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0、如是我闻 ...

  •   重庆抓着头发、打着呵欠踢开了客舍的门。
      “不好意思,北平兄!昨晚文件看到太晚,眼皮一耷拉就睡到晌午了!”
      等候许久的北平扔下一张电报,站起来:“啊没关系,不急……”
      成都喝着茶,懒洋洋地说:“让小渝这脑袋去应付国事,的确困难了点。不用道歉了,大家都知道你工作睡着是常态。”
      “板板的,你不是呆在成都军校吗?来找老子打架?”重庆大惊,他只听说北平找他有事,不料成都也在一起。
      “那怎么行,都王跟兄弟打架,传出去多坏国家形象。”成都吹一口茶,望天。
      “……代理,是代理啦。要老子强调多少遍。”
      “加不加都一样。没人还会搞混了。”
      重庆满心疑惑,成都说话的味道好像不太寻常?军服没脱就从自己的城跑过来,很不符合他闲散的个性。再看北平,又是黑眼圈,刚才光顾着和成都吵没注意到,这个人有点过于安静了……
      北平低眉,将电报塞到重庆手上。他勉强地控制语气:“真的不会搞混了。中国法定的都王……已经不在了。”
      重庆脚下一滑,急急忙忙把电报内容消化一遍。他的大脑像突然死机了,嘴巴张了又张还是发不出声音。好一会儿,才问道:“可信吗?”
      “可信。最初是伪满那边的情报泄露,然后我们的人也在华东搜集了一些证据。”
      “北平,我不太了解他……但是你真的要坚强点,把都王逼到自尽的地步,我们更该好好想想怎么报仇……而且,城毕竟还在,继承他的人还会回来的……”重庆想一句是一句地说着,不自觉用上了“我”。天哪,叫他来安慰人?他的脑子还是一团浆糊呢。噢对了,他还指望过南京总能回来在公务上帮他一把,现在可好,只能频繁面对成都那气人的淡定貌了……
      北平知道重庆要安慰什么。他无力地笑了笑——他还要拿这话去对付另一个人。他也知道,安慰的分量值几两。先秦时代的燕京,他的“上一世”,留给他自己什么记忆和情感了吗?没有。他对下一个南京不敢抱太多奢望。
      “谢谢,我早就平静下来了。得感谢成都兄的陪伴。”
      “成都?”重庆斜眼,“眼下这档子事,不该叫很多人听到啊?是你耍阴谋诡计,逼北平说出来的吧,啊?”
      “小渝你整天就盼着和我形影不离,你一个都王必须知道的事,我哪能不从你那老是漏风的嘴听见呢。所以,北平兄直接跟我说了。”
      “哼!”
      成都放下茶杯,神情变得严肃了一些:“话说回来,你们一点都没怀疑吗?伪满皇宫那边泄露的情报,及时得有点过了。虽然早先就认定过皇宫里有自己人,但我觉得……”
      “你想说,就是长春和吉林这两人吧?”重庆直截了当地说。
      “是的。”
      北平摇摇头:“可惜,我和沈阳他们提起这个可能的时候,他们好像挺悲观呢……”

      徐州把步枪放好,随便抓块桌布擦了擦污脏的手,读起兄长的信来。
      济南的字迹隽秀流丽一如往昔。
      “贤弟近来可好?为兄知道这话写上来噜嗦,你面临南北日寇夹击,背负保卫湖广之先锋重任,一场首都浩劫才过,恰逢人心飘摇,要求你吃香睡好太不近人情。但为兄了解你不是柔弱可欺之人,记得我们都在你身后,盼望你此战切勿游疑惶恐。发挥彼江苏之柔韧、我山东之刚健,尽力而为即可。为兄虽身在沦陷之城池,并未遭无礼对待,毋需担心。春日泉城景色正美,真想和贤弟你们携手共赏……”
      徐州把信小心地叠好,放在膝盖上抚平。他停了好一会儿,才抱住膝盖把脸埋进去,额头正好抵着还散发着墨香的信纸。他呼吸有点急促,肩膀微微地抽搐。
      “兄长……”
      他不想哭,也不存在哭的欲望。他只是压力太大,如济南所言临危受命,再也输不起。徐州的封地自古就是要冲,对帝王将相的斗争习以为常,但摆在眼前的早不似当初了。目睹一系列快速沦陷,兄弟受难,亡国灭种的恐惧就算想摆脱,也不是容易做到的。看完信,既让他慰藉,又想到身边无所依靠,心头堵得慌。
      “徐州?躲在墙角里哭啥呢?”
      徐州一听这活泼的嗓音就认出是谁了:“青岛,你来得可快了。”
      “那有什么,”青岛拍着徐州大笑,笑声银铃似的清亮,“我一口日语说得比他们自个儿都溜,我要来找你,谁防得住?你看,我还带谁来了?”
      不是自家人吧。徐州怀着小小期待看向门外。辽宁家的大连?青岛和他要好很久了,但是出现在这里就……门第二次打开,海风的咸味儿伴着一名清秀少年飘进屋里。
      不能算完全猜错。来人,是江苏家的连云港。
      “喂,我说你俩……”徐州头痛。青岛和连云港何时串通好了,不打声招呼就从沦陷区过来?还是说扬帆大海时结下的跨省友谊太浓,青岛拉不上大连就得找替代品?
      “我俩怎么了?”连云港眨巴着天真的大眼睛。
      “你不是也在被日……”
      青岛抢白:“你别听他胡诌。这小子战争当前,整天食不下咽夜不成寐的,刚才还想咱们济南兄长想到躲墙角里哭呢。跟个老头一样,见个面就这个不行、那个太危险的。”
      ……可我的确比你们都大啊!徐州心情颇为崩坏地扭脸,撞见连云港满面好奇:“徐州君刚才在,在躲墙角里哭?”
      “我才没……”徐州来不及澄清,连云港就欢欢喜喜地挽住他胳膊:“别难过了,还有我们在呀!虽然帮不到很多忙,陪你说说话没问题。一天到晚惦记着济南公子多没意思,我可喜欢徐州了,干嘛不到江苏家来呢?我们地小,又不太受南边待见,你过来多好!”
      “慢!”青岛怒,“我好心带你来,你没说两句拐带起我兄弟了?”
      “徐州本来就跟我们苏北皖北感情好!你我也算结拜兄弟了小气得真是……”
      徐州听两人争执得热火朝天,往墙角一坐,悠然啃起干粮。肯定不能把他们撂这儿一直吵下去,上司来了还要找个地方藏他们……麻烦多多啊,活在几家交界不容易。也好,被青岛和连云港一闹,心里不知不觉轻松了很多。或者说,要操心的事变得琐碎,没空紧张于险恶的战局了?
      “总之,”青岛拍拍争执中被扯皱的衣袖,说,“徐州你过年那会儿,还在北平天津他们跟前信誓旦旦地说要让鬼子尝尝山东人的厉害?到底是一家亲,我无条件支援你!”
      连云港不甘心地嘀咕了两声。北边阵地忽然响起隆隆炮仗,一发不可收拾,震得他们所在的屋子也微微摇晃起来。青岛和连云港毕竟经验少,反射性地抓住徐州。徐州胳膊被掐得难受,连忙挣脱他们。
      “松手,离我们远着呢!是微山湖(注1)那边……铁道线上干起来了!”
      “铁道线?不得了,你要走吗?”连云港掐得更紧了。
      “废话!我去台儿庄……不不,上司马上跟我一起去,你们先找个草堆躲起来,少添麻烦!”

      “帝渺渺兮愁予……”
      武汉放下《湘夫人》。对着长沙那张风流却过于轻佻的脸,他实在没法融入到故乡诗歌的意境中去。
      “小荆,怎么不往下念?”长沙换个睡姿,胳膊肘支在榻上问道,“难得有点看楚辞的劲头。”
      是你这个要听的扫人兴致好不好……武汉忍下青筋。他虽然也有大大咧咧不成体统的时候,该认真的场合比谁都认真。相比之下,长沙那不分时机地点的轻狂恣肆总是他胃痛的来源之一。
      “是不是在为徐州那边烦恼?这山东孩子要不行,你可就惨了。”
      长沙语气捎带孩子气的幸灾乐祸,全然不像在讨论国家前途。武汉把书往他的脸一掷:“我至于吗?又不是没打过仗,何况他干得挺棒。”
      “啊啊不要乱扔书君子动口不动手小荆我不想跟你反目为仇!徐州再厉害,也没法让战线一直僵持在淮河一线吧,我们的实力还不够寸土必争的……”长沙盯着武汉眸子,“你还是任重而道远!”
      “说得你好像不相干一样。”
      “啊哈,你不争气才轮我顶上嘛。说到本分,咱们南楚算专门替你们灭火的。”
      武汉扶额,回想起周朝时两个小孩在西安错愕下掐架的场面:“什么失火灭火的,你少捅漏子就万岁了。谈正事吧,你说得有道理。徐州的战法我该多借鉴。”
      “嗯,比原先灵活和成熟多了。上司们总算吸取点教训了……经过上海和以后的事。”
      武汉正在把楚辞放回书架,听见长沙极平常的接口,动作僵住半秒。会议室躁动的人们,长沙倚在门边阴郁的眼神,并不遥远的往事勾起他一丝痛楚:“为什么,长沙?你言中了,我以为你会事后狠狠讽刺我们一顿的。结果你……”
      “我能怎样?发生过就不可挽回了。何况我当时也不确定,只是那啥,故作声势。”
      “如果我们听进去……”
      “如果我再坚定一点。”长沙硬梆梆地说。
      “你第六感总是很好。”
      “才不是第六感,你当这是什么时期,战国吗?”
      战国那时,两人还分别是北楚南楚的孩子,受当地盛行的巫邑文化影响颇深。东边的吴越与楚地来往之余常年互斗,越虽最终吞吴,自己也受挫惨重。长沙叫手下巫师占卜出大捷的结果,欢天喜地找去都王要他攻打吴越,果真成功。受降时刻,楚国战旗飞扬下两人掩口偷笑,观望绍兴苏州两人铁青的脸。
      待他们进入青年,秦国已统一天下,将他们划入不同的州郡。自此他们的生活轨迹逐渐错开,童稚时倾心的托付再难重现。有时竟要通过天子大宴,才得一叙情谊。即使眼下,也是……
      武汉忽然百感交集。他其实不熟悉成长后的长沙。
      “呵。你比我更怀旧吧,动不动就跑九嶷山缅怀湘君湘夫人。”
      武汉很少去南楚地界的九嶷山。长沙喜欢热闹,身边总环绕着固定的人,譬如常德岳阳,没他武汉的位置。他偶尔听说长沙带朋友在洞庭湖上纵酒,如是而已。但长沙去九嶷山多是一个人,传说舜帝死于这里,追来的娥皇女英泪洒青竹,化为湘夫人。有次他去得太久,常德担心要死求武汉到山里寻人。久不踏足,武汉几乎迷失在九座一模一样的大山中。重峦叠嶂伏,云遮雾罩,孤高、绝对、强大,又饱含深深凄美和诡谲。
      漫长生命中,武汉在离这些楚地的特质渐远;当他寻到在野林子熟睡的长沙,他一瞬间醒悟,这个面带安逸微笑与大山融合的人,远比他更接近童真。
      就因为这一次经历……他才受不了念《湘夫人》时长沙一股子湘西土匪的轻佻神气啊……和他那瞬的感动相差太远了吧!
      “九嶷山吗?最近一百年我也去得少了,讨厌的事情太多,特别现在。”长沙抱胸,耸肩,“小荆,等你打赢了仗,我们一起去怀旧?”
      “但愿可以……”武汉不愿直视长沙。纵使是一句玩笑话,他不想那么快承认他没有很大打赢会战的信心。
      长沙凑近,一把握住武汉的手,属于成年男子的手骨摸去清晰有力:“没信心就直说嘛,你就是从来不会撒谎。老跟我躲躲闪闪的,多别扭。”
      武汉不动,凝神苦思:“再不幸,我希望我能对得起自己,对得起那些同胞的血……”
      “你能办到。没关系。”长沙收拢手指,捏紧武汉略微不稳的指关节,“不止你家的襄樊宜昌……我在你身后呢。不会像以前那样,再分离了。”

      “是说,6年前日本入侵东北太迅猛,长春不可能料到东京打算怎么处理他,也基本不可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做好卧底的谋划;尤其根据四平、延吉的说法,吉林纯粹像不放心长春才被意外卷入的,也就是说作此决定的只是长春一人,他年纪太轻了,很难凭一己之力伪装到家。最关键的一点,作为一个傀儡,他了解外界的方法有限,很难准确地把握形势,知道什么情报为我们所需。一次两次是凑巧,三次就不对了。”
      上海来到以后,北平又把沈阳他们的顾虑重复了一遍。上海听完北平对沈阳原话的陈述,几句话把其中要点归纳起来。
      重庆颔首:“总结得好。皇宫里就算有间谍,也不像是他们……不过,你忘记说进长春的性格因素了?”
      北平苦笑一下。
      “说他性情不善伪装?性格这玩意不可靠,随时都是会变的……”上海数着修剪整齐的手指甲,不假思索地说,“我就是一个例子。再比如,直到一个星期前,我都认为以那人的性格绝对不会轻贱自己的生命。”
      “……也许。”重庆心事重重地跺两下脚,转身出门,“上海,这次过来又劳烦你了,什么时候离开跟我说一声。我跟上司有事商量,再见咯。”
      重庆一走,上海忽然感觉颇不自在。定神打量,会客厅还剩北平、西安和洛阳三人。
      怪不得,再明显不过的三缺一么。他杵在这三人间太突兀……
      洛阳关切地问:“北平、上海,你们俩都还好吗?”
      干吗连两人一起问?北平和上海一时猜不透洛阳意图,老老实实地回答:“还好。”
      “看上去是还不错,”洛阳浅笑,“恢复得相当快。上海是明中重建城市暗中支持重庆,北平是调动能力稳步提升,真佩服你当着一众郡王的面念祭文时那个魄力。”
      北平稍微尴尬地低下头。上海忍住嘴边不自禁要溜出的笑意。
      “听得我也热血沸腾了。真的,义愤大于伤感。那孩子,好想看看他最后一刻的模样……”
      “洛阳兄过奖了。”北平流汗瞄西安,希望西安能让洛阳放自己一马。而看西安沉重忧郁的表情,似乎毫无察觉,神智早飞到天外去了。
      好在洛阳没继续为难他,而是牵起西安的手:“不像我家西安,到这会儿还是死相样子,好像很没意义地追讨起他前年冬天的下克上(注2)了。”
      “与西安兄无关!”北平是早有料到,心下一震,忙说,“悲剧是我们的无能和一系列巧合的叠加,与那次事变绝无牵连。直到现在,我都不认为西安兄当时是做错了。”
      西安强笑:“谢谢,北平。居然还要让你……我只是忍不住作此想法。另外,我总觉得,过去这么多年,经过这么多事,我们这几人之间有着很重要的纽带……一个人去了,跟着一起埋葬掉的太让人难受……”
      洛阳轻轻叹息。北平则不知如何接话。西安说得太准确不留余地,他无从下手。
      打破沉默的是上海。他突然道:“二位前辈稍等,我跟北平兄私聊下。”
      话音未落,他不由分说地扯着北平衣袖进了里屋。刚甩上门,他就靠住墙壁捂着肚子笑得浑身发颤;北平脸色略微苍白,任由上海第一次在他眼皮底下开怀至此。
      “想笑就大声笑,上海。”北平低低道。

      春意融融的济南城景色虽美,却呈现出一派民生凋敝。驻扎在城里的日军并不多,巡逻比起先前沦陷的城池也不算频繁。约摸是前首都的惨剧确实骇倒了一批人,占领军也就不必担忧要镇压多少反抗了。
      济南着一件单衣,坐在回廊上沉思。微凉的风他秀丽的脸上稍事停顿,又不忍打扰般拂了过去。趵突泉间歇地喷涌,水花零星溅到了单衣上。
      背后一声轻笑,微含戏谑而不带恶意,接着薄毯落在肩头:“风大,小心着凉。”
      “淄博叔。”济南看淄博也坐下来,沉静地说,“你一点也不介意吗?”
      “怎么不介意了?我叫青岛找徐州去了,好像他还捎带了别家孩子。”
      济南眼中泛起涟漪,急急站起:“什么时候……?”
      “三天前。他已经到了,跟我用秘密电台联系呢,到目前一切都好。”淄博依然挂着笑容。他的容貌看去和济南差不多是一个年龄,甚至多分艳丽。
      “淄博叔,我才是山东当家的,请你牢记这一点。” 济南一字一顿道。
      “行啦,多大的人生什么气。有空还不如替在台儿庄的徐州祈祷?看你从受伤(注3)起郁闷了这么久,分散一次精力也好。”
      “行……我们去灵岩寺祈祷吧。”济南叹着气答应。淄博正高高兴兴要站起来准备,济南猛地一推,把他扔进泉水。
      济南盯住淄博一身湿淋淋的狼狈不堪,傲然昂首:“在此之前,必须给你一个教训——身为长辈,未经我同意让孩子犯险,是不可原谅的!”

      ----------------------------------------------------------
      注1:很多人会联想到铁道游击队吧orz
      注2:指西安事变。和南屠凑巧相差一年零一天|||
      注3:济南主要是破城前被自己人搞惨的……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0章 如是我闻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