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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第二章
晏庄掂量手中的“封口银”,沉甸甸的一袋,心道真不少。柳家果然是新亭的大户人家,即使落了难,出手依旧阔绰。
他随意走进一家酒馆,寻了一处清净角落,叫上一壶酒、几碟小菜。在一段凄凄惨惨的二胡音中,随意拣了几筷子来吃。饭菜并不合口味,晏庄直摇头,一边嘀咕道:“现在什么世道?这苦乐听了,谁还拌得下饭?”
索性就搁下碗筷,抬头去听说书。说书人是个小老儿,说来说去,无非就是一些新亭本地的历史与见闻,谈到近来,少不得要提一提柳家。然而那件祸事已过月余,坊间的热闹早看完了,堂下应和寥寥,索然无味。
晏庄怡然自得,拿来酒壶自斟自饮。
说书老儿二胡音骤变,神秘地问:“诸位,可听闻过那庄王陵中的秘密?”
堂下不知谁家的丫头娇憨发问:“庄王陵是什么?”
“庄王陵,自然就是庄王的陵墓了。”看客众多,不乏有好事者含笑作答。
“庄王?”那丫头压低了声,向旁耳语,“小姐,庄王又是谁?”
晏庄只管全神贯注把玩酒杯,闻言,扯了扯嘴角。
说书老儿答道:“庄王——晏愉,一百二十年前的人物咯。”
“据说那庄王持才傲物,谁也瞧不上。”
“史书点评他矜傲不群。这样的人也难怪最后要造反,什么都不在他眼中,当然只好争一争这天下。”
“听说他暴起杀了太子,在军中惹起愤怒,万箭穿心而死。”
“死得真惨!不过他好好的王爷不当,非要去当叛贼,死也活该!”
堂下议论纷纷,百年前的事,早已不成避忌,全作茶余饭后的闲话。
“庄王陵消失于世人眼前已足足有六十年时间。老朽今年已六十有三,尚不曾得窥,堂下诸位年纪轻轻,平常恐怕也闻所未闻。”说书老儿笑了笑,慢慢说道,“这六十年来,无数盗墓贼遍寻下落,始终不得其踪迹,你道为何?皆因当初永平皇帝命史官勾去了王陵所有记载,如今,连当今天子也未必知道庄王陵故址。”
“小姐,这杯茶冷掉了,给你换一杯。”
范渺渺回过神来,放下茶碗,看向牵云摇头说不必。
“小姐你身子不好,早该坐马车回去的,偏来酒馆听什么戏?”牵云正是刚才连连发问之人。她只觉得好生没趣,庄王——早就死去的人,有什么好讲的?难得小姐听得入神。
“当时皇帝思及父子情谊,力排众议,号墓为陵,一切丧葬安排与帝王等同,因而世人都称‘王陵’而非‘王墓’,其规模之高,陪葬之丰,举世罕见。当然,父子情谊何止如此?史书中记载,庄王晏愉在众皇子中最得皇父盛宠。小老儿斗胆猜测,若庄王未死,说不定当真能做储君!然而亡者已去,徒留王陵宝藏隐匿于世,引人觊觎!”
有人质疑不信,问道:“陵中难道会有黄金万两?”
说书老儿笑道:“比起王陵宝藏,万两黄金又算得什么?据说墓室中堆积有无数的奇珍异宝,映照棺椁;室内还布满壁画,仿庄王生前宴乐、狩猎场景,栩栩如生。据闻,填砌棺室的金砖也是特制,每一块上都刻有‘庄王陵寿砖’五字。”
堂下众人闻言惊呼。说书老儿忽然一笑,又道:“说来新亭本乃制瓷盛地,百年来烧造无数精美瓷器,多受文人墨客追捧。但这世间有几件传世名瓷,就连柳家也仿造不出,因那秘法早已失传,诸位可知是何?”
“这我就知道了!”牵云站起身,洋洋得意道,“若说到传世名瓷,如何能绕开‘沧海浮珠’?都说这‘沧海浮珠’青翠似碧玉,肥润如堆脂。釉面灿如清湖,有粼粼波光闪现,就好像沧海中洒满浮珠,熠熠生光,故得名‘沧海浮珠’。它的存世不过二三,全藏于大内禁中,等闲不得以示。”
说书老儿笑道:“真是奇了,你这丫头知晓‘沧海浮珠’,却从没听闻过庄王晏愉吗?”
牵云也奇道:“他算什么人物?一个乱臣贼子,凭什么要我认得?”
旁的闲客都哈哈大笑,笑她童言稚语,此话与“东宫娘娘烙大饼,西宫娘娘剥大葱”何异?只怕庄王知道,都要给气活。满堂笑罢,有人耐心解释道:“因烧造这‘沧海浮珠’的窑址就位于庄王陵邑附近呀!”
牵云轰然羞红了脸,局促坐下,低声问范渺渺道:“小姐,他们说的我怎么不懂?陵邑又是什么啊?”
范渺渺端茶放在她面前,笑说:“喝茶。”
这是要自己闭嘴。牵云委屈,只好低下头玩一会儿穗子。说书老儿仍在讲庄王陵秘宝,神神秘秘,神气极了。牵云忍不住抬头想说话,转念想到小姐不许,又委屈地低下头。如此三番五次,范渺渺只好问她:“好吧,你想说什么?”
牵云撇嘴:“这小老儿骗人,他说没人见过王陵宝藏,那他怎么能绘声绘色讲得如此详细,就好像真的一样。”
范渺渺无话可说,有了心事,忽然没有兴致听戏。然而王陵宝藏,引天下争相觊觎,在这间小酒馆里议论也盛,或贪婪,或无餍。
“庄王小儿在世享福,死了,还陪葬有如此宝藏,奈何死人消受不了,索性不如散给大家伙。都说葡萄美酒夜光杯,不知他那坟里有没有?哈哈,给老子尝上一口滋味也就知足了。”
“死人碰过嘴的,你也敢尝,真是不嫌避讳!”
“倘若真流出几件价值连城的宝物,这辈子也算是长了见闻了。”
范渺渺听不下去,叫牵云结账,主仆二人准备离去。刚站起,却与人撞在一块,还是牵云眼疾手快,先扶稳了她。
牵云忙问:“小姐,你有没有事?”
范渺渺低声说没事,仰起头,看他有点面熟,仔细一想,是刚才在柳府上见到的那书生。他霍然看来,有咄咄之势。目光在她面上一转,也不知是否认出她来,却只是垂下了眼,抱手离去。
牵云见是个贫苦书生,不肯善罢甘休,转头骂道:“你一个穷酸书生,走路不长眼睛,冲撞了我家小姐!嗳……这人呢?”
范渺渺指着外面,笑了:“已经走了。”
牵云不忿道:“真没教养,撞了人,也不问问‘小姐,哪里不好’‘有没有碍’‘在下实在失礼’,什么也不讲就跑了!”
范渺渺笑她平日里戏曲儿听多了,牵云刚要着急分辩,堂上说书老儿就说起:“诸位,要说起王陵宝藏,在当世,最珍贵的莫过于‘沧海浮珠’了。因自六十年前,庄王陵凭空消失,此后‘沧海浮珠’就只见于民间传说,许多窑口争相仿造,却无一成功。若是真有天王陵得见天日,‘沧海浮珠’的烧造秘法,一定万金难求。”
有人追问:“连陵邑也消失了吗……那百姓呢?”
伴随一段凄绝的二胡,说书老儿摇头道:“自然全都杳无踪迹!”
一时之间堂内俱静,人人从臆梦中醒来,面面相觑,毛骨悚然。范渺渺也站着直发怔,隔了好一会儿,才问牵云:“六十年前,是不是永平三十八年?”
“是啊,小姐。”小姐才醒来时,旁的一应不理,先过问年历,牵云因此记得很清楚,答道,“你问永平三十八年是哪一年的事情,我翻了岁历来看,距今正好一甲子呢!”
说完,小姐明显有些失神。牵云以为她因刚才冲撞,受了一点惊,一边扶着她出去,一边嘴里咕哝不停,说道:“再给我见到那穷书生,一定有他好受!”
牵云嘴上信誓旦旦地,其实清楚未必再见得了,那书生浑身破落气象,不知在哪家旧庙里借住,兜里潦倒,还学别人上街喝酒,更是不会成事。也许哪一天,风吹屋檐倒,压死在梦中,连个吊唁的人也没有。
正想着,走到酒馆外,却看见那书生并没离开,有几个糙汉堵住了他的路。走近了些,方才发现拦街的是另有其人。
“秀才老爷救命,秀才老爷救命!”一个半大小子跪在书生面前,不停地磕头,他仰起脑袋时,脏兮兮的脸庞让牵云不禁连连避让。范渺渺倒是回过神来,听见那小子自述家中弟妹六七人,最小的还尚在襁褓吃奶,为给母亲治好病,全家困顿,欠了些药钱,被那一伙大汉追上街来讨命。他讲得声泪俱下,哭道,“我是长子,不敢舍命,还请秀才老爷救命,大恩大德,小的今生当牛做马,任您驱使。”
围观者不乏有怜悯之心的,也纷纷劝说。
一个糙汉叫道:“秀才,你莫管闲事!”
虽是这样叫唤着,却因忌讳他秀才出身,还是压低了腰刀,不敢造次。
朝廷重文轻武,秀才免差徭,见官可以不跪,到了民间,更是发扬成一种风气,凡是有点家底的,恨不能家中子弟尽读书、好读书,考取功名,平日里见了读书人,大家都是尊尊敬敬地——何况是已有功名在身的秀才。
晏庄很烦,才在酒馆听得一肚子火气,没地儿发泄,又撞上小骗子。他就站那里,眉眼很淡漠,说道:“我在佛祖面前许愿日行一善,不巧,今日善心用尽,恕我爱莫能助。”
“秀才老爷,救救我,救救我吧!”
牵云被这苦求勾起恻隐,说道:“喂!做善事,哪有会有嫌少的?”
晏庄偏头,终于正眼看向她们主仆二人,但没说什么。富贵人家,做善事就当是闲情逸致了,他免得出言提醒,败坏人家的兴致。
范渺渺抬手止住牵云的话头,问那小子:“你欠了多少药钱?”
那小子抬起头,一边小心打量她身份,心知不凡,一边伸出五个手指,比划说:“回小姐话,小的一共欠了五两药钱。”
“我有句话问你,你如实回答,我就替你结了这笔帐。”
那小子欣喜若狂,连连磕头:“小姐只管问,小的一定知无不言。”
范渺渺叫来牵云附耳,低声嘱咐几句,再回头,那书生翩然脱身,就要走远了。范渺渺顾不上别的,追了上去:“先生,请留步。”
晏庄站定,只侧了侧头,有点狐疑:“小姐也有话问我?”
从第一次在柳府游廊上见到,范渺渺就注意到他,尤其在酒馆听戏,讲到王陵宝藏时,旁的人都凑乐趣,或是高谈阔论,或是丑态尽露,也许只有她看到了他当时的模样。她想了想,虽觉冒昧,还是直言问出:“敢问先生,与庄王陵有何干系?”
晏庄抱手回身,面不改色,问道:“小姐此言何意?”
“人人神采飞扬,议论纷纷,只有先生,好像有点失态。”
读书人自持圣人弟子,忌讳扰了死者清净,不甘与之为伍,实乃正常。然而他的失态并非缘自愤怒,是一种刻意为之的冷眼旁观。
这个人很奇怪,身上气质冲突,真不见得就是贫苦出身。范渺渺问:“敢问先生贵姓?”或许他家祖上与庄王有些渊源。
“免贵姓庄。”晏庄随口一说,见她凝眉苦思,忍不住就笑,“姓庄,也不见得是与王陵有什么干系吧?小姐,何故你对王陵如此上心,难道你认识那位臭名昭著的庄王爷?”
范渺渺忽然一呆,暗想自己今日也有些失态了。也不怪她,醒来这许久,她从来不曾打探过前尘旧事,先前偶然听闻,难免胆战心惊。
晏庄还在静等她的回答,心中疑窦渐生,为何心境会被这小姑娘一言道破?难道此身际遇,竟还有第二人同?
晏庄未想自己有朝一日能重见天光。可是即使重生这一世,也已经太晚了——故人早作土。
一百二十年前的不甘与怨怼,他无处去讨。
甚至连前世葬身之地,都要任人谈笑践踏。而他,一味饮酒之外,无从说起。只有这小姑娘追上来,幼稚地道出他的失态。
这一瞬间,晏庄恍惚记起了青雉学文时背过的一首词:
春风从旧偏怜我,那更姮娥是故人。
然而,然而,年少的矜傲,父皇的偏爱,统统都已不在。
好友为他死,母族因他败。旧客只剩春风明月,笑他飘零人。
……
……
牵云问完话,走过来,等候她的示下。晏庄依旧抱手而立,神气淡漠,却明显动容,微微出神。范渺渺知道,他并不需要自己给出回答,就像最开始她的问询一样。六十年,几万个日夜,稚子也成老翁,就算她徒然去找关联,也早不是当初的人,当初的事了。
给某人改了个大名,不过不影响。
1、号墓为陵是唐代皇室的一种丧葬制度,懿德太子墓和永泰公主墓就是。“都是借用迁墓之事,为他们的家人平反昭雪,同时进一步打压武氏集团。”有很强的政治色彩。——摘抄自百度。
2、寿金砖参考的司马金龙墓。
3、“沧海浮珠”参考的是汝窑,王陵参考的邙山那一带。
4、春风从旧偏怜我,那更姮娥是故人。朱敦儒《鹧鸪天》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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