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桃花账》沈沅湘

7、慎王有喜

　　正安殿内庄肃静谧，内侍们毕恭毕敬地站在各自的角落宛若隐形一般，连西殿靠墙的铜沙漏都仿佛是静止的。鹤形烛台上的烛火忽明忽灭，这让他们有种身处方外之地的错觉，不受世俗的烦扰。唯有內殿的一段阿末香若有似无的流泄出来，恍惚间闻到了尘世的气息。

　　沈常抱着拂尘悄悄地步入正殿，很是满意他调教出来的这些懂规矩的小崽子们，满怀欣慰地点了点头。內殿传来“劈哒劈哒”的声音，他心头一定，继续朝里走去。

　　北昭皇帝莫翊玄衣深袖地歪在榻上，国字脸上惬意慵懒，颌下的胡子却修得一丝不苟。他正百无聊赖地捡着掌心里的黑白棋子，一粒一粒地扔向案几上的棋盒内。

　　沈常低着头悄然上前，躬身一揖，轻声禀道：“陛下，隽城六百里加急。”

　　殿内静默了一瞬，北昭帝又捡起棋子扔向棋盒，连个懒腰都不带伸的，那“劈哒劈哒”的声音复又响起。不过好在，他屈尊开了金口：“算算日子，元朔那边也该成事了。念来听听。”

　　元朔，是归德将军萧宴绥的字。

　　“是，”沈常低眉顺眼地翻开手中的信笺，略高了高声，“臣萧宴绥隽城叩首，承圣人天恩，公主鸾驾已离北昭入南越境内，理王殿下亲送，宗正寺、礼部、鸿胪寺属官从之。鸾驾入城之际，有贼子倒行逆施意图谋刺，臣万死难恕，幸不辱圣恩，生擒逆贼一十六人。臣自知人微言轻不敢擅专，已将逆贼交理王殿下容处，万乞陛下恕臣不周之罪。”

　　沈常念毕，眉心微蹙，这理王殿下都送公主入南越和亲了，萧将军怎么还将人送他惩处呢？难不成还要殿下将逆贼带去南越不成？

　　他心里想不通面上却一派坦然，仍旧恭谨地垂首听训。

　　北昭帝的神色却愈听愈疏朗起来，终于起身扔了那大把的棋子，不住点头道：“元朔此事办得甚合朕意，理应嘉奖！对了，门下可有傅卿的上表传来？”

　　沈常摇了摇头：“自十日前快马来报，傅相爷业已离开东漓临都，至今再无上表。不过，依臣愚见，相爷也快还朝了。呵呵，待萧将军回京，这亲事也该操持起来了吧。”

　　萧将军身份尊贵，母亲是圣人的同胞亲妹，父亲萧定是原左卫上将军如今的太子太师。他自己又有能耐，现今已坐到了左卫将军，从三品归德将军的高位上。可惜就是这姻缘不太顺，早年定过一门亲事可那未婚妻还未过门就不幸过世了。

　　萧将军贵人事多，长公主也为了避一避长子克妻的说法，这些年便一直未再相看娘子。事到如今，这萧将军都三十有三了还未觅得一房娇妻。因此，再好的嘉奖也不如给他赐个婚来得实惠。

　　正好十日前，右相傅流芳六百里加急上奏，东漓帝已应允将慎王府的庭华郡主赐给归德将军萧宴绥为妻，并愿与北昭永结秦晋之好。

　　他也是见皇帝高兴，因此才敢拿这事儿出来讨个好彩头。

　　果然，北昭帝笑意愈浓，指着他笑骂道：“怎么，你倒先打起这杯喜酒的主意了？放心，且少不了你的。”

　　沈常似是被说中心事，不禁掩着嘴角，应景地低低笑出声来。

　　——

　　过了正月二十，慎王楚沐终于从京城临都回来了。

　　这次归来却是轻车简行，莫说未见到往年都会从京中带回的几车赏赐，便是年前随行而去的人也有一多半没有一道回来。

　　看着这架势，尽管心里早有准备，楚沅的眉心还是忍不住跳了跳。

　　楚沐披着雪白的狐狸毛大氅，拄着黑檀木的拐杖从马车中探出头来，微微佝偻的身子很是不稳，双腿也跟着明显地颤了颤。兄妹俩的眉眼很是相似，都是像极了他们的父亲。只是楚沐的眉目更添几分柔和温暖，不似楚沅冷清毅然。因着这几日不间断的长途跋涉，此刻他的脸色看起来有些不正常的惨白。

　　许是刚出马车的时候灌了冷风进去，未及站稳楚沐便弯下身子不住地咳嗽起来。楚沅忙上前去搀扶着他，轻声说道：“兄长一路辛苦了。”

　　当年与南越的澄江一役，楚沐冻伤了双腿。多年来经名医诊治虽已能借着拐杖行走，可每每到了冬日，双腿还是会僵硬得如同铜注一般。若没有细致的保暖和按摩，时间久了仍旧要靠人推着四轮车代步。

　　“把四轮车推过来。”见他下车后半日不能动弹，楚沅心中微痛，唤了随行的侍从。

　　“不必了，我略站站就好，并无大碍。”楚沐强撑着摆了摆手，挤出一个和暖的笑容，又四下望了一圈，“怎么不见湘娘？”

　　兄长是看着温和，骨子里却是和她一样的倔强。楚沅暗自叹息，只好跟着装作不在意，顺着话头回道：“湘娘不听话，被我关在陶然居抄书呢。”

　　“又不听话了？”楚沐轻轻笑了一声，“这些日子我不在家，许是她高兴得很？可是又跟着白家二小子胡闹了？”他深吸了口气，又试着迈了迈腿，接着说道：“让随风扶我吧，我先过去给母亲请安，你可要一道去？”

　　楚沅依言让侍从随风过来扶了他，垂下眼睫沉吟了会儿，低声道：“兄长去吧，我去叫湘娘出来见你。”

　　楚沐望着她逃也似离去的背影，无奈地摇了摇头，唯余低低的叹息。脑海里浮起陛下步步紧逼的试探与不容置疑的决议，苍白的神色渐渐冷凝起来。

　　——

　　太妃沈氏年轻的时候是名动江湖的美人，后来嫁给慎王便归隐了内宅相夫教子。如今近知天命的年纪仍是保养得宜，常年的修禅礼佛沉淀了一股子安和内敛的气度。她不大管朝堂上的事，见了久归的儿子也不过关心关心他的身体以及衣食住行上的一些小事。

　　“母亲，儿子此次进京，陛下顺道给指了门亲事。”楚沐斟酌了一下措辞，不至于让这消息太过于震惊，“是武定侯家的小娘子，成亲的日子定在四月中旬。为此，陛下还特意在临都新赐了慎王府。”

　　沈太妃双手交叠着放于膝上，容色端庄地跪坐在上方，平和的杏眼里有一刹那的疑惑又慢慢化为淡淡的安宁。倒是她身后的女官余明芳听闻此言，蓦然抬起头睁大了双眼，好在她也是跟了太妃多年的老人，很快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讪讪地低下头去。

　　“这婚期也太赶了些，那我们要赶紧着手进京了。”短暂的沉默后，沈太妃幽幽地说道。

　　“正是，儿子将秦川留在了临都先行打理。陛下也命了内侍省，并宗正寺、礼部准备大婚事宜。”楚沐恭谨地一一禀告。

　　沈太妃点点头：“说起来，这武定侯家的小娘子我倒是见过。你可记得，你淮安的外祖家便与他们家祖宅为邻。武定侯常年领兵在外，夫人又不幸早逝，那姚小娘子是养在她祖母跟前的。有一回，我回淮安去探望你外祖碰见了，倒是个纯良的好孩子。后来武定侯调回了京城，他们一家也便跟着上京去了，竟是无缘再见一面。”

　　说起这些家长里短的，沈太妃倒是跟其他同年的夫人一个样。

　　提到淮安的外祖家，楚沐也笑了：“竟还有这样的缘分，我原想着她往后能与我一般孝顺您便好，没成想母亲竟早‘相看’过了。”

　　虽说是母子俩私下里的玩笑话，可到底还是有些不妥。沈太妃便轻斥道：“胡说些什么呢！”然而面上却是笑容不减，眼见得是高兴的。

　　这场婚事实在太过匆忙，皇帝若快刀斩乱麻，随便指个不知品性的高门千金。他满不满意倒还在其次，总归是块台阶罢了，就怕母亲不合心意。更甚至，若不幸娶个乱家的回来，陛下自然是少了麻烦，甚至还可能乐见其成，可慎王府的后宅却要不得安宁了。

　　楚沐扯了扯嘴角，万幸他那伯父还算有几分良心。母亲也似乎很是满意这故旧家的小娘子，那往后应当能好好相处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