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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北京城呵、天津卫 ...


  •   暮春时节,花已经落了大半。卫城的晴空飞着零星的风筝,隐隐还飘来咿咿呀呀的京戏。茶几对面的青岛一脸不安,清亮的眼珠几次转过来又移开。
      “所以……我是说,大连上次也来报过信了,要出事不会超出两个月……”
      “青岛,放松。”天津安然道,“日本兵天天在丰台操练呢,我听得见。”
      “但是,如果能耍点手段再推迟一些……”
      “没用的。”
      青岛迷惘地定神,只见忽然严肃的天津站起来,对着西北的方向。
      “何时爆发不重要。我和他都躲不过的,对吧。”

      天津打心眼是不喜欢被人当作北平的附庸的,尽管他不能不承认他500年前睁开第一眼映出的就是北平龙袍披挂笑得好听点叫意气风发难听点叫欠揍的景象。天津和北平有一点相似,更有他独立的人格和追求。
      被北平尊为人生导师的西安过来拉住天津小小的手,说,这个人是明的都王,北京。某种程度上……也是你出生的意义吧。
      那是明朝永乐年间。天津甫一诞生,就稀里糊涂被塞了一个保卫帝都的职责。他记不得西安是否语气里暗含同情,但此后光阴,这麻烦他是想甩都甩不掉了。
      印象最深的是英法联军和八国联军先后入侵。两场无望的战事,老迈的清在皇宫大殿上一挥衣袖,天津你去先撑住。然后,拉着北京一路逃到西安。天津弄得一身伤,末了还要陪洋人称许他们的“胜利”。他们岔开腿往茶馆前一坐,打量着天津的城池,说哟,这简直是中国的马塞。
      这时他接到了保定等河北亲戚悄悄投来的目光。既是同病相怜,又是不知如何表达的安慰。他感谢地笑笑,趁洋人高谈阔论的间歇,去搜寻小街买糖葫芦的老头,却不小心被远方大沽口炮台的反光照花了眼。那里才洒下过他的血。
      北京应该在安全的西边,陪着一群皇亲国戚。谈完条件,他就会完完整整地回到京城,就像无数个曾经。但天津无法不去想他。
      私下里保定大叔也跟他抱怨过。京城,就注定要让周围一圈城牺牲自我,做他无报酬的矛与盾。保定对此有过刻骨铭心的体验,只是天津彼时尚未出世。天津也不很在乎那些。他几乎不问北京的过去,尤其北京替汉朝戍守边关前的经历;根据北京的说法,他是失忆过的。唯独北京的性行,没有谁比天津更能理解和包容。
      那是都王的无奈。看似至高的权位,太多身不由己。情和义,往往被小心翼翼地藏起。但就算要随国君落跑的关头,北京总记得来盖住他的眼,轻声说,别害怕,我在这里。
      别害怕,我在这里……
      真是的,他天津又不是小孩子。准确地说,为了保护这个人,他连孩提时代拖着鼻涕啃棉花糖的清福都没怎么享过……
      最喜欢的除了在自家拉二胡看杂耍,就属和北京去各地串亲访友。西安的大雁塔,洛阳的白马寺,沈阳的故宫,成都的剑阁,武昌的黄鹤楼,他竟都去过了。和郡王们谈笑风生的时候,他偶尔会想,这样的命运倒也不错。
      世事终究残酷不留人。近代民族存亡的关头,武昌起义爆发了。天津捏着武汉拍的电报跑进紫禁城,在御座后面看见清倒在血泊里,北京跪着,剑已经离手。听到他倒吸冷气,北京迟钝地抬头,黑眸沉沉。卫子,到此为止了。你们做得太多,我不想再让你们受到重复的伤害……他这么死去,比病得不成人样再一命呜呼要好多了。
      可他是清,是你的国主啊!真论罪过,他绝对也排不到最前,只是正好遇到如此的时代。但是天津扶上了北京的肩,看到了他无泪的哭泣。他不会假装看不到的。
      不做都王的北京,我还没见过呢。陪你走下去吧,就这么着了。

      大连捎来的消息,的确是无误的。1937年7月7日,卢沟桥的一声枪响点燃了日军全面侵华的战火。被包抄的北平城,面临生死关头。
      “士兵拉个肚子,非要到宛平县城搜查。理由找得可真妙啊。”
      听北平讲明缘由,保定吐口唾沫:“小鬼子要侵略,理由还用得着想?得,北平,没时间请示你上司了,给卫子留个话,我们现在就走!”
      北平握紧手中折扇。离最后一次见面已经有七个月了,南京的墨迹又在掌心变得灼热,连带着沸腾了浑身的血液。他把扇子摁在桌上,另一只手接过保定抛来的突击步枪。
      “保定叔,我……”
      才迈出半步,大门砰一声被毫不客气地踹开了。外头大炮隆隆伴着强劲的东南风灌进来,粉墨登场的天津脱了马褂,一身简易行头提着大刀拦在前面,万年好人脸破天荒地显出横眉竖目杀气腾腾。
      “愣什么愣?你们二位,那么急着要把我抛下?”

      七月的江东有些闷热。花草树木静止不动,忍受骄阳的烘烤。北方的枪林弹雨落不到这里,却轻易牵动着人们的心神。
      上海拿着驻北平军司令送来的报告,又读了一遍,惟恐遗漏一个字。确定找不到更有价值的信息后,深深呼出一口气。
      “不出所料,北平和天津在8号早上就奔赴前线,指挥应对第一波炮击。可惜卢沟桥已经失守,平津被孤立,日本跟我们时战时停的期间,调来了不止6万的华北驻屯军。现在的最后通牒他们还是一个意思——要我们的守军马上屁滚尿流地撤出北平。各位有什么想法呢?民先生和共都表过态了,下个最终决定吧。”
      南京扫一眼穿了好几天中山装、一下让人很不适应的上海,然后转向墙上挂的中国地图。“民,没必要更改吧?冲突尖锐到了这种地步,北平很明白,才亲自去了战场。”
      “是啊,”杭州用平淡的口吻补充道,“廊坊和保定几个也都卷进去了,从去年底那事……到今天半年间,华北全部做好了应战准备。周转的余地早就用尽了,再退让算甚。”
      “别担心。这关头让守军放弃战斗,岂不是让日本人捡个天上掉的馅饼……”民站起来,环视周身一圈诸侯,定格在南京身上,“当然不理他们,虽然我不指望能赢。南京,你今天好像积极得不太正常?一大早冲去黄埔军校动员,又来第一个劝我?”
      南京落落大方,对上民怀了探询的目光。忽而抬手,狠狠拍下红木办公桌。
      “还用说吗,东条英机那混账……!”天性中的隐忍不见踪迹,南京微微颤动着肩,毫不掩饰他的激愤,“兵力悬殊再大,容忍的底线已经过了!要我乖乖地放弃北平……放弃北平城,那还不如……叫我先死了算了!”
      上海蓦然看着南京,眼里有几分不明的感情。
      “淞沪口也不安全了。我回去找苏州,做点预备……”上海丢下报告,匆忙告别,踏上回程的路。

      27日夜晚。卢沟桥的月亮洒下寒光,照亮华北弹痕遍布的土地。
      北平倚着简陋的砖石墙,用牙齿咬住一头,把绷带一圈圈缠上流着血的手臂。连续数天的战事令他的动作变得迟缓,努力几次都松脱了。砖石墙前面辟出的空地上,临时兵营和后勤部队混杂在一块儿,到处都响着急促的脚步和喧杂的呐喊。他们治疗伤员,察看战略地图,制定明天的作战计划,没空注意他们这个灰头土脸、负了轻伤、一脸抑郁对着脚下掉落的白布条的北平城郡王。
      “……天啊。”
      北平想叹口气,到嘴边又生生停下。咬咬牙,决定找军医帮忙前最后试一次独立完成。要是天津在,两个人互相照应就不会有这么多麻烦。他忍不住想念天津,又要赶快把这念头从脑海清除出去。他不是都王,没有让别人替他卖命的资格;天津的城池也十分危险,陪他挨过十几天的战斗已经仁至义尽,何况是北平自己打发他回去的。北平理着乱糟糟的心绪,抓着绷带的手还没行动,蓦然回神,胳膊上的伤口被包扎好了?
      视线上移,一张熟悉的青年面孔赫然跃入眼帘。比起五年前春天的别离之时,这张脸憔悴不少,眼神也经风霜洗礼,过渡得深邃;坚毅果敢的气质,却丝毫不变。
      “沈阳!你怎么来的,还是我在做梦?!”
      北平的语气好像在激动地喊叫,而事实上这喊声小得可怜,一下就被空地的喧闹盖住了——他哪里敢大声?不过,这不妨碍他又惊又喜,喘着气将故友上上下下打量个遍。
      “如果做梦能梦见我这样子,我真佩服死你了!”沈阳说着,揭下帽子。他穿着一套很不合时宜的蓝布衫,整个人都透出一股不协调的感觉。北平城的夏夜还算凉爽,可白天呢?那布衫里面大概捂了一身干掉的臭汗吧?
      “你……”北平迅速扫视一遍周遭,低声问,“别的不提,你怎么进城的?26号日本人下了最后通牒,南京没理他们。现在敌方增调了20多万人,这座城被里三层外三层地包围,你一个东北通缉犯哪儿来的本事?”
      沈阳撇嘴:“又不是今天进城。我一看鬼子把关东军和朝鲜军往南边开,就猜到他们动了真格,悄悄跟上了。趁你们交战混乱进来,到刚刚才找到你。”
      “很不错嘛,这样混进来。你以前除了光明磊落的事,其他可不太灵光呢……”
      “抗联打了几年游击了?根本是雕虫小技。”
      沈阳存心要夸耀,听在北平耳里却成苦涩。见北平黯然,沈阳干笑两声,知道他为自己难过,便不想计较他对朋友千辛万苦赶来缺乏热忱的态度。好一会儿,沈阳才重新开口:“你还好吧?明天,鬼子们就要发起总攻了?”
      “嗯。老实说,没什么胜算,”北平说着去拍蚊子,没拍中,“兵力和装备太悬殊了。可不能不打。”
      “是啊,难为你们。……别这半死不活的样子,你又没断腿!明天要指挥终战,你可是给三个游牧民族做过都王(注1),越活越蔫不啦叽了?”
      “沈阳,拜托你讲话轻点儿。正因为明天开打,我才要留起热血沸腾的精力。”兵营的一束光射过来,北平熬夜熬出的黑眼圈清晰可见。沈阳一顿。
      “……好,我们聊点别的。鬼子发动事变,我想你我都不意外(注2);我奇怪的是这一次,有一堆党内分子还在主张退让,民倒前所未有地强硬!我和哈尔滨都在猜,是不是南京从中干涉了?”
      “都王本来就是决策层一员,明摆着的。”
      “装傻吗?我是说,那个……据可靠消息,你和我们的都王好像关系不单纯……这比较解释得通,”沈阳翻个白眼,掩饰紧张,“啊,嗯,有过实质性的进展?”
      北平离开墙根,凛凛地注视沈阳。沈阳以为他会马上坦白,正伸长耳朵,北平突然变出一把折扇,猛地敲一下他的脑袋。
      “亏我天天同情你担心你,惦记你上顿不挨下顿还得忧国忧民不容易!你倒好,躲在长白山里倒腾没边的小道消息!才五年吧,变化喜人哪,简直比那个杭州还在行?”
      “哎哟哟你做得太过了!”沈阳一手捂头一手扳住扇子,“延吉妹子传的,我何罪之有?随便问问而已,就你反应这么激动,能保证你们很清白?”
      北平一愣,停了手。睨见沈阳抓住了折扇一端,赶忙把它抽了回来。

      不远处营地的灯火渐渐稀疏了。北平深吸一口夏夜的空气,说:“既然五年才见上这一回,我就乘机把想问的都问掉,但愿你别介意。东北抗联,有相当一部分人本来就是不被官方认可的土匪吧?自己人还好办,我一直很好奇,他们明知长春的事情,又哪儿肯接受你这做哥的领导?”
      “一开始当然不愿意,费了好一番口舌。‘奶奶的,要是我发现一丝一毫你和你那个汉奸弟弟勾搭的证据,老子就地崩了你’——有个土匪头子这么说的。”
      沈阳做个扣扳机的手势,语气凶神恶煞,模仿得无比之像。北平知道,他已经足够坚强,不需要别人自作多情的安慰。
      “你呢,北平?”沈阳问,“你心里藏了很多事情,不单单为明天的战斗。我不敢断定是什么,但总觉得有点蹊跷。天津去哪了?我还当他一定跟你在一起。”
      “他在自己的城池。”
      “他有急事?”
      “我前天叫他回去的。”
      “……为什么?”
      北平低头,脚下的一团黑影朦胧。“沈阳,别想得太天经地义。天津干嘛非跟我一起?天津城已经不比这里安全,他一个城主不该回去?不错,他曾经是我的侍卫,一出现就取代了保定叔的位置。别说战争,稍微正式的场合,他和我都形影不离。可你认为,那应该吗?不,根本就不正常!
      “天津为我,受了太多的苦,却很少享过天子脚下的福气。他的不幸,我负了极大责任,做得非常差劲儿。你算是猜对一半,我很不习惯这种孤独——但天津必须为他自己活着!我现在只是华北的郡王,所谓卫城的天命,早该结束了。我担心的是,北平城若陷落了,他该怎么办?我自能对付,可他……”
      沈阳默然。他点点头,两人都没有再作争论。
      停了几秒,他望望快爬到中天的月亮。“我该走了。”他说。
      “等等。”北平从墙角的挎包里掏出一瓶白干,疾步过去,递给沈阳,“拿好。你为了看看我冒这么大的险,临时没东西送,只好用这个凑合了。到冬天,用来暖暖身子也好。”
      沈阳失笑:“你跟我客套,真是莫名其妙!不过谢谢了,反正你今天神志不清,过个把月,弟兄们传着这瓶酒的时候,照样会感激你的。好吧……再见!”
      “再见!既然要趁着明早打仗时溜回去,小心子弹!”

      第二天上午,日军按预定计划对北平发动总攻。在数十架飞机掩护下,敌人向驻守在西郊的南苑、北苑、西苑的中国军队进行全面攻击。
      沈阳钻出北城墙,回首遥望,正值烽火震天。看得出来,形势如他们所预计的一样不妙。但他相信,失败未必没有意义,此刻的鲜血不会白流。
      北平,是个汉子。
      不过,你是否低估了天津?等着看吧,他会依一己的意志,做出最好的抉择。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5章 北京城呵、天津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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