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庭》暮间觉

1、chapter1

　　《青庭》
　　魏函，项澜

　　【1】
　　现在是十二点整。我不自觉地扫了一眼他的手表。
　　那是一块机械表，黑色的表带，黑色的表盘，紧实地贴着他的手腕。并不是扣地紧，而是被手腕填满了。我甚至怀疑下一秒表扣会脱开。
　　他似乎和我有话要说，一直不安地搓着自己的大拇指，搓得指根通红。但是他只是时不时看我一眼，更多的时候和我一样看向服务员。
　　我们坐在“海海海”餐厅里。
　　这是我第二次来这个餐厅。第一次是和寝室同学一起来的。虽说是叫“海海海”餐厅，事实上，这里也有普通的小炒和家常菜。我不大吃海鲜，第一次点的大都是素菜。大家多少都点了一些海鲜，见我什么海鲜都没点，那时都给我夹了些。我也只好老实地吃了。不过说实话，我觉得海鲜不如素菜好吃。
　　这次我照旧点了上次那些素菜，但为了不让面前的同学费心，另加了一份最便宜的海鲜。我不太清楚点了什么，不过如果味道不如意，大可以打包带到寝室去。寝室那帮疯狗什么都吃。
　　平时的中午我都会小眯一会，此刻已经有了困意。预感到下一秒我可能会撑不住头而不雅地倒在不知道有没有擦干净的餐桌上，我只好做一些能让我能保持清醒的事。
　　“吃完是要去哪？”我问。
　　他听见了我的声音，便触电般地回了头。也不再搓手了，只是有些惊愕地看着我。
　　“能陪我去买手机吗？”他一下子靠在椅背上，两只手插兜，神色紧张，摸索了一会儿，抽出左手，带出一只手机和几张餐巾纸，还有缠在餐巾纸上的耳机线。
　　一时间我看他从脖子到耳根渐渐显现出绯红，像熟透的卤鸭，隔着张桌子都能感觉到热气。
　　好饿。我心想。
　　“我不太懂……听说你比较熟悉电子产品，所以找你来了。”
　　他将手机推过来，我扶正了眼镜，食指贴在开了花的屏幕上，感受到了它和它主人的不容易。
　　“这手机怎么了？”能开机，能打电话，也没有不灵敏，除了外观上有些不尽人意，似乎没什么问题。
　　“你点个应用看看就知道了。”他揉了揉鼻子，似乎是为自己的手忙脚乱找些理由。
　　“哦……打不开啊……”我从第三面板一一点过去。然后看到了第四面板上一个名为x的文件夹。
　　“x？”
　　“阿？”他抬头看我。
　　“别……”他忽然反应过来，然而一只手伸到一半，又忽然缩回去，掩住了口鼻，侧了半个身子开始打喷嚏。
　　而我忍不住点了一下。
　　Blued，Boy Ahoy,G友……
　　“哇哦。”我不由自主地发出了赞叹，强忍着点开那些app的冲动。即使知道根本点不开。
　　这时他将头转了过来，抿着嘴，脸上青一阵红一阵，不知是因为打了喷嚏还是觉得羞愧。
　　而我这才明白他约我出来的目的。一个毫无交集的同班同学，突然约你出来吃饭，多半是……
　　“肉末茄子，洋葱炒土豆，蒜末空心菜，酸菜鱼，红烧皮皮虾。”服务员念经似得报完菜名，匆匆放下了盘子。我刚想说些什么，转眼只见着了服务员背影。而他还是一副支支吾吾的模样，我见他三秒之内是不会说半个字了，于是顺势放下他的手机推过去，不快不慢地起了身。我自认为这个速度把握的很好，既不会让他觉得我是要临阵脱逃，也不会显得我像个八十岁的老爷爷。
　　结果我还没站直，就被隔壁桌的熊孩子没捡回去的饮料罐绊了一下。我一边扶着桌子，一边在心里问候那熊孩子的父母。小小年纪就喝碳酸饮料，铁定长不高。
　　“你……”我见他要起身，忙道：“没事，我去洗个筷子。你先吃着。”
　　我从筷子盒里捡了两根筷子，又看他目光死死地黏在我身上，没有动嘴的意思，便又捡了两根。
　　所幸我还记得洗手间在哪。然而这点时间根本不够我思考一百零八种回应的方案。
　　洗手间外面的水池可以直接看到我们那桌，我转头见他怅然若失地呆坐着，疑心我洗筷子洗了一小时。然而走进了才发现，他恐怕只是垂涎盘中的菜，表盘上的银色分针也就跳了一格。
　　我利索地把一双筷子搁在他碟子沿，留心了下脚底，接着一步跨回椅子上，毫不犹豫地动筷子。
　　而他又换回了先前那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我只好无奈道：“先吃饭。”
　　“吃完再说。”我一时口比心快，说完我就暗自后悔。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所幸他被食物所迷惑，只是看了我一眼，迷迷糊糊地嗯了一声。
　　这顿饭我完全吃的心不在焉，不知道对方是不是也如此。而我边吃也边平静了下来。也许是我想多了呢？他只是想让我帮他挑手机而已吧。
　　这样一想，先前误以为“他喜欢我”实在是太自大了。
　　不过我自大也是有原因的。也不知是哪里做得过头，平时总能发现一些女生跟着我。一开始以为可能是我在开学典礼演讲时对现代教育无奈的批判从而引起的关注，后来才知道是我的举动引起的另一种好奇——之所以说是另一种好奇，是我认为目前的大家口中所说的“喜欢”，不过是对对方的不熟悉、不理解而产生的好奇心而已。
　　自然，有这种想法的我，拒绝了向我表达心意的所有女生。
　　不过目前为止我还没收到过男性的。
　　于是我准备好了——看心情答吧。
　　这又不得不提到我的另一个毛病，就是脑子里“一山不容二虎”。如果是鞋带散了，下课后要去教务处领班级日志，体育课前要灌水这类小事，挤在脑子里不占太大地方，我是不在意的。但如果大事当头，又来了另一件麻烦事，我就会撇下一件大事，置之不理。只因为我嫌麻烦。
　　想来，我能在这里也是不容易。
　　下礼拜三是英语演讲的日子，这次和同学出来一趟，完全是忙里偷闲。我刚忙活完作文竞赛，此时来的路上还在心里打腹稿。分出一点神来对付同学漫无目的的谈话，实在有些精疲力尽，此刻再把“他是不是喜欢我，如果喜欢我怎么办，拒绝之后该说什么”这越想越烦的事挂心上，未免太费神了。
　　他吃的很快，但比在学校食堂里吃慢一点，不知是因为饭菜的原因还是为了形象。
　　我没有太大食欲，意思意思就着鱼汤吃完了饭，便将消灭菜的任务交给了他。
　　我搁下筷子。
　　“你不吃了吗？”
　　“饱了。”
　　我心里在默背英语演讲稿，回答地完全漫不经心。
　　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放下了筷子。
　　“不吃了吗？”
　　他从纸巾盒上抽出餐巾纸擦嘴，犹豫地点点头。
　　“这几个不吃就倒掉了，我挑几个打包。”
　　我指了几个快光盘的菜，“我再吃一点。”
　　而我忽然想起来这不是我家。
　　虽然是我请客，但这样说颇有指责的意思。
　　他也惊愕地看了我一眼，和我同时拿起筷子。
　　“那我也再吃一点。”
　　我有意支开话题：“对了，你没带钱包，一会儿怎么买手机？”
　　他将饭菜咽下去：“可以看好了晚上来买。”
　　我了然地点点头。
　　“你以后还有时间吗，我请你吃饭。”
　　“不必了，以后可能没多大时间了。现在走吗？”
　　他又犹犹豫豫地点头。
　　我叫了服务员。又坐了一会儿。今天吃的实在有些多，我还是很担心我的胃的。
　　他忙着收拾东西。不过我觉得是没什么可收拾的。
　　“魏函。”
　　我吓了一跳，这声音的语气像极了老师托付我重任时候的腔调。我不自觉地坐正了一些，才意识到面前坐的是自己同学。
　　“怎么了？”我很快镇定下来，想要看着对方以示礼貌，但是视线被叠起来的餐盒挡住了。
　　他将餐盒推到一边，然后我看到了他的眼睛。
　　……像我回家我家狗看到我的眼神。
　　“魏函，你……你真的很优秀。”
　　“……啊？”我被惊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严重怀疑他是脑子短路了，一时想不起想说什么。
　　对方短暂的惊诧验证了我的想法。
　　他清了清嗓子。
　　“我……”这个“我”还没吐出一半，一下子就哑了。
　　于是他又卖力地清嗓子。
　　“我喜欢你。”
　　我为他松了口气。
　　一时没意识到他的惊天发言。
　　“哦……谢谢？”
　　俩人一起愣了一会。
　　他最先反应过来：“嗯……我是指那种喜欢……你知道的吧？这个，这个就算是告白了，你拒绝也没关系……”
　　“什么时候？”我没头没脑地问了句。
　　他竟然知道我指的什么：“其实去年暑假就……一直想找你。你还记得初中毕业典礼那天吗？”
　　毕业典礼已经是去年七月的事了。我对于以前的事并没有很大的执着，也不会刻意去回想，转眼过了一年，其实不仔细想完全想不起来。
　　所幸他并没有想听我答案的意思，也或许是因为知道我不记得，自顾自道：“那天我从校门口走出来，然后碰到了你的……老同学，他们带着一条大狗。”
　　我隐约想起来了，他说的是初中的“□□”。“□□”里有两位都是我的同学。我和他们的关系说不上好，但是以前作业他们都是抄我的，所以也说不上不好。
　　那天因为被老师叫去语重心长地谈了一番，我出校门很晚。于是便碰到了常年在学校周边游荡的“□□”
　　。我在校门口就听见他们的笑声，随着狗叫一阵一阵的。
　　再然后——就看到了被狗追的他。
　　我恍然。做出震惊的神色：“是你？”
　　他抓耳挠腮了一阵，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我……你变化挺大的，没认出来。”我老实道。
　　“看出来了。”他说的很小声，似乎是毫不在意。但是不在意的话就不会说出来了。
　　“你……变瘦了很多。”我试图挽回一下我的形象。
　　他一下子瞪大了眼，脸像极了熊猫。
　　“所以我，”他装模作样地清嗓子，“今天还要谢谢你。”
　　“本来……我是想慢慢和你接近的。
　　我从去年暑假就盼着能再次遇见你，补上没来得及说的谢谢。但这是概率很小的事……当时我还因此后悔了好久。没想到老天给了我这个机会，我能和你在同一个学校同一个班级里。
　　你以前在中学……我对你印象挺神奇的，大概是偶像的存在吧。但是那件事之后，我才真正的意识到你带给我的东西。”
　　他揉了揉鼻子，不再敢看我。
　　“你进教室的第一次我就认出了你，可惜你没认出我。可能是那件事之后你给我带来的改变。”
　　“但是，”他用力地咽了咽口水，“我发现我再次见到你之后，对你的感情变了质。”
　　我惊得说不出话——我明明什么都没做，突然就多了一个狂热粉丝而不是无中生有的情敌。
　　我没有回应他，他的神色也渐渐淡了，又变回刚才那个焉了吧唧的熊猫。
　　他近似自嘲地一笑：“我现在对你表白，确实太突然了，而且还是以我这样的身份……”
　　“可能……你都不记得我的名字呢。”
　　这句话我消化得快，即使没有记忆，也连忙否认：“没有。我记得的。”
　　“我叫项澜，我喜欢你，魏函。”
　　“你要是讨厌的话，我立马走人。你要是没想法的话，我也走人，”他鼓起了十足的勇气，带着决一死战的决心，“我以后不会来打扰你，我就是个意外。毕竟这种事我没胆说第二次。”
　　我被他给逗笑了。向我表白的我见过不少，但是像他这样拼命似的实在没见过。有趣得很。
　　“项……项澜，”我也定定地看着他，“我觉得我要跟你说清楚。”
　　“第一，我并没有讨厌你，目前为止你做的一切都没有引起我不适，我对你的性取向没有意见。
　　第二，我很感谢你会念念不忘地记得感谢我……也很感谢你曾经把我当偶像，还有你喜欢我。
　　第三……你不是意外，你是我的惊喜。”
　　我忽然意识到自己刚才说了句有歧义的话。于是总结道：“你对我……实在太唐突了，我还不了解你。
　　我觉得这是需要慢慢发展的。”
　　我越说越跑偏，这时候再往回说就太没面子了。或许夹带了一些私心和好奇心，我干脆破罐子破摔，将错就错：“所以我觉得我们可以慢慢来。”
　　“慢慢来”这三个字包含了太多信息。什么慢慢来？慢慢接触？慢慢了解？慢慢开始？脱口而出的这句话在我俩脑子里炸成一朵蘑菇云，我甚至看见他身子晃了一下。
　　又是他最先反应过来，还完完全全地自译了我的信息：“所以……你这是答应我了？”
　　我不知道要不要辩解了。
　　“那么……去买手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