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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 ...

  •   *

      胥国的初冬,初雪刚过,天地间一切都是干净明亮的。

      此夜,胥国都城大安的太守薛执在府上设宴,座无虚席,觥筹交错,满目迷乱。他的府邸偌大非常,长长一条宴席拉下来,若街市从天而下。

      宴上除了寻常达官贵人,还有一位贵客。

      话说,薛执已有意宴请青云大将军夜行数次,难得大将军此日心情好赏光了一回。

      宴至酣时,人语声繁,歌舞缭乱,气氛热烈欢快,众人看起来酣然欲仙,都十分放松愉悦。

      有一婢女端上琉璃酒瓶,来到一人身边。酒瓶瓶身七彩绚丽的颜色与堂中明晃晃的灯光交织辉映,让人难以看清瓶中酒的色泽。只见她缓慢谨慎地取下瓶塞,丝丝缕缕的甜气顿时蔓延开来。她俯身欲为眼前的人斟酒,那人却抬手示意她停住。

      “这酒,拿错了吧?”那人眼中光芒一凛,唇畔却现出了笑意。

      不是旁人,正是朝中翻手即覆雨、只手可遮天的青云大将军夜行。

      侍女哑然了,面容上似乎还很惊讶,甚至有仿佛被识破了什么的慌乱。

      主座上的薛执见状,不自在地笑笑:“将军大人,有什么不妥吗?”

      夜行看了薛执一眼,薛执的装模作样令他有些不悦,于是他笑意渐敛:“非要我说出来吗?这不是我要的桃花翁,这是桃花仙。”虽一字之差,前者是中原极其稀有的上等佳酿,后者却会勾起人的欲丨火。

      “咳咳。”夜行对面的相国之子长倏听罢,顿时被一口饭噎住。

      堂中顿时一片死寂。

      “大人这是做什么啊?”夜行忽然又笑起来了,侧过脸去看面上尴尬的薛执。

      端上酒的婢女顿时浑身颤抖起来,琉璃酒瓶忽然倒在白松木托盘上,淡粉色妖冶诡异的酒液流在托盘淡黄色的木质表面格外晶莹剔透。薛执见状,呵斥她道:“你这奴婢,怎么做事的?”

      婢女于是“扑通”一声跪下来,颤抖着说道:“请将军大人恕罪,请老爷恕罪!奴婢见识短浅,大人要的酒名贵稀有,奴婢不识得,一时疏忽拿错了……请将军大人恕罪。”

      一番话说得还挺逼真,夜行摇了摇头,准备看看他薛执到底能把事做到多么过分的程度。

      婢女又连声请罪,在薛执不耐烦的呵斥中步履慌乱地端着酒下去了。

      不多久,换了一名婢女端上了真正的桃花翁。她俯身刚为夜行斟上一杯,夜行便一饮而尽。她于是又接着为其斟上第二杯。青云大将军只喜欢喝桃花翁,人尽皆知,只可惜这酒稀有名贵得很,并不是谁都能拿的出的。

      薛执微微蹙起了眉。一旁的秦管家见状,趁旁人不注意俯身与他耳语道:“老爷,这酒烈得很。看这势头,大将军喝多些定是会醉的,应该也不会与原先计划有多大出入。小姐那边都已经准备好了,请老爷不必担忧。”

      薛执听罢,这才舒展了眉头,点点头,神色自若地继续主持酒席。

      一个时辰下来,宴席进入尾声。夜行酒量惊人,薛执府上的桃花翁早被喝完了,后来只得用其他上等名贵的酒来代替。夜行虽有些不悦,但未曾停杯。

      不过……怎么看都觉得他是没有醉的,神情自若,谈笑自如。但薛执等人,亦不相信一个人的酒量可以做到竟饮下了这些酒还不醉,便权当他已经醉了。

      也许,这就是他们的蠢钝之处。

      “天色不早了,大将军要不就甭回宫了,在鄙府将就一夜吧。”薛执看似不经意地说道。

      夜行点点头,亦看似很不经意地应下了。

      几名婢女于是为夜行提灯引路,离开了宴席。

      婢女们将夜行引入了一宽敞院落便纷纷退去了。夜行停下脚步打量眼前,是一间气派的厢房,屋里向外透出火红的烛光。

      夜行独自步入厢房,顿觉气氛有些暧昧。冬日的屋中,已经被炭火烧得暖烘烘的。烛影摇红,纱幔重叠。他顿住脚步,轻轻一嗅。如若他猜的没错,这屋里燃的熏香是西域的一种,和方才宴上被错端上的桃花仙同样是用来催丨情的特制品。

      于是夜行立即退了出去。

      阖上门的瞬间,屋内忽地传来娇滴滴一声:“将军……”

      屋里有名女子。

      屋里的女子唤着夜行的同时,才反应过来夜行已经走了,惊讶地又连唤数声。他连看都没看见她,是怎么识破一切的?听见她的声音,他亦不应答。四下无人,他是真的对女人没有一点点兴趣?

      屋内陷入了一片死寂。

      夜行走到院里的瞬间,一黑衣侍卫从檐上落下,出现在他的身边:“主人,有什么不妥吗?”夜行从来不留宿他处,此番一定是有什么蹊跷。

      夜行唇角勾起一抹笑意,眸中却有冷冷的光。他动怒时一向喜欢带笑:“里面熏的香是催丨情的,还有个女人,如果我没猜错,是薛家大小姐。”

      黑衣人听罢懵了一懵,虽然他面庞被黑纱遮挡不能显露出他的表情。听夜行这么一说,他忽然想起宴席上似是有个婢女上错酒了,应该就与此事有所关联。

      夜行抖了抖衣服,叹了口气:“真是个好局啊!我早就料到十之八九了,但还是宁愿相信不过是场误会。我一向最讨厌旁人在我身上用心思,就是想看看薛执今日到底能丧心病狂到什么程度。”

      黑衣人没有说话,夜行抖完一身的作呕气味后道:“把长倏叫来,马牵来,回宫。”

      长倏是相国之子,却一直追随夜行。他随夜行也有了一段时间,也知道夜行此番决定留宿一定有什么状况,于是一直就没准备休息,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来到院中,听罢夜行的讲述,他实在忍不住笑了:“薛大人可能觉得将军身边缺个女人。”

      而薛执听府中奴仆报告了情况,实在没有脸面,假装什么都不知道,未再现身,任几人走了。

      次日下朝,薛执暗中观察夜行,感觉不出他面上有丝毫怒气,或者丁点前夜没有休息好的迹象。于是,他小心翼翼追上夜行,满脸堆笑道:“将军大人,昨日……唉,实在是小女钦慕将军,日日茶饭不思,老身这做父亲的,看着也心疼,才,才出此下策……现在想来甚是糊涂,还请将军大人千万不要怪罪啊!”一面说,一面悔恨万分地猛拍自己脑袋:“糊涂!真是糊涂至极!”

      能保住全府的命就不错了,他真的已不奢求夜行不要将此事声张出去,毁掉他的名誉仕途、女儿的名节。

      “嗯……”夜行在前面翩翩地走着,侧过脸去,瞥一眼弓身随行其后的薛执,“还真是委屈令千金了。”在床榻上躺个半天也没捞着什么好处。

      薛执没有说话,夜行一拂袖道:“罢了,昨日的事我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别在我身上费心思了,没结果。”

      “是是是。”薛执顿时眉开眼笑,夜行的意思是不会再怪罪此事了。

      薛执直起了身,却没有要止步的意思,依旧跟着夜行,并且叹了口气道:“可是,恕鄙人多嘴,将军年少有为,名动天下,却从不接受提亲,难道将军就一直没有要婚娶的意思么?还是将军心里其实已经……”

      “我在等一个人。”

      如此动人深情的一句话,却依旧不知道那人是谁。

      薛执听罢若有所思,亦想不出夜行还有什么风流旧事。

      夜行却回过头微微一笑:“告辞。”

      *

      胥文帝在位第三十六年,钦太监启奏西方显现出了一颗耀眼的赤红色不明星子。妖冶诡异,是为不祥。青云大将军夜行于是上书请求出兵攻打西域胡然国。

      胥文帝对妖星之说不以为然,对夜行的上书犹豫不决。奈何相国长狄与虎威大将军破风联名上书极力支持夜行。于是胥文帝不得不妥协,任命破风为主帅、夜行为副帅,调兵一万攻打胡然国。

      胡然虽是小国,一万士兵却未免有些单薄。

      不过,仅仅的一万军士却在夜行与相国之子长倏的谋划、破风的率领下若天兵天将下凡而来。捷报频传。不过三月,军队攻至胡然国主城乌歇的消息便传入了胥文帝耳中。

      据他所了解,夜行这些人没有多少相信星象之说。而且,西域大大小小之国何其多,何必偏偏选中不起眼的胡然?西方的妖星,不过是夜行请求出兵的幌子。虽然不明夜行无故执意攻打胡然国的原因,但此时轻松取胜,令胥文帝困惑不已,不知该喜该忧。

      此夜,胥文帝正手执捷报沉默着,钦太监入殿禀道:“启禀皇上,妖星消失了,就在方才。”

      胥文帝听罢一怔。

      “好了,你先下去吧。”胥文帝身边的李公公道,缓解了气氛中的尴尬。

      胥文帝依旧沉溺在思绪中。这一切都未免太巧合了。夜行就算权势再大,也没有掌控天上星辰的本领。难道,他真的是人们口中所说的所谓什么天选之子?星象之说,是真的?

      待钦太监退下后,李公公对胥文帝道:“皇上,妖星初现之时,青云大将军在观星阁里测算了整整一夜。诸多人亲眼所见,更有多名钦太监陪同。”

      胥文帝点了点头,默不作声。依李公公的意思,夜行此行的确是因为天象奇异。

      *

      乌歇,坐落在大漠中一处被悬崖峭壁包围起来的峡谷中。无数条商道汇集于此,从峡谷的一口进入,又从另一口吐出,两头皆蔓延向没有尽头的远方,形成辽阔大漠中一道奇异的景观。

      “明日,我们就可以启程回大安了。”

      悬崖上,三匹高头大马并排而立,无不身上坠满红缨流苏,威武雄壮,神情傲然。开口的,是右侧那匹白马上的相国之子长倏。

      他继续说道:“胡然国商贸繁荣,珍奇无数,军力却是弱小如蝼蚁一般。就连主城都处在这样一把火就能烧透的半封闭低地中,不攻自破,真是军事守城之大忌。”

      中间那匹乌云踏雪上的夜行听罢,微微扯起了嘴角。

      左侧赤红色马上的破风则发出沙哑的声音:“这群蛮夷,在这狭小角落里苟活,成日醉心于谋取钱财珍宝,如何想得到有朝一日我大胥会来攻打!”

      悬崖下,乌歇已经然如长倏口中所说那般“烧透”了。赤金色的火光耀眼无比,处处都有黑色的浓烟滚滚直冲天际。无数顺延悬崖而上建筑起来的高大楼房,土石制成的墙壁在高温下显现出斑斓奇异的色彩。此时,哭闹声因为居民被驱散而消失无踪,一队队士兵正有序地穿梭于城中,搜寻有价值的战利品。

      忽然,不远处爆发一阵骚动,不由吸引了三人目光。

      原本以为混乱不久就会被平息,怎料经过那处的一队队士兵都停留聚集在了那处,一时间喧哗不已。军队训练有素,这样的情况几乎没有发生过。

      是在乌歇最华美高大的建筑群中,三人目光于是在那处停留了一会儿。

      “如果没猜错,那里是胡然的皇宫。”长倏沉吟半晌道。

      的确,胡然的皇宫中,戏剧性的一幕正在上演——

      “如果你们靠近我,我就从这里跳下去!”

      身后不足半人高的墙外,是凌空望去已经三成化作废墟了的乌歇城。烈火掀起干燥灼热的风,挟着一阵阵浓烈刺鼻的灰黑色烟尘,卷得墙外系着的一排硕大金铃铛叮当作响。

      绛紫色半透明的纱帘不断被一阵阵猛烈的风卷出窗外,又被狠重扔回,底边同样系着金色的铃铛,响成一片如无数冰块碰撞。

      眼前的少女,是典型的西域人,浅黄色卷曲的长发、宛若被冻在冰块中的翡翠一般剔透晶莹的双瞳。但唯一不同的是,她五官妩媚精致若中原人,皮肤白皙得像个纸人。就好像不仅出生时白皙,出生后的每一天都被关在屋里喝羊乳,才能将肌肤养成这般。

      “怎么了?”夜行沉沉的声音忽然传来。

      房中半围住少女的士兵顿时散开作齐整的两列,为他们的将军让出一条道来。

      于是,此时,房中央被腾出一条空道,一边是少女,一边是夜行与他身后的破风与长倏。原本嘈杂的空间顿时在两边的相互凝视中安静无比,仿佛一切都凝固了。

      夜行打量面前几步开外的少女,眼中沉沉的潭水像是忽然被丢进了一枚小石子,漾开一圈圈涟漪。一切都变化得很微妙。

      为什么无缘无故非要攻打胡然国呢?胡然国对胥国没有丝毫的威胁可言。再者,胥疆土辽阔,物产丰饶,年年受四方朝贡,说实话也不缺什么稀世之宝。

      就连破风与长倏都不明白。但是对于夜行的决定,他们几乎都无条件地支持。夜行在他们心中的威望,使得他们即使不问明白什么也觉得他做的一切事都是有他自己的理由的。而且,都向着他们共同的目标。

      此时,屋中一旁,这一队士兵中的将领上前一步,单膝跪地在夜行面前,抱拳道:“禀报将军,她始终不肯离开这里,现在又以死相逼。”

      “那就杀了啊!”夜行身后的破风即刻不耐烦地低吼。这种事,怎么还用得着这样的惊动?

      将领与士兵听罢,面上都露出了难色。

      长倏忽然笑了:“食色性也。”声音如玉清朗。

      “什么乱七八糟。”破风恶狠狠向地上啐一口。最烦的不过就是从长倏口中蹦出来的之乎者也,完全听不懂。一向对于军队要求苛刻的他现在内心十分焦躁,只想赶快处理掉眼前的事情,重罚这一群废物。

      身后整座燃烧着的乌歇用鲜艳的颜色为少女的发丝边缘染上一层金光。直到面前气势汹汹地来了这三个一看便身份不凡的人,她才开始紧张起来。她原本根本就没打算跳下去的,而且这样的死法死相未免也太不能入眼了。她也不知道她这样以死相逼的目的是什么。只是她在凡间从小到现在的家忽然没了,她慌乱无比,只想赶走侵略者,继续留在这里。因为除了这里,她无处可去。可是,她迟迟不肯接受,乌歇连同整个胡然,都已经在这一场火烧起来的刹那,化为历史长河中的灰烬了。族人四散奔逃,她即使留下来,也不过是留在一片废墟与灰烬中,没有家了。

      怎么办?真的就这样死,就这样跳下去吗?这也太草率了吧?少女咬着下唇,身体微微颤抖起来,对生命实在有太多不甘。但是,如果不跳下去,那个凶神恶煞的人大概会亲自提刀上前让她人头落地,死得更窝囊。

      夜行却完全不顾破风,忽地柔声问她道:“为什么非要寻死呢?”

      第一次听到夜行以这种语气说话的刹那,破风就有一种一切都要完蛋的感觉。

      “因为……”少女抬起头看了看夜行,却依然觉得来者不善,颤抖着樱桃般鲜嫩欲滴的双唇回答,“你让我的家没有了,我无处可去。”

      “那你随我到中原去吧。到胥。到大安。住在繁华的皇宫里。”夜行的声音依旧柔得可以融化冰山,甚至还走上前去,向她伸出了手,“以后,我的家就是你的家,你跟着我,我保护你,好吗?”

      虽然眼前的人像是在骗小孩,少女却没有因为他的步步逼近而后退。

      “这是什么意思!”破风咬牙切齿地看着身边的长倏,一切转变得未免有些太突然了。

      “唉,”长倏微笑着冲破风摇了摇头,“这就是——食色性也。”只是,他这句话本说那一群士兵来着,却不想,竟有朝一日可以用在夜行身上。夜行一向不亲近女人,此番变化他虽心里讶异,面上却保持着如水的平静。或许这就是情有独钟?

      少女看着走到自己面前的夜行,以及他伸向她的手,愣住了。前路一团迷茫,因这样一段话忽然明光乍现。

      她懵懵地仰面看着夜行。他虽然身份尊贵,但不过是个少年。虽然被称为将军,身上却没有厚重的盔甲,着的是一身黑袍。里面黑色的衣襟旁露出身上刺青的一部分,可以看出完整的图样是一条黑色的龙。他发如泼墨,洋洋洒洒,面容俊逸,双眼深邃。像……像妖族,却没有那么重的妖气。他是个凡人。

      像个在骗小孩的凡人。面不改色地说出如此动人的话,勾起的唇角带着邪气。尽管如此,少女还是阴差阳错地递上了自己的手,选择相信他,将后面的路都交给他。

      少女娇小柔软的手,顿时被温暖的手掌包住。那双手手指纤长,指骨若玫瑰,一瞬间,少女心漏跳几拍,忽然有些恍惚。她的脑海,忽然闪过一个念头,这种东西,是不是就是所谓的“情”?

      “为什么你要这样做?”少女不解地轻声问道。

      夜行微微一笑:“天机不可泄露。”

      少女听罢,好像懂了。

      为这一刻,她在凡间已然无聊了整整十六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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