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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楔子之二 说书(中) ...

  •   二楼上面用屏风隔出了几个雅间,在这么一间堪称简陋的茶楼里竟然还有此等陈设,着实不伦不类。
      然而,因为一名女子的落座,周遭所有景致都起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仅仅只是因为她坐在那里,便使得这茶楼褪去了所有的穷酸,变得富丽堂皇。

      老成头做了好多年的说书人,即便没能修炼出才子出口成章的文采,但毕竟是靠着嘴皮子讨生活的,这一类的本事其实也不算太差。况且在这个行当,才子佳人的话本子本就不少,那些兰心蕙质、豆蔻年华一类的说辞,老成头张口就来。
      可是,他却依旧不知该怎么形容窗前的那位女子。

      水粉色的对襟上衫,配上浅金的流仙裙,镶了虎睛石的一对半月发梳对称的簪在耳后,固定住一头浓密的黑发。发梢既没有绾髻,也没有披散,而是用繁复的手法变成一条漂亮的辫子,垂落在线条优美的脊背上。
      单从装扮本身来说,乃是精心的,甚至精心的有些过了头,略微带上了一点俗艳的味道。至少那些自诩高贵端方的大家闺秀,是绝对不会将这样的颜色穿在身上,也不会佩戴这般华美的首饰,究其缘由,一言足以蔽之——
      旁人,没有女子这副秾艳的姿容。
      即使如今她只是半侧着身,从额角到下颌起伏的曲线已然俊秀到了极点。
      容貌与装扮相得益彰,明丽的让人目眩神迷。

      女子倒也没有爱答不理,听见动静,回头微笑示意:“先生来了,请坐。”

      带路的蓝衫男子完成了任务,欠身一礼,退到了屏风之后。
      尽管门主没有明说,但烨烽心里很是清楚,她千里迢迢赶赴这座破旧的茶楼,所为当然不是一场敷衍了事的说书,而是为了单独与这位说书先生谈一谈。

      老成头心头犯怵,之前明明还是一副豁出去的样子,如今却越来越搞不清楚这路数了。所谓的门主,竟然是这么一个漂亮的年轻姑娘?
      尽管舍不得,但老成头也不愿白白惹祸上身,伸手从怀里掏出那块金锭。金属表面染了一层温度,也代表着他很长一段时间可以丰衣足食,然而这意外之财总是烫手的。
      “感谢小姐美意,但这么重的打赏,小老儿受不起,还是原物奉还吧。”金锭搁在桌上,磕出一声脆响。

      女子看也不看一眼,浑不在意。这不奇怪,光是她鬓边的发梳,便已经比这金锭值钱数倍。这世界就是这般不公平,对于有些人而言,乃是一辈子也求不来的财富,但放在另外一些人眼中,却不过只是不入眼的小钱而已。
      “这并非打赏。我只是希望用这笔钱从先生这里买一件东西,唔,几句真话。”女子也没有拐弯抹角,径直说明意图。或许绕一绕弯子,给对方设一个陷阱,将会更容易达到她的目的,但她不屑于此。
      “如果先生认为钱少了,可以提。”

      尽管这是一个漫天要价的机会,但老成头提也不敢提。事实上,就这五两金子,他都不认为自己有福气消受。
      女子看出对方的犹疑,居然没有不快,而是耐着性子道:“我是六合门的桐翦水。如何,这个名字是否能让先生放宽心?”

      桐翦水,老成头是听说过的。更确切的说,是听说过三句桐翦水亲口说的话——
      第一句极是妩媚,谁规定女侠就应该虎背熊腰不修边幅?我偏要漂漂亮亮的,若连女人都不是,又怎么去做女侠?
      第二句极是霸道,纵然说六合之外鬼神不言,但这却在人间,只要有我桐翦水在一天,就绝不容许那些妖魔鬼怪前来搅乱此间风云。
      第三句极是侠义,这个世界或许不辨是非不分对错,但在是非对错之外,应该还有一样东西,公道。

      公道——对于不需要的人而言,一文不值;但若是需要的,只怕会心驰神往,孜孜不倦的追求。

      人生在世,公道二字。只可惜越是基本的所求,往往越是求而不得。正是因为有太多的人求告无门,才让枉死城应运而生,让那些冤死的魂灵得以重返人世为自己报冤报仇。
      单看目的,神秘莫测的枉死城与桐翦水一手创立的六合门仿佛是一致的。
      但稍微了解两派情况的人都知道,这两者从来都是一种水火不容的状态。从六合门的立场来看,其实也说得通,桐翦水经手的不少奇案大案,背后似乎都有枉死城的影子。
      用桐翦水的话来说——枉死城的大门没有关好,魑魅魍魉进出自由,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都跑到人间来作怪。

      然而,此刻的老成头并没有冤情要申,也没有公道要求。面对六合门门主,他只有心悸。脚下的动作似乎比脑子还要更快两分,已经下意识的退了好几步。
      桐翦水没有理会他,她很清楚,烨烽虽然回避了,但肯定不会走远,说书先生这般冒冒失失的跑出去,最终也只会自投罗网。

      不知老成头是否也想到了这一茬,退了一段之后,定定的在原地站住了。满面皆是恳求,“桐……门主,六合门在江湖庙堂皆有一定的势力,不管想要知道什么,都是门主你一句话的事。小老儿只会讲一些半真不假的话本子,实在没有什么门主能看得上的‘真话’。”
      “话本子?”桐翦水挑了挑精心描绘的眉,眉梢的弧度好看归看好,却有带着几分让人难以抗拒的味道。“譬如说,你方才说到的枉死城?我还以为,那故事你是故意说给我听的呢。”
      言辞点到为止。若是猜错了,便是随口一说;而若是正中靶心,说者有心,听者也有意,算是双方心照不宣。

      “小老儿……”老成头很想争辩一句,说自己并不知道桐翦水在楼上雅间就坐。但他也认为空口白话实在没有什么说服力,强忍着闭紧嘴巴。
      况且,就算不知六合门门主驾到,但那枉死城的故事……却是老成头故意为之。

      就在今早前往茶楼而来的路上,老成头遇上一个算命先生,对方分文不取,却为他指点迷津——告知他这个快要饿死街头的老头,今天会有一笔意料之外的横财。获得横财的条件很简单,只要他在茶楼讲一段有头没尾的故事。
      老成头也不是没有怀疑过,从自家到茶楼的路他不知走了多少遍,记得沿途每一处景致,即使有一天眼瞎了也绝对不会迷。然而,他从来不记得有这么一个算命摊子。
      该怎么说呢,人嘛,总是经不起诱惑。特别是他这么一个数日来收益惨淡,连晚饭都没有着落的老头子,一笔横财可以带来的好处实在太巨大了。当时在众客官的奚落之中,一时冲动,老成头便不由自主的搬出了那段压箱底的故事。

      只不过,对于这一段隐情,老成头并不打算说与桐翦水知晓。
      值得庆幸的是,她也没有过问。

      几句话的来往之后,桐翦水仿佛已经印证自己的猜想,紧接着,颇有几分善解人意的跳过了这一段,自然而然的回到了先前的话题:“我想要的这几句真话,有些久远了,六合门怕是没办法调查,因为那些事,高昌高盛互相纠葛的时代,六合门还没有创立。”
      “可……可是……”靠着一张嘴皮子混饭吃的说书先生,从来没有这般笨嘴拙舌过。
      老成头混迹江湖积累的经验之一,若有些事情,拿捏不准当讲还是不当讲,最好就不要讲。比起从头到尾都是胡编乱造,模棱两可的故事最容易招惹是非。

      “据我所知,对于欺世盗名混入四苑的人,先皇还有一个独特的处置方式——”倒是桐翦水自己找了一个开端,如此一来,她与对面之人仿佛互换了身份,她扮演起了说书人。
      只是很可惜,桐翦水的说书技巧很不成熟,起、承、转、合的手段用的实在不怎么样,开头才刚刚铺开,没有继续渲染,便已经说出了结论:“砍掉骗子的两根手指,使其这一辈子都别想再握笔。”
      语音刚落,桐翦水出手如电,一把攥住了对方的右手腕。

      说书先生的袖摆有几分冗长,衣服似乎并不怎么合身,看起来有些邋遢。从头发丝到脚后跟无一不精致的六合门门主,仿佛丝毫也不嫌弃,就这么攥着对方。灰扑扑的袖子上箍着五根纤美的手指,从外表看不出什么力道,这是因为她使了一个巧劲,小擒拿手一类的招式已臻化境。
      桐翦水动作不停,空出的左手翻飞几下,揭开了说书人刻意垂落的袖摆。
      一直残缺而难看的手露了出来,少了整整两根指头。断指的部位凹凸不平,可以想象,不管是谁剁去了这两根指头,似乎都不愿给一个痛快,只有故意的磨磨蹭蹭,才会造就这样的伤口,也会给本人带去绵长而剧烈的痛苦。
      说书人的脸色瞬间变得无比难看,灰败的一如死人。

      桐翦水往他受伤的部位瞟了一眼,神色不动,随即松开钳制。
      说书人忙不迭的缩回右手,一直缩进袖子里面。他都不记得,自己这只手已经多长时间没有曝露于光天化日之下。

      “可以对我说真话了吗,高盛?”桐翦水注视着对方。
      她脸上薄施脂粉,黛眉与朱唇,还有面颊上飞霞一般的胭脂,唯一没有特意妆点的只有眼睛,因为没有这个必要。这是一双美到极点的眼睛,真真应了古书中“翦水秋瞳”那四个字,在这一双眼睛上,无论做什么妆点,都是多余的。
      被这样的眼神看着,任何人都只怕都很难拒绝她,甚至与美丑无关,只是觉得这双眼,是如此真诚。

      说书先生也不想拒绝,但他此刻脑海中只剩一片空白。
      一件事被藏着掖着太久,自己也会跟着被麻痹,遗忘了真相,认为现实就是杜撰出来的那个模样。

      “难道你不是高盛?”桐翦水眨了眨眼睛,摆明了不相信。
      说书先生讷讷否定:“我是……老成头。”是的,他就叫这个名字,不管是这茶楼的常客,他的左邻右舍也是这般称呼他。
      “老成头?成,是从‘盛’这个字里拆解出来的吧。”

      每个人都有竭力否认,却依旧否认不得的过去。有些东西,自从降生的那一刻起便已经烙入骨血,即使想尽一切办法剥离,已经会留下不灭的痕迹。
      “我……”说书先生很想说一句,“老成头”这个名字只是自己随便取的,根本没有任何深意。可是,这样的辩解难逃欲盖弥彰之嫌。他有些混乱了,嘴唇不断的抖动着,只可惜一个字都没能说出来。

      桐翦水将双手交叠放在身前,这个动作顿时给她增添了几分成竹在胸的气势。
      旁人被她的美貌震慑,往往会忽略她的身份。但不要忘了,这位美艳不可方物的姑娘,还是六合门的掌权者。
      这个超乎世人想象,势力横跨江湖与朝堂的特殊门派,甚至是她一手创建出来的,仅仅用了短短三年不到的时间。

      她轻声说着:“关于画苑那桩旧案,我发现一些疑点,想要就此彻查。高……老成头,你是唯一掌握实情,或者说一部分实情的人,我请你告诉我真话。”
      轻缓的语调没有任何波澜,但依旧不见威严。以桐翦水今时今日的地位,她确实用不着高声呼喝,平平淡淡的几句话已经足以构成不容拒绝的命令。

      总有那么几个字眼触动了说书先生的内心,他试探着问:“为何突然要彻查这种陈年旧案?”
      老成头心中最为期待的答案无疑是一句话——六合门会他鸣冤昭雪,洗清他全部的污名。

      桐翦水当然也明白这个道理,但她不打算信口开河撒这个谎。
      “实不相瞒,案子本身并没有重要到必须再一次翻出来的地步,四苑虽属大内,但高盛的所作所为并没有造成什么不可挽回的后果,顶多是引起先皇不快而已。先皇已经归西多年,这案子是否有疑点都不重要了。”桐翦水说的很不客气,普天之下,敢于如此评述先皇的,或许也就只有这个女子了。
      她话锋一转:“但是,高盛的案子却与另外一件旧事纠葛在一起。那件事,很重要。我也是实在没有别的手段,所以决定从这个角度出发,设法查一查。”

      原来如此。
      老成头并没有获得希冀中的答复,但他还是认为,这样才算合情合理。

      桐翦水正色道:“虽然我无意为高盛翻案,但是我想,随着那件事情水落石出,一些旧有的恩怨也会大白于天下。我始终认为,世间总有公道。”
      前提是,面前这个沧桑的说书先生当真有冤情。

      老成头一张皱纹横生的脸上竟然也清晰的出现了波动之色,可见此刻心中如何意难平。但他依旧忍耐着,非要从桐翦水那里挖出一个足够的动机。“桐门主,能否冒昧的问一句,所谓的旧事到底是什么,竟然值得大费周章的翻旧账?”
      相对于说书人,桐翦水的神色一派平静,虽然她讲段子的技巧不怎么样,可是却深谙冷眼旁观的精髓,平平淡淡的几个字,仿佛在讲述与己无关的旁人:“家仇,灭族之恨。”

      “桐门主翻查旧事是为了复仇?”过度的惊讶甚至都让老成头暂时忘了自己的事。
      桐翦水倒是坦然:“有何问题?”
      “复仇这样的事,不像是桐门主会做出来的。以六合门在江湖中的口碑,公道虽然难求,但也不是没有别的办法。直接复仇,更像是枉死城的手段。”
      桐翦水实在没想到会听到这么一段,失笑道:“先生真是高看我了。”
      老成头连连摇头,“不,小老儿……”

      桐翦水摆摆手,打断对方。她究竟因何追溯往事,恩怨情仇,归根结底也挣脱不出这些私因,提了两句已经超出预期,桐翦水实在不愿多说。
      桐翦水强硬的将话题扭转回来:“高盛在画苑那些年究竟遇到了什么?竟然会落到家破人亡的境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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