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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二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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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冰雪聪明枉联诗 伶俐剔透费思量
成化二十年冬,寒风凛冽,京畿道上,雪积了有寸许,车马过时,轧得那精盐一般的积雪“嘎吱”有声。半天里,鹅毛大雪依旧下得紧,一场大雪几乎弥天。
一片白雪皑皑之中,沿着官道自然难见行人。
胡州地界。
碑石上头蒙了一层厚雪,碑面上“界”字倒已有一半没在了厚厚的积雪里。
“是胡州地头了。”一辆马车过时,车帘稍掀,内有一人微微探出头来瞧了那块碑石一眼,不多时又缩了回去。
车壁轻响,车走得更快了起来。
胡州城原是南下必经之地,又因此地一座婆云茶楼,招惹了许多行商与文人墨客汇聚于此。
胡州城统共四道城门,分立东南西北。北门名曰:朝阳门。有颂圣之意。
婆云茶楼便离这北门不远,相传乃是宋代徽宗年间的老店子。因其茶香千里,曾有过几代皇帝、亲王下临。
老店子里本来生意极多,今日逢着大雪,人到底稀少了些。只有几个当地熟客自命风流,执意要在此间烹茶赏雪,吟诗作对。
座上有个书生,此人姓陈名允,字松坡,乃是个此次大比落第的秀才。虽素有才名,却无恃才傲物的脾性。故而这回落了第寄居在此,隔三差五的总有几个慕名文人相邀。
此地却也有个妙人,名曰:“六窍公子”。盖取其“唯一窍不通”之意,本来的名字倒已经记不得了。此人偏又无自知之明,总以为自己道德文章皆高人一筹,为此还生出不少笑话来。因而逢着文期酒会,此人也是必邀的,众人觉得若座中无此人,失色不少。
这回赏雪,六窍公子自然也是来的。方上了二楼雅座,便缠上了那陈允:“松坡兄。小弟此番做了几篇文章,只待兄长细细品评一番,也好教学相长。”
陈允接过文来,细细看了一番,开口正要评它。忽听得楼下茶保一声拉长调子“来——客——罗。”
众人一惊,纷纷自楼上探出头去张望。也不知道是什么贵客到了,竟教茶保这般殷勤。
只见个腰里别着配刀的莽汉子一脚踏了进来,手里白灿灿的打赏了茶保,因见上下众人皆直愣愣地瞧者自个儿,两眼一瞪:“瞧甚?没见过活人么!”
一旁茶保见了,哈腰道:“爷且消消火,里头坐。”那汉子瞪他:“少给爷打屁!拣个‘清净雅致’的座儿伺候了。”
茶保平日里这类人也见多了,自然也不生气,笑笑诺了,正要领那汉子进来。忽听那汉子身后有人“扑哧”一笑:“赵醒呐,父亲此番命你随我出来,你倒在外头尽扫我的脸面。只亏你还记得‘清净雅致’这词儿,也算不枉君瑞的嘱咐了。”
众人寻声看去,见个浑身裹着狐裘的少年正立在门前。那少年说着便在檐下跺了跺脚,抖去一身残雪,这才由一旁侍从伺候着退下裘衣,踏了进来。
那少年约莫十六七岁的年纪,着一身石青袍子,生得英俊不凡,威严尊贵。
“少爷教训的是,您请。”方才的汉子此时却作小伏低的,恭恭敬敬让在一旁。少年走了几步,忽然止了步子,向后头望了一眼。众人见他气宇轩昂,于是不免定睛细看。
须臾间,见个素衣少年也进了来。身后侍从替他拍了身上残雪,众人只觉眼前豁然一明。素衣少年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生得粉雕玉琢、唇红齿白,顾盼之间风流动人,却身材挺拔,英气勃勃,一双手插在个毛皮筒子里头,越发显得贵气逼人。
先进来的少年随手替他摘了筒子交了下人,忽然皱眉道:“君瑞,你捂了这半日,怎地双手还是这般冰凉?”
那素衣少年却嘻嘻一笑:“阿兄又来拿弟弟来消遣。”
说罢,两人齐齐展颜,臂挽臂上雅座而来。
见两人坐在角落自顾自说笑,众人也不再留意。因而那六窍公子又缠着陈允评他的文章。陈允无奈,道:“这篇文章可比‘石榴花’,当真是‘一字一个中,字字珠玑’。”
此言一出,六窍公子闻此评价喜不自胜,众人错愕。那陈允莞尔一笑道:“本人字字出于肺腑,决无托大之意。”
座中有人得悟,皆暗笑。
陈允正自偷笑,忽见角落里君瑞也抿嘴而笑,便上前作揖问道:“幸得相会于此楼中,不知两位公子贵姓、台甫?”
君瑞依然在笑,一旁石青袍子的少年歪了他一眼,起身回礼:“免贵姓黄,在下木堂,蓬居通州。这是舍弟木乐。舍弟无理,倒叫足下见笑了。”
原来竟是太子朱佑樘白龙鱼服同着君瑞两人出京公干。
陈允微微一笑:“不知道木乐公子是在笑些什么?”
君瑞见他温水脾性,于是学他微微一笑:“公子讽他,未免过了一些。”
见旁的几人此时依旧不解,君瑞道:“这位公子是说他的文章,似‘石榴花’中看不中用,‘一字一个中’乃是‘不中’的意思。……”
“那‘字字珠玑’又如何呢?”六窍公子见他忽然支吾起来,于是又问。
“足下自个儿不也说了,是‘字字猪鸡’么?”君瑞笑得直打跌,“阿兄,我说的是不是。这位仁兄真是好文采呢。”他这话无疑是当众令“六窍公子”难堪,只是那“六窍公子”倒似是毫不在意,竟在一旁浅笑。
那陈允听来,顿时抚掌大笑:“木乐公子真是聪颖!不才陈允,草字松坡。有幸结识二位,不知两位可否过桌一叙。”
北方文人素来豁达,于是众人欣然将两桌一并。
陈允见君瑞他们的茶水尚未上来,便问道:“木堂公子,不知道两位……”
话未尽,忽然有人扬声道:“诸公好兴致!”
寻声看去,只见个年纪约莫十七八岁的白衣少年不知何时也上了二楼来。那少年生得灵韵标致,唇红齿白,柳眉星目,满把发髻梳得齐整,髻上斜溜一只羊脂白玉簪。一身雪白衣裳衬得他素净娴雅,竟似是神仙一般的人品。
见众人回首看他,白衣少年却学那些小女子样儿,微微屈膝道了个万福。随即领着身后抱琴童子上前几步,朗声笑道:“今日晨起梳妆,闻得下人来报。只说是列位在此地闲聚,煮茶吟雪。如此雅事,怎也不叫上奴家?”
君瑞听那少年竟以“奴家”自称,不觉脊背之上一阵发凉。不由偏脸去看身边人的脸色,见他脸上不露声色,忽又听得众人一阵哄笑:“雪离公子平素‘千呼万唤’不出来,今日定是知道松坡老兄到了胡州,又在这席上露了脸,方才肯来见见咱们这些俗人。”
语毕,又有个玄衣男子出头,笑道:“正是正是,‘北雪’老弟平素连我冯于的面子都不肯赏光,今日亭神兄倒是好福气了,见了尊面一回。”
话说到此,君瑞才知道,这真是群英聚会。冯于乃是江东名士,亭神此人姓汪,号称“湖南第一人”,雪离公子定然就是文坛上人称“南松北雪”的佟雪离,而这陈允……
君瑞不禁侧首去看,见他温文尔雅,又得佟雪离如此重视,心知他当是“南松”陈松坡无疑了。
既知道这雪离公子是“北雪”佟雪离,君瑞对他自称“奴家”倒也不见怪了。
传说这佟雪离乃是个相公底子。十一岁时,遇陈松坡偶在街上卖字,年少轻狂,肆意品评一番,那陈松坡竟将他引为知音,因爱他才华便倾囊将他赎了出来。
其后,那佟雪离同那陈允结拜为异姓兄弟。凭一手好琴教授些闺阁千金以筹巨资,不久便在两人相遇之地居住下来,将自家宅子命曰:音庐。
那陈松坡却不是本地之人,一年之中只得数月滞留此地。
不想那佟雪离天资聪颖,只几年才学便可与他比肩,故而天下文坛才有了“南松北雪”之名。
如今见众人对那佟雪离的身世竟无半点芥蒂,君瑞不觉心生钦佩。
那陈允见众人玩笑,别过脸,轻咳了一声。众人却又是一阵哄笑,将那佟雪离拉到他身旁坐下,于是陈允面色更显尴尬,涨红了一张脸,呐呐道:“离弟来得巧,方才兄长新结识了两位朋友。”
雪离见青衣少年与君瑞坐在下首,面无表情瞧着自己,也不生气,笑道:“今日正是远客驾临的好日子。奴家贱名佟雪离,两位有礼了。”
语毕,着童儿焚香摆琴,又转头去看众人:“君子咏诗,岂可无琴?今日难得稀客齐聚,不如就由奴家起调,按胡笳十八拍的样子如何?”
众人笑道:“正是此话!如今有君操琴,尚缺枝冷花,折他一枝来,权当彩头。”
忽然又听冯于插话道:“冯于这里先讨个饶,就不必死按格律了罢。”
众人因而大笑:“你这‘江东名士’也不知道是哪里混来的。也罢,不过搏它一乐,今日不单是便宜你了,大伙儿都得了好处。雪离公子向来刁钻,吾等哪里是对手,只望不至续得难看便很是不错的了。”
君瑞到此时方瞧出几分味道来,又见身边之人不动声色冷眼旁观,因而出声道:“阿兄与我乃是浮梁商贾,原作不出文章来。列位莫见怪,今日就容我二人作‘壁上观’。”
那佟雪离本不在意此二人,此时见君瑞出声,也不作答,只挑了弦,默默而拨。调方起,只觉清冽,歌曰:
——紫泥火炉绿蚁酒,轻偎玉函枕云袖。
几许落蕊梅尚好,美人红冰鲛绡透。
方听到此,闻者无不恻然,心知这是那佟雪离的心声。冯于轻咳一声,道:“就由不才来续吟:
——新妇描眉点绛唇,旧人青衫荆钗横。
六朝金粉今安在?丈夫醉笑看啼痕。”
汪亭神却自笑他:“韵未尽,你便转。做的这又是什么调调?怀才不遇也不必拉着闺怨的话来泄恨吧。咱们这是赏雪,你倒弄得凄凄惨惨。”
冯于干干脆脆自罚了一碗茶水,斜吊起眼:“我作的不好,就看亭神老兄的了。”他知这汪亭神虽说人称“湖南第一人”,却并非为他文采出众,只是人品是有目共睹的高洁,他自然不服。汪亭神哪里知道他这心思,只是听他语气尖锐,还道是自己说得过分,心下也有些歉疚,忽然就想了自己家中夫人起来,多月未归,念她甚深,于是道:
——恨听樵鼓撕绢帕,却强欢笑锁离情。
冯于大叹:“不善不善,这不是比我又怨恨了几分?”
汪亭神歪了他一眼,续吟道:
——山自巍峨隔云端,相思那堪过千里。
六窍公子突然出声插道:“我也有了。”
——半捧冰玉半捧雪,猎猎京风撕长卷。
诗句只说了一半,顿时四下狂笑,君瑞险些喘不过气来。
冯于笑得差点掉下椅子来,乃指着那六窍公子大笑道:“今日服了阁下了!旁的也就罢了,既是说‘半捧冰玉’又何必再说‘半捧雪’?也不嫌累赘?”说着,也不知怎地,椅子竟向后翻了过去,四脚朝天跌在地上。
于是众人又是一阵哄笑。
佟雪离及至此时只将那琴一推,笑道:“六窍公子好本事,竟破了这一局。这状元梅是必属阁下的了。”
原来那佟雪离竟是故意设的局,并非是要人扭转乾坤,而是要人来破他的凄迷之调。
说到此处,忽然一叹,回首目光悠悠瞧了陈允:“罢罢罢!松坡依然不肯轻易赐教。奴家告辞了。”
见佟雪离毫不留恋转身离去,陈允因而也是一叹,道:“你竟不知我心意,怎不教我心灰意懒?”
言罢,黯然而去。
可惜好端端一场文期酒会竟为此二人弄得不欢而散。
文人本就随性至极,此刻见松雪二人不欢而散,于是皆觉无趣,不禁倒有了几分黯然。
冯于依着窗棂哈哈一笑:“有道是:‘傲松盘山青四季,瑞雪压枝寒一宿。’列位何需如此沮丧,此二人相会历来极似‘参商’二星,东升西落不见彼此。今日一会已是诸公奇遇。”
“冯公此话说的正是,现下松雪二人不在,况今日正逢着大雪,新春刚过。咱们倒不如来说些趣闻,也映个景。按个来,哪个要是说不出来,咱们就罚他碗茶,如何?”众人缓过神来,点头道,“可惜此处乃是婆云茶楼,不宜饮酒,不然咱们倒可浮一大白。”
汪亭神端起茶碗,沉吟了片刻,道:“不如由在下起个头。……苏州有位大夫,名气颇大,因好酒贪杯,几次误用大药,致人于死。后来他因酒病辞世。有人送来一幅集唐诗句子:
新鬼烦冤旧鬼哭;
他生未卜此生休。
横联也妙,乃是——‘一将功成’。”
众人听罢,皆笑,因指着他道:“咱们竟不知道汪公也是个会打趣儿的主儿,只这一条,咱们都该罚上一碗茶水。”
冯于因道:“说到这类事体,在下倒有一问请教各位了。”
“冯公何需如此客气,只望别刁难了咱们才好!”雪须老人抬手捻了捻自个儿胡尖,笑道。
“今见在座诸公想酒久矣,倒令冯于有此一想”冯于面露狡诘之色,道:“ 不知唐时酒价如何?”
众人瞠目结舌,惟有君瑞莞尔。冯于因而转头看他,众人只听得君瑞笑道:“每升三十钱。”
见冯于一呆,君瑞从容答道:“在下尝读杜工部诗曰:
蚤来就饮一斗酒,
恰有三百青铜钱。
由此可知,唐时酒价每升三十钱。”
见众人眼神诧异,君瑞心中不觉思绪万千。他自六岁起,便有“神童”之称,到了十岁,父母始终爱若至宝。谁想十岁之后进得宫去,竟再难见如父母一般慈爱的长辈,更无昔年鲁先生的顾惜,便是太后,也是威严有余而无爱怜之举,因而心下倒有了几分无奈。
不由转头去看一旁白龙鱼服的太子,却见他脸色有些阴霾,不禁心中一紧。
朱佑樘见君瑞一脸异色,自觉失态。于是勉强一笑,站了起来,道:“诸公兴致如此高昂,在下也来凑个趣儿。”
众人惊觉这人此刻威仪毕现,不由皆凝神听他细言,朱佑樘却不紧不慢道:“近来陕西、山西闹了饥荒,饿殍遍地。已出了争食‘两脚羊’的旷古奇事,诸公难道不知道么?”
众人自是知道那“两脚羊”指的乃是人,是说人肉鲜美如羊的意思。“易子而食”本是惨绝人寰之事,今见这少年神情自若,侃侃而谈,众人不由一齐色变,便是平日里再辩才无碍的,此刻嘴里竟说不出零星半点儿的话来。
汪亭神喘了口气,不觉叹道:“足下乃是真人,只为何却不懂‘文人莫谈国事’一话?即便咱们有心报国,当今宠幸李孜省,朝中有此等祸国殃民之人掌权,又有那‘纸糊三阁老,泥塑六尚书’。绵薄之力,岂能力挽狂澜?”
太子闻言自知失言,竟有被人戳了脊梁之感。再看那汪亭神、冯于一干文人黯然神伤之态,又念及自己在宫中的处境,于是默然。
次日晨间,人早早的都起来了。雪是昨夜就止住了的,现下已扫至街边,空出一条热热闹闹、车水马龙的街市。
雅韵乌溜溜的头发上插着小小的麦杆子,似懂非懂地听着爹在一旁同人说话。
家里只她、弟弟和爹三个,昨儿个夜里,爹把家里最后剩下的一点面粉糊在野菜汤里做了面糊。这已经是家里这几个月来吃的最好的一顿了。
雅韵坐在巷口,瞧着街市边的摊子,下意识地看了看一旁的爹。爹眼睛红红的,看着自个儿直淌眼泪。
但雅韵不管这些,她注意到卖“扁食”的摊子里有两人十分古怪。这二人吃起东西来,细嚼慢咽的,一只小小的“扁食”,两人能嚼上许久。
她想,这两人定然从未挨过饿。
“二两银子。”忽然有个声音对爹这么说到,随后自己小小的身体就被拽了起来。她挣扎了起来,“啪”的一声,挨了个巴掌。
朱佑樘又夹起一只白胖的扁食,细细端详了一番,方才咬了一口。忽听一旁君瑞闷哼了一声,抬眼看去,见他从嘴里吐出了一枚通宝。那青蚨钱儿极小,乃是做做样子打出来的。朱佑樘笑道:“君瑞今年得了好彩头。”
正笑着,忽然住了口,自那已咬了一口的地方看进去,原来也有个钱子儿裹在里头。于是浅笑,当下便停了箸。
君瑞见他只吃了两三只扁食便罢了手,顿觉不妥:“少爷?”
朱佑樘摇了摇头。
君瑞于是进言道:“胡州乃是君瑞家的祖籍所在,年幼在家时听爹说过,胡州永花巷里有处专做梅子蜜糕的铺子,是胡州一绝。这梅子蜜糕素有生津止渴的功效,最能开胃。既然少爷进不下东西,不如着人去买上一些回来。”
朱佑樘沉吟了片刻,正要发话,忽然见街市上往来人流竟“哗”地一声闪了条道出来。不多时,才看清乃是名华服男子领着个把奴才招摇过市。那人倒也长得人模人样的,偏是个鼻孔朝天的嚣张气焰。
见这伙人气势汹汹地转进了条巷子里头,众人才松了口气,却脚不着地地纷纷走避了开来。就是“扁食”摊子上的人也赶忙会帐走人。
君瑞正觉奇怪,忽然听得摊主上前来,对自己陪笑道:“几位也避避,小的是小本经营,可惹不起麻烦。”
君瑞瞧了太子一眼,见他似乎已没了先前的兴头,脸色平平地离了座,于是赶紧掏银子会帐。又见太子立在一旁未曾走动,知道是要自己打听事由,因而趁那摊主收拾东西,攀谈道:“老哥儿看来是本地人,可知道方才那位转进巷子的贵主儿究竟是何许人物?”
那摊主停了手里的活儿,看了君瑞一眼,于是低下头去,将东西收得更快了些,边收拾,边低声道:“怎么不晓得!此人乃是这胡州州府衙门经历司经历,官儿虽不大,他哥却是胡州知府,听说他表叔还是万贵妃身边梁公公的岳丈。”
“笑话,既是个公公,又哪里来的岳丈?”君瑞轻笑一声,觉得这民间传言未免太不可信。
谁知道那摊主却叹了口气,收妥了东西,道:“公子年纪轻不经事儿,哪里知道太监娶夫人、姨娘古来就是有的。天下男子哪个不恋红妆?虽说公公……眼看今日买卖又做不成了,公子也走罢,免得年纪轻轻卷进是非里头。”说罢,便扛着少许家当,匆匆走了。
君瑞正想叫住那摊主再细问个中情由,忽听得巷口一阵疯闹。
转眼之间,方才那气势汹汹的华服男子便出了巷子,手底下的人还拽着个还未留头的小丫头。
那丫头踢蹬着脚,冲巷子里跟了出来的老头儿哭道:“爹,你竟不疼我了么?别卖我,不要……雅韵定会乖乖的,洗衣做饭……去给人做童养媳也成,别卖我……。”
那老儿跟在后头,手里握着二两银子,也是泪如泉涌,拽住那华服男子的袖子便哭道:“小老儿不卖了,不卖了还不成么?银子如数奉还,只求公子放过小女!”
“成,你还二十两银子来。”
那老头一愣:“公子明明只给了二两啊?”
那男子却冷冷一笑:“那是爷买她的银子,如今你要还她去,自然是‘赎’了。在商言商,赎人哪里还有原价的?”
见如此恶霸,君瑞不觉气极,转头去看太子,指望他为民除害,谁知那太子竟转身便走。
君瑞挡住朱佑樘的步子,低声问道:“光天化日之下,有如此恶人,殿下竟不管管么?”
太子不言,只是漠然瞧着君瑞。此时君瑞只觉周身一阵冰凉,竟踉跄几步,眼看那恶霸猖狂而去,不禁咬牙。
三载春秋,当年初入宫闱,自己险些丢掉性命。今日又见了权势的好处。君瑞不禁哈哈大笑了起来,却见太子目光越发冷峻,顿时只觉得血气上涌,于是道:“人道三尺有神明,原来乃是痴人说梦。君家食民米与赋,仲尼曾言‘夷狄之有君,不若华夏之无。’如今区区阉党竟能使太子畏惧,岂不可笑?”
说罢举目,却见太子脸色微微泛青。他一心就豁了出去:“是了,是君瑞糊涂了。殿下原是天底下难得的尊贵人儿,岂能与庶民混为一谈。”
他这话方自说罢,却见个雪衣少年不知是从何处而来,拦在街中,对恶人盈盈笑语:“奴家还道是哪位公子爷,不想原来竟是戴经历。”
那跋扈公子瞥了雪衣少年一眼,随即冷笑道:“今日是吹的什么风?竟把向来深居简出的雪离公子给引出来了。”
君瑞这才瞧出来,原来那冰雪一般洁净剔透的少年,正是自己昨日正在茶楼见过的“北雪”公子——佟雪离。
“奴家见过戴公子。”佟雪离屈膝一福,和声细语道,“只因近日奴家那侍琴童儿契满,奴家也是没缘法,只得出来买个小子……丫头的。”说罢,目光有意无意往雅韵身上一溜。
戴经历面露厌色,却仍敷衍道:“如此说来,雪离公子那抱琴童儿是家去了?”
“正是。”佟雪离笑吟吟道,“……奴家素日知道经历为人慷慨,现如今,奴家倒有一事相求了。”
“只管说罢。吞吞吐吐,不是男儿样子。”那戴经历听了他一番话,正要出言,却被身后一人所阻,耳语几句。这跋扈公子再开口时,竟将一身气势消去几分,不冷不热吐了这么句话出来。话虽轻,却是欺辱了这冰雪一般的公子,只他竟是全当未曾听见的样子,浅笑道:“奴家在这人市上转了半日,所见无不粗鄙。惟独经历瞧上的这丫头是聪慧伶俐的样子,奴家思前想后,只得斗胆恳请经历爷割爱。银子,奴家是必不敢欺爷的。”
戴经历听了这话,方才正眼看那雪离公子,沉吟许久,忽然冷笑:“人道雪离公子冰雪聪明,今日看来,果然不错。你是个什么心思,我也明白了。这么着,丫头原是我家兄长要的,我却不能自作主张。人不能放,只是今后看在你面子上也不为难她。”
雪离复笑:“经历爷说笑了。奴家见她父女骨肉分离,甚是可怜。若按经历爷的意思来办,恐怕是换汤不换药的事儿。”他这话一出,戴经历也笑:“既是如此,公子就随我回府一趟,届时见了我兄长,公子向他当面讨要,如何?”
那雪离顿时垂首略加思索。他自知这戴家本没有好人,真是个如狼窝一般的地方。只是他生性悲天悯人,又因心恋陈允,更是弄得满腹柔肠。这时候再看那丫头哭得厉害,不由心软。朱唇微启,柳眉稍颦。
“怎么?公子有求于人还不肯赏光纡尊降贵一回?”经历口中话说得漂亮,语气却极其刺耳,“老头儿,你家小娘子本经历可带走了。也别到处乱说话。若说错了,管教你‘吃不了,兜着走。’”
雪离公子听了这话,不由面露难色,再看那小老儿的惨状,默然片时,编贝细齿轻咬了下唇,臻首缓缓一点,竟随他们去了。
直待那伙人走得远了,众人也尽散了。此时再看,先前热闹的街市经方才这一闹腾,现下倒冷清了许多。街角边只余下太子与君瑞一行人,皆静默不语。朱佑樘与陆栎相处三岁,本以为他骨子里头虽有刺,但经历几番搓揉已圆滑了许多。况,陆栎为人向来温和,做事也从不鲁莽,今日不知是为何竟像是疯癫了一般,不仅出言顶撞,还动辙求死。
“作死的混帐东西。”良久,朱佑樘口中方才蹦出如此一句来。他面色铁青,冷冷看了君瑞一眼,一拂衣袖正要离去。见一旁粗莽汉子尤伫步不动,似有要拉君瑞的样子,于是喝道:“随他去!也教他醒醒脑子。”
说罢竟领着人回昨夜下榻的客栈去了,独留君瑞一人默默立在雪地里发愣。
“君瑞小娃儿。”
忽然听得耳旁有人轻声相唤,于是呆呆转头看去。
“鲁先生!”
这鲁骢,表字如海,自号鸣轩居士,已是不惑之年。他正是当年不得陆静山欢心而借故辞去的西宾。鲁如海本也是个簪缨子弟,因族弟于成化二年得罪万妃,一族“连坐”,他也被抄了家。只此子向来轻视权贵,为人又风流不羁,故而也不已为意。他自成人便喜游历名川,那年过京师时没了盘缠才不得已寻了个熟人在陆家谋了个西席的差使。
此人当年走得倒也洒脱,以他的眼色又怎不晓得陆静山的心思。他一生桀骜不驯、孤芳自赏,怎想却偏偏喜爱陆栎这个学生,对其天资赞叹不已。因此同君瑞相处倒似是忘年之交。怎知只如此处了三年,君瑞便入了宫中,逢年过节才可回家一聚。加之那陆静山言辞虽然婉转,他却明白。觉得再滞留陆府索然无味,便留书离去。陆家上下无一人知道陆静山心中所虑,只道都是君瑞入宫的缘故。
君瑞素来景仰他这位先生,对他不告而别甚是伤心,不想今日竟在这离家甚远之处又见到了先生,因而大是惊喜。
“先生几时到的胡州?君瑞竟不知道!”君瑞一脸兴奋,倒已把方才不快之事忘却了七分。于是伸手挽了先生,道,“先生若不嫌弃,不如由君瑞作东,请先生打个牙祭。咱们已有许久不曾得见了,定要好好聚上一聚。家中上下都念着先生,老太太还埋怨君瑞是个没福的,竟留不住先生您呢!”
“你这娃儿生来可人。怪不得你家上下皆疼你入骨,原来小嘴真似蜜甜。”那鲁如海似笑非笑瞧了他一眼。
君瑞素知他说话都是如此话中有话的脾性,不免干笑一声,面色倒有几分尴尬:“先生又来暗暗骂人了,君瑞可不依。”
“在陆府你虽是秉性温和,人又知理乖巧,只是每每讽你,都见你气得哇哇叫。入宫几年,人也大了。”鲁如海见了,知道他心里尴尬,微微一叹,于是笑道,“只是先生这回却不是碰巧撞上你的呢!”
君瑞闻言一愣,呆呆瞧着鲁如海,也不晓得先生说得这些话是怎么个意思。
鲁如海因而一笑,伸手捏捏他的小脸:“太子殿下奉旨南行为寿阳王贺寿,便料定你必是随侍在侧的。谁知无意间竟见你们星夜在应天府便换装下了官船,俩娃娃撇了那老谋深算的窦家孩子出门,先生也不放心,因此悄悄跟了,想瞧瞧你。”
“先生……。”如此温情之语多年以来,君瑞不曾再得听闻,这会子倒教他不觉热泪盈眶。
鲁如海伸手揉揉他的头发,目光慈祥:“娃娃,你素日是伶俐剔透人儿,是一点便明白的。只是今日先生冷眼瞧了许久,实是你的过失呢。”
“先生何出此言?”君瑞不解。
鲁如海自袖中掏了个掐金丝珐琅鼻烟壶出来,慢条斯理道:“此物乃是当年成祖皇帝赏下的物件,统共不过三个。赏给了当时最为显达的三大氏族。其中一家傅姓,现如今也不济事儿了。直到这一代出了个傅珪,字邦瑞。此人心思玲珑,只是从来耿直,最恶附庸风雅。家中人不待见他这性子,于是后来逢人便爱装疯卖傻,冷眼旁观。不与他熟惯的因此给他起了个诨号‘六窍公子’。”
说到此,鲁如海不由瞥了君瑞一眼,见他满脸异色,于是脸上笑意更深:“君瑞小娃儿,先生这几日冷眼瞧你与殿下相处,便猜昨日你在那婆云茶楼的言语举止有八成乃是出自殿下授意。若先生没有猜错,恐怕来日殿下会是位中兴之主。今日又何必为了个没相干的惹来祸事。”
君瑞浑身一震,抬眼看了先生许久,喃喃出言道:“难道就由着恶人横行?”
“娃娃啊……你就是目光不远。”鲁如海突然收敛了笑容,一叹:“‘将欲取之必先予之。’这道理在此事上勉强也说得通。天下恶人止他一个么?今日你家主子担了这事体,只暂时救了一方。可你要知道,来日你家主子君临天下,那将不是一方人之福,而是天下百姓之福。”
沉默片刻,君瑞又问:“既然如此,先生为何却不出山,帮衬殿下一回呢?”
鲁如海莞尔一笑:“君瑞,想不到若许年来,你倒还有一点没变,依旧固执得叫人恨。”于是,边将手里得鼻烟壶收了回去,边笑道:“你且一旁仔细观望,细细揣摩太子行事作为,便可知先生未曾诓你。”
语毕,那鲁如海也不知是想到了些什么,面色忽而有些凝重了起来,却依旧和蔼地拍拍君瑞的肩膀,说道:“先生本想陪你们一直到姑苏的,只是家中偶发急事,先生须得赶回去,不能再看着你了。好自为之吧,日后遇事当把目光放远一些,切莫意气用事,要以天下为重。”鲁如海语气一顿,复又沉吟片刻,道:“再送你四字箴言:多看,少言。”
说罢,翩然而去,也不曾与君瑞道别,真真是个不羁小节的人物。君瑞料他家里定是真有要紧事体,于是也不出言留他。默默瞧他背影,只见那影儿小得似豆时才回过神来。举步正要回转去,忽然又思及太子方才面色,一时间没了主意。
踌躇半晌,见天色尚早,雪也渐渐化去。君瑞便随意寻了个路人,打听那永花巷里专做梅子蜜糕的铺子。街尾巷角转悠许久,眼见得天色将暗,他未曾寻着那铺子,却偶然闯入个死胡同内。
胡同底安着座破落小庵。这小庵断香火的时日似是已有许久。蛛网挂檐,连那庵门匾额也早退尽颜色,歪在庵门之外,跌作数段。君瑞细看来,那匾额上原积着厚雪,只是不知被哪些不敬神佛的恶人踩踏得泥水横流,再瞧不清上头提的字。君瑞不由叹了口气,正欲转身离去,眼角便冷不防瞥见那破落庵院内有人,君瑞不由多瞧了几眼。只见着那些人正拖着卷破席在雪水泥地里走。只因卷得草率,那破席子外竟露出张令君瑞自觉眼熟的青紫人面来,双眼微阖,扯着一抹淡淡惨笑。而那原本该当乌黑的长发拖在席外,沾得灰泥污水精湿。席中那人似是□□,稍许曝露席外的肌肤由赃污泥斑下露出满身青紫伤痕,一条条裂着,倒似是一张张小嘴儿,含着满口污泥,显得狰狞可怖。
君瑞大骇,正要进去问个明白,却为人所阻。那人本是同他们一起的,只是瞧见君瑞在外头张望,这才过来,恶狠狠瞪着君瑞:“瞧什么!这是咱家幼弟,得瘟病死了。”
君瑞见那人说得无不妥之处,只当是自己记错了。于是告罪而出,转身步至巷口,方才喃喃自语:“奇了,原是在何处见过此人的?一时竟想不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