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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烟海几重 ...
29军快撑不住了。
装甲车气势汹汹碾断铁路,百余大炮齐声喷火摇撼城墙,日军飞机在上空俯冲而下盘旋投弹。年轻的战士们呐喊着冲向前沿阵地,往往便消失在漫天火光的灿烂之中。
战略上显而易见的劣势,令战术的机动无法伸展。北平城攻防战进行到这份上,所能做的就是孤注一掷地斗勇斗狠。主战场上,落在南苑的炮火尤其凶猛。北平伏在散兵坑里,只见原本绿意盎然的郊野一片浓烟滚滚,杀声四起。29军驻南苑的部队总共才8000多,其中还包括训练中的学生,而今都义无反顾地扎进了这场孤单的保卫战,不在乎自己的性命将迎来怎样的终结。没有余力精心布置的防线正在一寸寸坍塌,到日暮,也许就要划上句号了吧。
北平浑身麻木,只剩下几个机械的动作:射击,躲子弹,调整姿势,再射击……他才不管手里的老式机枪会不会提前报销。若结局已经注定,过程便不容分毫的懈怠。至少,他败也要败得漂亮而尊严,让石家庄济南太原他们传承这份勇气;至少,他依然是北平,一个戎马出身的男子,没人敢轻忽……
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战线还在维持。他以为他的耳朵早聋了,炮火轰鸣再不能打动他;忽然间,前方血色模糊的世界,有一个熟悉的身影软倒下去,再也没起来。紧跟着,一声呼喊证实了他的猜测:“佟麟阁副军长战死了!”
北平事前绝没有想到要为这一战付出生命。作为城主,他完成使命后还有在沦陷区坚守的义务。但是噩耗传来的瞬间,他的内心被巨大的悲痛打穿了孔,随即理智跑了个干净。他抹一把脸上的污迹,就冲进了最前沿,那块被敌我双方的血冲刷着的土地。
当一颗手榴弹在附近爆炸,他已是躲闪不及。
一把突然的力气在旁边拉住了北平,并死命把他往外面拽。北平朦胧中听见有谁在冲他大喊大叫,很快地,却又听不见了……
燥热的夏天,只有月光不随四季轮替而改变,清冷如昔。
寂静的战场上铺遍了战士们的尸体,许多面孔还十分稚嫩。一个粗布马褂的身影穿梭其间,对这死亡气息视而不见般地徘徊反复,终于在一个死人堆前停步。他跪下来,开始徒手挖掘。他费力地挖着,但一刻也不停手,只管把冰冷的尸身一个个搬开,再挖。
他总算挖出了奄奄一息的北平。伏在胸前聆听,心跳仍是有力的。北平轻度昏迷,并无性命之虞。确定这一点后,他揪着衣领拉起北平上身,一巴掌扇上去。
“啪!”
如他所愿,北平悠悠地醒过来了。先睁开眼,接着支起半身。
“……卫子?”
天津松开北平的衣领,盯着他,嘴唇抿得很紧。
北平喘了口气。他有根肋骨断了,浑身上下使不出劲,只能尽量拉动声带:“已经……到夜里了啊……”
“……”
“拉开我的人……是你吗……?”
天津脸上的肌肉抽动一下。
随即,破口大骂:“你个白痴!副军长死了大家都很悲痛,可就你一人最不像话!尽一时意气算鬼的好汉怎么就忘记当初和人说的好好的沦陷以后的计划!打仗哪儿有这样打的难得缺个人跟着你你就马上缺心眼!北平,你……你要气死我!”
“……没错。”北平不想回嘴,也无力回嘴,“要不是你,我非死即残。”
“燕赵古风,你就这么演绎,啊?”
北平合该再提醒天津一遍,他失忆过,汉朝以前的事统统不记得了,哪可能对燕赵有执著。但他服软了:“我错了……”
“知错要改。”天津冷冷地说,“别想我这么容易原谅你。告诉你件事,29军军长刚才下命令,要在夜里撤退。跟着吧?”
“嗯?”北平怀疑他听错了,“我说过……要守着这座城,就算沦陷了,也要让人民少受些伤害啊……卫子,你忘了?”
“不,我和保定留下来就够了。你走。”
“为……什么?”
天津咬牙:“你不懂?你是北平,不论什么身份都让人敬爱让人追随的北平!守着一个城,哪里配得上你的手腕你的号召力!后方的大家需要你,你可不许逃!我听你的太多了,现在,你该听我一次了!”
“可是……”
“别可是这可是那的!你的城我会帮着照顾,用不着你惦记!”
“可是卫子……”不顾天津不耐烦的神色,北平忍着胸腔的疼痛,一口气说完,“你又救了我一次,我倒一个人偷溜……简直就像,以前一般……我不想……还这样……”
北平有气无力的倾诉声中,天津的表情渐渐柔和,又回到了他原来的样子。他沉默半晌,一甩破破烂烂的袖子,狠狠抱住了北平。
“所以说你白痴!”天津极力抑制着哽咽,“那种破事,有啥好在乎的!我才不是为了什么卫城的使命才保护你救你,一开始可能是,可到了今天,你难道不懂是我自愿的吗?决战前你干吗要把我支开?就那么嫌我罗嗦,还是怕欠我人情?再说一遍,我才不会为一个无聊的理由,冒着一起死的危险救人的……”
北平的肋骨更痛了。他吃力地抬腕,蒙上天津眼睛。
天津知道,北平要听他的话了。天津更知道他下面会说的话。
“别害怕,我在这里。现在,以及不会久的将来。”
血染平津路,壮士报国恨。
28日夜,29军撤离北平城。次日,北平沦陷。30日,天津失守。
“请通报都王,我是徐州,上个月预约过来谈战略准备的。”
镇江迈出总统府,正碰见在大门和卫兵解释着来由的青年。他加快步伐,趁卫兵还没回应先招呼过去:“你是山东家的徐州(注1)?对不起,陛下他临时外出到上海了,不过还有其他人在,先进来坐一坐?”
徐州道一声谢,跟镇江走上去办公厅的小径。镇江比他大很多,但从外貌看去两人是相仿的;只有言谈间不经意流露的温厚持平,能揭示他所经历过的风雨一角。徐州问着他南京出去的原因,镇江则一一回答。
“具体怎么回事我还不清楚,大概和9号的事件有关。”镇江拉开院子前门,竹林掩映下隐隐飘来说话声,“你也知道,有日本海军陆战队员闯进虹桥机场,被我们人击毙了。”
“嗯……可按照华北的状况,都王他们应该很忙,不必去现场找上海商量吧?”徐州疑惑。
镇江摇摇头:“也许,有些东西必须当着面才好交代?昨晚,还向民先生不知请求了什么事。徐州,你别担心,山东家的事我们不敢怠慢,陛下说过他会尽早回来。看……”
进入办公厅,列席在内的是三个知名的南方人士:杭州、苏州和徽家的安庆。镇江向他们简短地介绍了一下,便退开,让杭州等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去关心客人。
安庆第一个站起。他生得不如苏杭风流,但文化气质一点不输:“平津失陷以后,好像华北的形势不太好?徐州,你们山东家吃得消吗?有难处,说给我们无妨。”
“没关系,”徐州努力微笑,回报他们的关怀,“济南兄长说,山东虽然靠海,敌人在华北主要靠陆军推进,仍然来得及布置防线。”
苏州沏上一杯碧螺春,捧给徐州:“我们敬佩济南公子的决心。青岛和烟台都是伶俐的孩子,你当然不在话下。不过很多人经验尚浅,精神上会感到不安么?”
“我想,不会成大问题的。北平郡王现在转移到了后方,有他在,北方各位都是很受鼓舞的……”
“对呀,忘记这回事了。”苏州没能笑出来,只是尽量显得无所谓,“说到经验浅,这儿海边也有位放心不下的小朋友。我们仨就等南京回来,好好商议。五年前他指挥过一次战斗(注2),可这回就完全不同了。”
说的是上海?的确,日方现在抓住机场事件大做文章,调停一旦沦为泡影,江浙立刻会变成第二个华北。徐州安慰几句,自己也觉得没用。索性转换话题:“杭州君,河南的开封公子希望我带个话给您。”
杭州原来懒散地靠着扶手椅,听徐州一说,倾身过去:“开封?他有什么话?”
“是这样,他说,想择个日子拜访您。”
杭州和苏州对视半秒,眼神里充满了外人读不懂的信息。杭州走到洗手池边,背对着他们倒掉冷茶。茶水从指缝间泻下,嫩绿叶片蜷曲着,遗留在线形优雅的指尖。
“请他来罢。到时,我恐怕也有事托付他……”
自从1932年签订《淞沪停战协定》,中国军队失去了在上海市区及周围驻防的权利,上海每每路过黄浦、吴淞两江汇合处,目睹的不外乎是大批的日本舰艇。起初非常扎眼,日子一久,也慢慢学会适应。
这几天,江面上游弋的舰艇陡然增多,久违的憎恶又在上海心中萌动了。南京一登门,上海就把他引到了靠近黄浦江的窗前,直截了当地表明心迹。
南京粗略地数了一下。
“这密度,傻瓜都看得出来超过常规了。”他很快作结道。
上海冷笑:“神经兮兮地操练了五年,总算快等到上面一声令下了。再不给下级军官一个立功机会,他们就要整出神经病了吧。”
“那么,你是下定决心请求增兵了?”
“是的。”
虹桥事件作为一个借口,相对北平那边士兵拉个肚子要进城搜查像样多了。但是,借口终归只是借口。日方一边说着愿意用外交手段解决,一边大规模向上海口驻军,个中企图,呼吁和平的烟幕弹下面双方都再明白不过。今天下午,中日还将联系各国代表交涉一次。而对上海,无论他下午表现得强硬软弱,结果不会改变。
南京两手撑在窗台上眺望。不远的地方,闸北应该还是热闹繁华的。
“还记得五年前吗,上海?那一次,闸北华界有一半商号都毁了。”
“太记得了。”那是上海第一次指挥战斗,“日本开来了两架航母。他们从长江上炮轰南京城,逼得洛阳再次出山了一年。”
“那次你的表现很出色。虽然战败了,战略目标已经达到。”
“惭愧。”上海浅浅一笑,也靠上窗台,正对着南京,“既然承认我的能力,就别为我烦恼了?七七事变以后,我已明白时日无多,闸北华界挨过了上次,这次就……”
“会彻底成废墟的。”
“你说过的,妥协早就到头了。既然要打,就让我……”
南京靠近一点,眼眸闪动着一种陌生的光芒:“好好风光一回?”
“对。不止战斗,江浙的大家我会尽力保护,为你们争取时间把工业迁到内陆去。说实在的,苏州杭州、还有你……懂事以前和以后,蒙你们照顾,太多了。”
“很少听你说这么感性的话……从那条约签订以来,你总是高高地飞翔在外面,今天想起来回头看了?”
上海微微闭眼,再睁开时,已多了凛然的气势。
“我不是早有此意了?过去的我,一味追求独立,一味向外看,其实并不成熟吧。如果还没有醒悟的话……”
从少不更事的童年,到动荡起落的少年,再到今天。一幕幕回忆宛如胶片,从眼前流淌过去。烙印最深的,从来就不是外滩忙于际变的风云,或旗袍女人轻浮的眼神。童年看似淡而无味的生活,反而占据了最鲜明的位置。
譬如杭州将话题神不知鬼不觉地转到鬼故事时,纯良无害的表情;
譬如苏州前一秒还温柔安静地调着弦,下一秒就和绍兴掐起架来;
譬如南通光着脚丫子隔条长江又跳又叫,问他海上的风浪;
譬如宁波嚷着皇帝南巡了拉着他匆忙跪下,远远驶来的马车上北京面目忧虑,一色朝天的脊背中兀然立着南京,风姿孤独而冷然……
“我很高兴,”他说,“不像香港,我还是中国的人。我想,家庭是,不可替代的……
“正因此,像当年一样……绝对,不会屈服……”
上海很早就暗自描画过,在这场必将到来的战争里他该扮演的角色。他的智慧极少沾染硝烟,他的记忆里鲜有征战杀伐,他承认自己对此一度的畏惧。
但现在都没事了。他的心地宛如水晶澄明,再也不会迷惘。对南京说完这些,他感觉五年来沉默中的积攒,也不过是为了这一瞬的倾诉。
[想做你们的盾牌。就这么简单。]
南京凑得更近了,近得上海足以读全那双眸中翻腾的感情。“战争,总是极其悲伤的事情呢。”南京轻轻地说,“不过,你都这么成熟了……没有理由不把一切,放心地托付给你了。”
他抱住上海,收紧胳膊,不留下一丝缝隙。他的怀抱不宽阔不厚实,也不如苏州的温暖。他抱过来,就好像上海还是多年前打着渔的野孩子,一点都没长大。
南京和上海作为“家人”的情感,远不比苏杭。此前南京只抱过他一次,正值西方枪炮轰破国门,逼迫上海他们开放港口。北京无奈,命南京和洋人签下了第一个不平等条约。(注3)南京签过字,一言不发地抱紧了上海,叫他不要恐惧,不要颤抖。
世道变得太快。
现在上海也回抱住南京,仿佛溺水者把彼此当作最后的稻草。触手所及,单薄清冷。
好一会儿,才慢慢分开。
上海看着对方,却蹦出一句话:“北平他……”
算是故意吧。
“他抱着一堆古籍逃到西安,估计还在清点数目呢。”南京清脆地笑,笑到呛咳,“咳……他离得那么远,我们俩的事,别把他掺和进来。”
“……说得太对了。”
“感觉如何?”
“不错,就是冷了一点。那个……”
“嗯?”
“马上三点,我该去和东京的代表做最后一次谈判了。”
“去吧,我也该回程了。不必多礼,让他们看看东方魔都的厉害吧。”
“那还用说吗。”
“好像废话了。……到底,不管怎样,上海你……要好好活下去啊。”
“你不也一样。活下去的本事,我不可能输给谁的。”
1937年8月12日,上海方面在淞沪停战协定共同委员会会议上声明“中国在本国领土内,有权采取自卫之行动”,拒绝撤回保安队。次日,淞沪会战爆发。
注1:徐州同学,是江苏后来从山东家抢来的= =
注2:指1932年发生的“一•二八”事变,国都曾因此迁到过洛阳。
注3:《南京条约》,历史课应该背过。镇江当年很勇猛哦=3=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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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烟海几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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