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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我的曾祖母 ...

  •   我的家庭关系其实很复杂,这里不做多阐述,或许以后会提到,当然,更大的可能是被我忘记提了。
      现在我要说的,是一个对我来说很传奇的女子。
      是的,传奇。她养育了三代人,我爷爷那代,我爸爸那代,以及我,并且对我们都有极其深的影响。这个女子,叫谷中兰,气质如兰,娴静,温柔,是我的曾祖母,用我们当地的语言的话,是叫做姥毑。
      当我八个月断奶的时候,母亲就把我扔给了姥毑,去和我在广东的父亲团聚了。一个年过七旬的老人,就这样带着一个八个月大的女婴,开始了她的生活。
      对于小时候,我已经大多记不得了。
      而对这个世界最初的记忆,就是有一天早上,我睁开眼,是在一张装了白色纱帐的木床上,而我的旁边,就是我的姥毑。然后,在我的心中,躺在我身边的这个老人,是我最亲近最信任最值得依赖的存在。
      姥毑的脚很小,但并没有用裹脚布裹过,她出生在民国建立的那年,经历了那个战火纷飞的年代。她很少提及她的过去,有一次,我问她,“姥毑,你在抗日战争时期是怎么过来的?”
      她给了我一个疑惑的眼神。
      旁边的爸爸提醒了我,“你这样问,你姥毑是听不懂的,你问她日本兵,她就知道了。”
      我又问:“姥毑,你知道日本兵吗?”
      这时姥毑浑浊的双眼里才泛起一丝光亮来:“日本兵?绒崽啊,日本兵坏死啦。”
      我想,现在的很多抗日神剧里,不会比姥毑所讲述的更真实。
      在姥毑的眼里,没有救苦救难的英雄,当日本兵来了,他们只能跑,拿着自己的粮食往山上,往山里跑。曾经有一个人,没有来得及跑掉,被日本兵当场打死,他死的那个地方,就是在老屋那里。
      还有一个人,被日本兵抓了壮丁,当看守,由于太困,他站着睡着了,然后他被日本兵发现了,他以为他完了,他会死,那个日本兵觉得他是个奇人,放过了他。
      也有国民党的队伍到过那里,曾祖父的父亲只有一袋糯米饭,忍不住嘴馋,下了决心煮了顺便办了点好菜,刚刚给曾祖父的奶奶盛了一碗,外面走过的国民党的一支小军队闻见香味,走了进来。士兵很能吃,一人吃了好几碗,有一个士兵看不过去提议说,“给老百姓留点吧。”却被另一人瞪了一眼,然后那群士兵吃光了曾祖父家的最后一碗糯米饭,拍拍屁股走人了。
      那是个困难的年代,娭毑说。
      曾祖父在我出生之前就已经逝世了,每年到曾祖父的忌日,姥毑就到老屋的走廊上,对着埋在山上的曾祖父,在竹筒上插上几炷香。一开始她还能在清明节上山去拜拜,后来却再也没有那个力气了。
      娭毑很注重穿衣打扮,齐耳短发,我想,她年轻时一定是个很美的人,静静地坐在那里,抿唇一笑,就惊艳了当初那个看着她的人。
      姥毑没上过学,她只会写自己的名字,写得歪歪扭扭的。
      我上一年级时,曾经因为不会写“读”字而急得要哭,她只能在一旁看着,比我还着急却帮不上什么忙。后来,她跑到了对面的爷爷家,让爷爷一次又一次地叫我写,如何用笔画,写下那个读字。她承诺,要看着我上大学,看着我长大成人。
      春天采茶,她就提着一个大竹筐,筐里装上两把小木凳,拉着我的手,穿过竹林,走到菜园里的茶树前,把凳子摆在茶树前,坐着双手灵活地采茶,不时把我不小心摘下来扔进茶叶里的老叶子给扔掉。
      夏天,她就把我放在家里,带着锄头去菜地,回来时衣服里兜着满满的红彤彤的野果子,酸酸甜甜的野果子,放进水中,一个个地浮起来,咬下去,满口的汁水。或者是晚上在爷爷家的水泥场上,坐在椅子上,摇着蒲扇,和别人谈天说地,而我趴在他的膝上,看着漫天星辰,那会移动的一闪一闪的,是会让我惊喜尖叫的飞机。
      秋天,她会带着我去菜园,让我坐在一边捉蚂蚱玩,她采下她的劳动成果,听着我的奇思妙想。
      最开心的是冬天。姥毑不许我去雪里堆雪人打雪仗拿一个红薯或者橘子,用草木灰埋了,放在火堆边,我就眼巴巴地等着它煨熟了。顺便听姥毑给我讲那些我听了多久都不会听腻的故事。
      姥毑也喜欢四处去串亲戚,通常都会带着我这个小拖油瓶,在姥姑家住上个一两天,或者去姥姥家住上个三四天。
      有一段时间我除了辣条什么都不肯吃,姥毑就用开水把辣条泡了泡给我拌饭,但是我最后还是上火了,到了外公家打了两针屁股针。从此以后失去了辣条拌饭的待遇。
      当然我也会惹姥毑生气,通常她生气了,会对我说,“我要用鞭子沾了盐水来打你。”我总是会被她唬住,然后偷偷地躲起来。
      姥毑带着我是年纪已经快八十了,也在炊房里摔倒过,把腿摔坏了,但是腿好了之后,她依然是那个爱带着我四处串门的老太太。
      姥毑爱吃甜,爱吃零嘴,爱喝浓茶,也喜欢养猫。
      爸爸也继承了姥毑的这些习惯。
      冬天的时候,姥毑就坐在火堆边,脚下是家里的那只猫,团成一团在火堆旁取暖。
      虽然娭毑和爷爷并不住在一起,但是一日三餐通常会在一起吃,尤其是二奶奶不在的时候。
      每当吃午饭的时候,她会走到门前,对着后山大喊,“回来吃饭喽,桃崽哎,哦豁!”后面那句“哦豁”的声音会很响亮,拖长声音,在山里很能有喊人的效果。她会一直喊一直喊,直到爷爷的身影出现在屋子的拐角。
      吃饭的地方很简单,一张不到一平米的木桌,非常非常旧,几乎看不出它本来的颜色,不吃饭的时候就把它放在一边,吃的时候放在堂屋正中央。
      吃的东西也很简单,一般只有一两个小菜,再加上一小碗霉豆腐,也就是现在市场上卖的腐乳。不过家里吃的霉豆腐不是从市场上买来的,而是自己家做的,我家一直保持了这个习惯,父亲现在也会在冬天做霉豆腐。但我从来都爱不上这种地方的特色风味食品。
      我在六岁的时候,父亲做了一个决定,这个决定让我摆脱了留守儿童的身份,同时,也离开了我爱的曾祖母和这一片土地,他决定把我带去广东读书,由他亲自管教。
      我在广东待了一年半,回来后,虽然我还是一样可以听懂家乡话,我满口的乡音已经变成了标准的普通话。
      这时候我和娭毑就有了一个可悲的鸿沟。
      她努力地靠近她的曾孙女,小心翼翼地看着她阔别了一年半的绒崽,问我,“绒崽啊,你想吃点什么啊,我去给你做啊。”
      我回答:“我没什么想吃的。”
      她就努力地一遍又一遍地去分辨我说的话是什么。
      可是弄明白后,她似乎有些失落。
      后来我才知道,对于一个老人来说,你的怕给他们添麻烦从来不是对于他们的体谅,因为对于他们而言,能给儿孙们帮上一些忙,就是最大的幸福。
      他们老了,怕自己无能,怕自己是儿女多余的负担,他们希望自己不是累赘。
      娭毑离开我们是在我初三那年,一个冬天,没有雪。
      在此之前,她几乎失去了她的自理能力,每天躺在床上,有时会一遍又一遍地叫着爸爸的名字。她很孤独,她就那样在那间小小的房间里,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四处串门。
      我初中就开始住宿,一周回来一次,冬天的时候由我来给她洗澡,每一次洗澡都是一项艰辛的工程。夏天的时候姥姑会把姥毑接去她家,等夏天过了,天气冷了,再回来。
      在一个星期二的晚上,我心里忽然就有了不详的预感,姑姑急急地打断了琳姥姑的话,一件暂时不能对我说的事被暂时隐瞒了下来。但或许,人与人之间真的有那种感应吧,我心里总是有一种想法,姥毑,没了。
      是真的没了。
      星期五回家,是姑姑和我一起回来的,回来之前,在姑姑家我得知了那个消息。
      夕阳很红,天边的晚霞像火烧一样,我能听见自己拼命隐藏下来的哭泣声,可仍然有豆大的泪珠掉下来。
      我不是不坚强,不是不知道哭没办法解决所有的问题,心里也不是没有准备,可在那一刻就是无法控制自己,姥毑没了,那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没有了,那个冬天坐在火堆旁静静地笑着的老人……
      永远失去一个人,一个自己深爱的人,一个深爱自己的人,那种感觉真的是痛彻心扉。
      我故作坚强,加油不让姑姑担心,可是到了家,打开车门的那一刻,我尖叫一声,扑进了爸爸的怀里,再也无法忍住我的哭泣声。请允许我懦弱,请允许我哭泣,在我失去了她的时候,让我用泪水,送她最后一程。
      姥毑啊,你终于还是没有看见绒绒,考上大学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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