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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君多笑语,谁独戚悲 ...

  •   “想笑就大声笑,上海。”
      “噗……哈哈!”上海笑得眼泪快渗出来了,长长睫毛蒙着水气抖动得厉害,“想不佩服洛阳也不行啊!他肯定不用看也猜得到……你写祭文和当众念的样子比起来,反差有多惊悚!别人……光听着还真以为你们是亲密无间的战友呢!”
      北平镇定:“他是洛阳兄么。”

      那天北平听到消息,一点不吃惊。
      从去年12月染血的日子。他早有预感了。
      他放下电话到书房,提笔写祭文,原本就无意识地打过腹稿——尽管每次没想多少这念头又被自己吓了回去——他写得又顺畅,又长。上海推门进屋时,他眼皮都没抬一下。他为那人的死亡准备了三个多月,他甚至感到一丝解脱。
      然后他看见纸上的墨洇成一大片,根本看不清字。他想过他终究要哭,可他从没料到会为他的死哭成那样。在起草祭文的当口。在他人凝然的注视下。
      上海走近读文章。他居然从大团模糊中辨认出了字迹,冷然:“南京素来与北平兄交好,是人尽皆知的亲密战友、人生知己,必不想见你如此伤怀。”
      他这才意识到身边是上海不是天津。他太习惯把天津的陪伴当成自然而然的事情,而上海话一离口他就纠正过来了。天津也会嘲笑他,但绝不选择这种情境这般语言。
      北平当然清楚自己几时同南京交好过,在通俗的定义上。他只知道如果不这样恸哭出来,心中某处会真正崩溃掉,裂成无法收拾的创口。要用一百年,或更久才得弥合。
      再次提笔时他把书案上的折扇碰落了。上海好心帮他捡起,没有立刻放回去。他打开折扇,极为细致地端详辛弃疾的词,再不打扰北平。
      对他来说,此时此刻,这两个在他生命中举足轻重的人是远远超出嫉妒的存在。

      “给我讲讲你们的事吧……”上海好不容易停住笑,说。
      北平略感诧异。
      “怎么产生交集,怎么互相了解。我一直挺好奇的,虽然这么复杂可能会为难你。”
      上海以真心实意问得光明磊落,北平没理由拒绝他:“不复杂。我们第一次正式的交集在明朝之初,我是元名义上的都王,南京带领明军招降了我。他当时只把我看作少年,看作一个惹人喜欢的晚辈。”
      [“燕……这是从东周传下来的名字吧。”
      “嗯。”
      “这么唤你不介意吧?
      “怎么会?陛下可真会说笑。”]
      北平说得简短。上海偶尔也是很好的倾听者,但西安洛阳还在外等着,不宜啰嗦。
      “那你们就没有……?”换上海诧异了。
      “有过一点,聊胜于无吧。没多久我就抢了他都王的位置,南京对这件事是又惊又怒,我们关系从那以后就很不好了。到清灭南明,到太平天国,几乎越变越糟。”
      [“我没什么可解释的。但是……”
      “免开尊口了,北京陛下——失误在我,我低估您了。”
      “迁都一事,确实有我密谋的成分。可感情是另外一回事……”
      “没那么两全其美的……少年的野心要付出代价,陛下。”
      “抱歉……但是,我也不小了。既然您是前辈,难道不该更放得下吗?”
      “……所以,你还是不懂。”
      “……”]
      上海沉吟。“可我印象中你们已经比较,那什么了。”
      “后来缓和大概是因为……他也累了吧。实际上,我相信他一直是理解我的,而我宁愿不要参悟他。我不想看透的惟有两个人,一个他,一个你。”
      为何?因为见识过太多过眼繁华、承受过太多挫折沦落的人,会本能地向往纯净,向往不带任何权欲的爱。南京的洁癖情有可原。
      那时你无法看透他,你不能给他。后来你不愿意看透他,却明白了这一点。
      然而你……可能永远失去挽回的机会了。
      “我该说荣幸?那么,北平……既然早已相知,为什么不早点和解?”
      “谁解释得清楚?那种微妙的东西。”北平难得显出迷茫,他对着上海轻轻摇了摇头,“可能时机未到,可能有更多放不下的事,甚至到我们最后一次分别都各有顾虑。我有点后悔呢,上海。他和你一起的时间多得多了,我们都没来得及深入什么……”
      上海飞速擦去额上冷汗。不管北平是否有所指,他们好像的确做过对不起他的事……咳,绝对不是他上海的错!
      “细节上难说清楚,回忆起来费时。西安和洛阳还在外头等吗?”
      上海听出北平要结束对话了,他说:“在。你总是很照顾别人的。”
      “那我们……”北平作势要拧门把手,半途停下,“你明天又要离开重庆了?”
      “对。城市一恢复繁荣,杂务又变多了。另外我还想通过纽约打听些事。”上海想嘲弄北平一句:怎么愁眉苦脸起来了,担心他吗?南京这人质不在了,他应该更安全、更能放开手脚才对。
      “你要小心谨慎,无论跟日本还是美国的人。东京对你仍然有所图,你也仍然要利用和美欧那些人的关系防备他。特别不可被抓住和重庆联系的把柄,我们等着你……好好活到胜利的一天,再一起庆祝。”
      北平流畅地说着,末了顿一下,补上:“要好好的,毫发无损的。”
      从上海的眼里,北平刚毅的身影瞬间和另一个人重合了。不同的情境,相似的话语。南京温柔残酷的低喃回荡在耳边,宛若决然远逝的风。宛若人不可能第二次踏进的河流。
      [“上海,你是特别的。你一定得好好地活下去,骄傲地、毫发无伤地,那才是你。”]
      他眼角微微温热,又转瞬恢复常态。既然你们都希望,我就遂你们心愿,反正我已经不会再难受了……那一天东京加诸他的精神上的伤痛,已随日月流逝沉到心房的底层。既无法愈合,也不再流脓。
      他莞尔:“我记住了。不过,天有不测风云,哪天计划败露了真要被押去刑场,就只能说声抱歉了。”
      “我不会袖手旁观,”北平立即回答,坚定语气暗含不容反驳的强硬,“需要我就说,我会尽全力保护你……和你的家人。”他收起眼中黯然。他受够了。从那场百年难得的哭泣中他埋葬了一些遗恨,更巩固了某种决心。那些人,全在他看不见、抓不住的地方远离。而他,不能容许谁再夺走他珍惜的人了。
      这像北平说的话吗?他站在门楼上眺望过辽金元兵先后破城,归顺后回身便是同胞凄凉的眼神;他曾迫于身份和皇室逃离帝都,救不了暴露给列强的兄弟;他曾在紫禁城的黄昏半跪冰凉地板,看着清渐渐断气……
      不久上海会懂得,发出“我会保护你”五个音节,该包含多大的心意和勇气。
      “多谢你。”上海把手扶上门把,正好和北平的重叠,然后挑眉,“尽全力营救别人的时候,可别把你家天津给拖累了。”
      北平嘴角维持两秒抽搐。(渤海边天津观望租界来往人群阿嚏不断)
      这是什么跟什么啊!

      台北坐在城墙上,脚下是郁郁树林。春天的风横冲直撞,牵动柔柔柳絮将他包围起来。不远的湖边,虽然经过的大多仍是愁云惨雾的行人,也已经有孩子们稀疏的笑声。不管屈辱痛苦,老百姓总是要过日子的。就像当年孤军奋战,最后倒在日本人军靴下的他们。
      倚在城墙边的还有东京。他双手插在裤袋里,外表看还是那个野心勃勃的青年军人。他一度对南京打断了他的计划感到相当恼怒,但已经缓过来了。反正,他会赢的。
      收音机在播放军部的消息,东京没理会。他唤:“台北。”
      “什么事,陛下?”台北冷漠地问,这于东京是司空见惯的。
      “我这个月底离开。到时候,也该筹备夺取武汉了。”
      “您要我留下吗?”台北敏锐地抓住电台新闻的声波,日方在含糊其辞,可徐州的军队似乎在台儿庄赢下了一场胜利。东京应该之前就知道了,并未显露一点烦躁。或许吧……即使胜利,徐州最终敌不过要撤军的。
      胜一场,总好过接二连三地打击人民的抗战决心吧?这样,到武汉抵抗会更加积极。
      “你暂且留下,看着这座城。跟周边城主不会闹太僵吧?你毕竟没干过伤他们感情的事。”东京扫台北一眼。
      台北脊背发凉。东京是否明白……上海几经周折打听南京自尽的真相,就是从他口中确认的?至少名古屋知道,他算保有大部分良心的人,但东京不只这一个渠道……可那时,他不想有任何顾忌。温热粘稠的血像还粘在手上,洗不掉擦不净。
      他太弱小,弱小到欲哭无泪举步维艰。让他叛逆一次又如何!
      “没关系。武汉是非常重要的城市,陛下不在现场监督吗?”
      “我还有国际战略上的事务,哪能止于一个中国,”东京笑道,“交给长崎广岛这些人打仗就行了。拿下武汉,他们又要张罗迁都了吧?”
      “陛下所言极是。”
      东京不再跟台北多说。他走下去,找日本本土的政府交流去了;接着,一位少女走了过来,她的柳叶眉紧蹙,表情远不如她长发上鲜花形的发卡柔和。
      “拖你的福,”少女靠住墙,毫不客气地说,“我也不得不留下来。”
      “那么想跟东京一起走,高雄?”台北淡淡道,没有抬起脸看她。高雄和他话不投机有很久了,对他当家的地位表达过不满,二人既合作又时常吵嘴。台北内心倒不讨厌她——高雄比他更具活力、更有锐气,少掉对大陆的牵挂而善于向前看。少了她,台湾家必然会变得死气沉沉。
      也罢。他们性情到底不合拍。
      高雄一甩长发:“我才不想跟在谁屁股后面呢。那是你干的事。只是呆在这废都无所事事,不如在日本能听到最新消息。”
      “听到又有何用?”你能做什么?台北轻笑。
      “你就是做事瞻前顾后、没有参与热情,才会带着我们活得这么憋气。机会是积累出来的,增加些可能性总是好的。”
      “随你怎么说。”风大了些,台北收紧外套。身边的高雄穿得比他更少,却丝毫不怕冷的样子,少女的脸上写满倔强的朝气。没来由地一阵放心,他溜出一句话,“呐,高雄,你觉得谁能赢到最后呢?”
      高雄惊诧一小下,又恢复原来不愉快的神情:“你希望我说什么?反正对我们没区别,谁赢都一样,我又不是你……虽然东京有些事做得过火了。”
      口是心非去吧。台北想,不过她毕竟知道得比跟着东京的他少太多了……他们要是意见相同倒奇怪了。
      “倒是你呀,”高雄冷淡而又貌似漫不经心地说着,“一直以来都很不好过吧?勉强算是从被清那前都王卖出去的打击中恢复,刚找到一点寄托,想不到又……”
      台北弹了起来。“别说了!”
      “我又没特指谁。”高雄不为所动,“得了,你还是害怕得很。”
      台北终于忍住没有发作。是的他很害怕,总是孤零零的背后没有倚靠更不能守护别人。这样的日子持续太久并像永无尽头,他呼吸困难,挣脱不得,深深地感到绝望,生怕某一天会窒息而死却无人替他哀悼。高雄是身边为数不多的亲人了,他不想再起波折。
      他整理一下衣服。过早染上忧郁的少年半垂眼睑,默默无言,从少女肩旁擦过。

      “青岛,把那个敌军落下的本子拿过来给我看下……青岛?”
      徐州狐疑地斜一眼泪花点点瞅着自己的青岛。他刚刚脱掉军装,洗掉一身硝烟在营帐里休息。青岛因为跟了他一段也弄得脏兮兮的,却愣在旁边,迟迟没想起来冲洗。
      徐州等候两秒,没动静。正欲发作,青岛扯下他手臂,大为感动地吸了吸鼻子:“不愧是徐州!战术用得那么果断,又能把握地势,而且站在前线跟家里一样悠闲!我终于认识到你是我的前辈了……”
      徐州扶额翻个白眼。什么悠闲啊,这用词太奇怪了。还有,虽然青岛终于把他当兄长看待了,但会战给他的感受不该以此为重点吧?再然后,青岛又没去打仗还激动成这样,安抚起来也费事,拖着累赘果然麻烦!
      “你发烧了?神经兮兮的。都说了别没事乱跑,回你家港口去……”
      青岛打开徐州探上额头的手,先是委屈再而愤怒:“我真心歌颂你,你太不领情了!呜……”眼看要大哭出声。
      徐州手忙脚乱。居然来哭!他才发现这小子是个腹黑!
      “徐弟,你打仗打累了心情烦躁,可也不能欺负我们可爱的弟弟啊。”门帘一掀,济南挂着温润如玉的微笑走进营帐。徐州下巴落地同时反射性地一僵,看向济南身后,没有别人。他瞬间感激上天这是不幸中的万幸。
      “可爱的青岛弟弟”立马破涕为笑,欢叫着济南名字躲到他身边:“济南哥,你也来了?是想我们了吗?”
      济南青筋浮现半秒。“是啊,淄博那该死的大叔私自批准你出境,我怎么能不担心?你倒悠哉得很,看到我一点也不心虚?”
      “济南哥肯定知道我不是在乱来,为什么心虚?你看着我经营港口那么多年了,这点小事还怕不能应付?”
      济南一手拍向青岛脑袋,心一软还是轻轻落了下去。
      “而且啊,我是真的在帮徐州忙!”青岛嬉笑着,身后隐约有狐狸尾巴摇动,“要不是我帮徐州调整心情,他打仗也打不赢!我来的时候,他正好抱着济南哥的信在墙角哭……”
      徐州大囧。青岛要八卦到何时!“兄长!别听他胡说!”
      “我知道了。”济南低头沉吟半晌,走向徐州,手放在他肩上,“为兄没有料到你压力之大,多亏青岛安慰你,真是没尽到职责。还让你硬是阻断了敌军南北的会师,费尽心机取得一场胜利,尽到拖延之力……你瘦了,徐州。”
      徐州本想辩解两句,济南最后一声关怀令他说不出口:“兄长,我……辛苦的是你,伤还没有痊愈就跋涉过来……”
      “一点小痛,何足挂齿。”济南说着,忽然一阵冷空气过境,先是青岛一脸惊恐地抱住他,然后徐州强作镇定却不禁打个寒噤。
      门帘再掀。淄博混合了二桃杀三士的狠辣、聊斋的诡谲艳丽以及不明大叔气场的身影现于三人跟前,嘴里嘟囔着:“济南!那些侍从好不讲理,居然认不出我临淄城主把我盘问半天,你也不等一等!我都说这帮小屁孩没事了,偏要拽着我……咦,你们怎么了?”
      济南叹气:“你每次出场,都会吓到孩子。”
      “啊呵呵,淄博叔你好……”徐州脑中空白地干笑着,我不是小屁孩啊!青岛则把不短的身子完全缩到济南阴影中。
      淄博撇嘴:“看不出诚意啊,徐州小弟。我来给你通报重庆都王的贺电,还有武汉郡王的感谢信,来听听……”
      青岛大呼:“别听他念,小徐!大叔他肯定会故意念错电报,为的就是整我俩!”
      这还用你说么?徐州想,指望淄博不驾到果然是不切实际的空想。
      坐视自家人滚作一块儿打打闹闹,济南心头涌起一丝感伤,更多则是安慰。
      有些事情让郡王了解就好了,别让孩子替他们分忧吧?北平去重庆前传给他们的口信没错:即使看上去无能为力,即使面对一个千疮百孔待收拾的山河,活下来的人……总能被生存的力量指引着,找到自己的方向。

      黄鹤楼上。这是一个晴朗且刮着大风的日子,高处尤其不胜寒。
      “徐州已尽到责任。即使以后失守,也怨不得任何人——接下来看你了,武汉。”重庆轻咳一声,说。前方凭栏远眺的武汉军服笔挺,英姿飒爽,被襄樊宜昌围绕中间。
      长沙击掌:“领导一场轰轰烈烈的会战吧,小荆!你保护着大后方的时候,我们也会在后面支持你。”
      “嗯,托各位的福。”武汉点头,声音沉郁坚实。
      “兄长,我也……”宜昌才开口,即被武汉打断:“宜昌,你不必跟上了。趁我稳住湖北,你把必要的物资加紧抢运入川。襄樊你说呢?”
      襄樊捶一下宜昌:“武汉兄说的是,转运物资和战争同等重要,你就别推托了。”
      宜昌虽然不甘心,还是悻悻地答应了。
      武汉说:“也托徐州的福,他把动荡不安的人心重新聚拢了,省掉我很多力气。当然,还有南宁和桂林派到山东的军队,作战勇猛,是真的死士。”
      重庆摊手:“他俩原话奉上:‘广西军可是最不怕死的!’”
      “咳,桂林当年一个多彪悍的美人,我为了帮汉朝降他跟他打得……累得我够呛(注)。”长沙陷入遥远回忆,忽而振奋,推搡着武汉恶狠狠地发誓,“我们都是身经百战,别输给他们那帮子南越的蛮夷!小荆,你争口气!”
      “喂喂……”武汉吐槽,激动过度了吧,又不是你去打仗。另外,我们当初在中原人看都是蛮夷,彼此彼此,你长沙来搞地域歧视不上道呀!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1章 君多笑语,谁独戚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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