪式结束,人们井然有序地退场。灵柩还要重新装上火车,送到纽约的海德公园安葬。德蒙先行告别,他接下来还要和新总统商量人事问题,没有再独自哀悼的空闲——他的情绪看上去也缓和下来,或是已经强行抑制下去了。
华盛顿不禁要感谢他因城市的身份比德蒙多了那么一点自由。他和纽约,一前一后走进总统办公室,在即将清理出来再重新布置的房间里转了一圈,在大厅又驻足一阵,转进自己的办公室。
纽约刚关上门,华盛顿坐进椅子里,低下头哭了。
纽约不知该说什么好。他来到华盛顿背后,双手扶着他肩膀,希望能给他一点安慰。罗斯福是一个纽约人,曾被政敌嘲骂为“荷兰裔的犹太纽约佬”,但他燃烧生命奉献出的最浓墨重彩也是最后的12年,全都属于首都。比起纽约,华盛顿的哀悼之情自然而然地更加激烈。12年来,他陪伴他,协助他,与他共同服务国家,却在并没有陪伴他的时候得知他在南方疗养地去世了。这个消息太令他难以置信,太不能心平气静地接受了。此前,他一直隐而不发,直到自己的办公室里才再也忍受不了。
“今天好冷啊……”华盛顿说。
仲春的气温怎么也不算低。纽约却轻声应和,环顾左右见没有合适的衣物,就脱下自己的大衣披在友人身上。落在他肩上的手也环过去,拥住他,顺道握住了他一只手。华盛顿原本还很克制,只是发出很微小声音地流着泪,感到落到手上的温度,似乎达到完全的放松状态,逐渐泣不成声,浑身都颤抖起来。
“不要顾虑,只有我在这里。”纽约说着,一缕黑发掉下来,落在他蔚蓝的眼睛上,那双眼睛关切地注视着华盛顿。“眼泪不总是坏的,你就尽情地哭吧……”
隔了一会儿,他们打理得干净整齐,神色平静地出了门。华盛顿需要留下来,为新一届政府做准备工作,纽约要跟着灵柩登上火车回去,观看下葬仪式。
车门关闭前,纽约抓着把手倚靠在门边,脱下礼帽,举着礼帽的手滑过一道弧形,动作流利而潇洒地朝站台上的华盛顿深鞠一躬。嘴角的微笑掩不去他整个面孔上的沉静和悲哀,可他眼中的神采依然满含对明天的信心。
于是华盛顿也对着他露出微笑。
在纽伦堡前线,美军全体将士肃立,降旗致哀。莫斯科红场降下半旗,旗帜裹上黑边。英国举行的追悼会上,首相失声痛哭。伦敦在思考跟华盛顿打电话的措辞,除了“非常震惊”“极为遗憾”,还应该说什么比较有用?柏林在听戈培尔喋喋不休地对他表示,罗斯福咽气是个好兆头,星相显示他们4月下半月会时来运转,他已经向元首说了,元首非常相信。
柏林自认为用很大的耐心听完,把他打发走了。
注释部分
注1:美军强攻马尼拉的期间,日军展开大规模的破坏和屠戮,70万没有撤出的菲平民中死亡总数达10万以上,平均每日遇害3000人。由于美军的进攻也有相当大的破坏力,除了有明确证据证明的屠杀(如在圣保罗大学谋害994名儿童),大部分人不能确定直接死因。
注2:元朝设云南中书省,设中庆路,昆明县为中庆路首府,云南地区的统治中心从此由大理迁至昆明。明朝改中庆路为云南府。
注3:1945年3月27日,昂山以镇压叛军的名义将缅甸国防军召集至仰光,随后突然调转枪口向日军开火。
注4:有关罗斯福的葬礼流程和细节,大部参考了《光荣与梦想:1932-1972年美国社会实录》的《曾是丁香满庭时》一章。
注5:这里的德蒙是美国民主党党拟人,名字取自Democratic的缩略音译。(起名无能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