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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一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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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不动声色静山辞西宾 巧言令色皇储收心腹
相传有陆姓大儒,名崇儒,号静山。只是多年怀才不遇,及至天顺八年大比做了探花郎,方才名达天下。成化二年,陆静山因考绩优异,遂调任京师。此后,由右而左,自下而上,陆静山拾阶而上。任礼部侍郎一职,为其一生之顶峰。
陆静山少既父母均亡。因他自小由孀居姑母李陆氏养大,李氏公婆仙逝之后,陆静山便与姑母另立门户。及至如今,陆府上下皆尊李陆氏一声“老太太”。陆静山年十五妻王氏,及弱冠始纳姬妾。成化七年元月,陆静山年过而立,始得嫡子。嫡子,栎,字君瑞。小庶子四岁,天生聪颖。庶子虽长,然命中无寿,五岁夭亡。是故,陆家三代血嗣单薄,只留得一个命根子。
瑞哥儿周岁能言,三岁能颂,实在比别人家的聪慧了一些。六岁这年,二月二龙抬头日,东静郡王府中得了个有半仙名号的清客。这东静郡王竟是陆静山好友,两人脾气癖好极是相得。陆静山生平挚友极少,往日结交的不过是些文人骚客、官场同僚,大家一同吃酒赏景,间或酸腐文章做做,便是度日。惟独一个东静郡王,来必倒履相迎。两人相处,博弈联诗、文章论政,若吃酒吃得酒性上来,焚琴煮鹤的孟浪事体也能做出来。
那日正合该是机缘。陆静山做东宴请东静郡王,郡王爷也不知怎地就把那会卜卦算运的清客也给带了来。
那人依命给陆家瑞哥儿起乩,竟批了四句打油诗,道是:
“六载相伴君莫忘,瑞雪洁净凝软芳。年年冬寒魂不去,暗香袭远路遥长?”
那人又推算了瑞哥儿的生辰八字,却道:“鬼祟压身、秽气缠体。这哥儿怕是运势坎坷,一生多无欢欣。”他这话说得满座鸦雀无声,都不住拿眼去看郡王同座上主人。反倒是陆静山好脾气,再问那人,那人却推说不知道。因是当众扫了东静郡王面子,惹得郡王爷不快。不过几日,郡王府便打发了那清客走人。
据说因那命批得古怪,当时众人看了许久,皆不解其中意味。他日细究起来,却原来这孩子命中魔星正是由此而来。这是后话,暂且按下不提。
君瑞虽说是由陆父亲自启蒙,然而身在庙堂,陆父究竟忙于公事,也不得好生教导君瑞。幸而一名同僚替陆父引荐一位同乡。
那人生性洒脱,见着陆父也无做低伏小之相。反倒侃侃而谈,意气奋发处,颇有指点江山之浩大气魄。陆父知道此人绝非池中之物,将之邀往书斋略谈,发觉此人非但气宇轩昂,更是笔走游龙之士。如此人物怎肯屈就做个小娃娃的西宾?陆父迟疑不决,那人于是大笑。自呈是看破了浮世,四方游历。只是如今盘缠告罄,才意图寻个落脚之处暂且安顿个一年半载的。
陆父暗自度忖,这般出挑的人物若做了西席,便是只教他个一年半载的,也可令自家哥儿终生受用不尽了。因是欣然应允了下来。
正是成化十三年,凡庙堂上摸爬之人,多在暗地里抱怨说是该称之为“多事之秋”。
春正月己巳,上置西厂,太监汪直提督官校刺事。夏四月,汪直执郎中武清、乐章,太医院院判蒋宗武,行人张廷纲,浙江布政使刘福下西厂狱。五月甲戌,执左通政方贤下西厂狱。丙子,大学士商辂、尚书项忠请罢西厂,上从之。六月甲辰,罢项忠为民。庚戌,复设西厂。丁巳,商辂致仕。此后官场一片浑水,难见清明。陆父为此忧烦甚多,可陆府重重灰瓦白墙保护之内的君瑞却全然不知道这些。
陆府上下最疼君瑞的,莫过老太太。再有三年前君瑞的庶兄长猝然夭亡,更令老太太、太太把君瑞疼得跟宝贝一般,真是捧在掌上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其他那些丫鬟老妈子虽也个个喜欢君瑞,却没敢随意抱他的。几个太太夫人房里贴身贴心的人儿才有那资格。王夫人早年原有个陪嫁的丫头若华,后来教陆老爷收入房里,做了四姨娘。君瑞那早夭的庶兄长正是她的亲儿子。若华本性纯良,亲生儿子没了,她不由就把一片爱子之心全寄托在陆府独苗身上。又因得老太太的疼爱,四姨娘独居一处小楼,这便教另几个姨娘眼红心恨,只是在老太太眼皮子底下,皆不敢造次。
王夫人是世家出身,即便疼爱独子也是疏离有礼,并没有寻常母亲对孩子搂搂抱抱的慈爱。君瑞长至七岁,最亲近的自然也不是她了。日日晨昏定省之后,君瑞最爱腻在四姨娘的怀里,吃着她亲手做的糕点小食,看她拿给自己亲手做的腰带、荷包。按说这般被宠溺的孩子,十之八九该学坏了。偏偏这孩子却有个乖觉可人的性子,行事说话也不娇纵,只是性子里还有些顽皮执拗,总不脱孩子天真。偶尔同人撒娇起来,总能把人缠得能化成一团水来,稀里糊涂就被他哄了去。只有在书斋跟着新先生上学,他尚且还能安分些。鲁骢看这学生比他往年教的那些资质好,自然也就待他不是一个样子。每每下了学就告诉他些礼制、传奇之类的故事。这孩子人小鬼大,听了鲁先生的话,成日家就想着日后要出人头地、辅佐明君,做青史上那些名垂千古的人物。
鲁骢听了,却不予置评,只是摸着君瑞的头,暗自叹息。时日长了,君瑞不免好奇,一再追问他缘故。鲁先生不说,他就巴住先生,四肢挂在先生身上,嘴里胡乱嚷着“不依”却学个小猴子的模样拖着先生撒娇。鲁骢说道:“‘吴宫荒草埋幽径,晋代衣冠成古冢。’有一日,瑞哥儿若真踏进去了,不知该怎么懊悔呢!”
这话,君瑞那时候便听了也是不懂的。不多久,他便把老师说话时无奈而苦涩的语气表情自心中全淡去了,独留下那句苍白无韵的话还牢牢记在那里。
夏六月月尾一日,一早起来还是碧空如洗,至未时竟下起瓢泼大雨。君瑞自老太太那里缠着讨了串菩提根做的佛珠出来,便来寻四姨娘。没鼻子没眼地跑进屋子里,君瑞蹬了脚下一双在家穿的丝履,踩着脚托一下跳上纹床。若华忙把手里绣花针扎在一旁针座上,惟恐君瑞动作大了无意间扎伤了他:“小祖宗,今日如何这时辰先生就放课了?”说着便将炕桌上一叠梅子做的甜糕挪近了些,任凭君瑞小手取用。
君瑞自小就贪的那些甜食,这会子自然当仁不让拿了一块就咬:“先生说今日爹爹约了他品酒作诗。”他捂着嘴笑了起来,“先生真辛苦,吃杯酒也被爹爹逼着做学问!”一张小嘴咬甜糕虽快,咽起来却慢。大大一口含在嘴里细细嚼着,手里拿着剩下的,不着意间,这孩子眼角瞥见了四姨娘绣篮里头一件绣品,竟觉眼前一亮:“四娘,那荷包上绣的花样好精致。”见他那喜欢的样子,四姨娘只是哑然失笑:“新做下的,还不及打络子呢。大夫人身子素来柔弱,一年才动个几回针线。我寻思着是见天儿热了,哥儿身上香包原收的花怕不合用。便动手给你做个新的。知道哥儿素来爱梅,便绣了个梅花样子的。哥儿若不嫌它笨,明儿打了络子,就予你送去。”君瑞才听了是给自己的,心下便喜不自胜。他那里正高兴,四姨娘却看向自个儿身边的丫头。丫头十分机灵,只看了她眼色便明白了,忙出门往厨下去。待人回转了来,手中已端了个填漆条盘。
那四娘温婉浅笑,拿了那条盘里头一只瓷盅起来:“晌午就熬下的冰糖银耳,哥儿不是爱吃的么,这时候离老太太那里摆饭还早,哥儿多吃一些也不妨事。”
正劝君瑞吃羹,听得外头间帘响,三人不免转脸去看。
原来王夫人到了。
那王夫人原是大家闺秀,这会子叫丫头打了帘进来,行动之间仍是平日气度,只是脸色稍稍难看了些。
“妹妹……这孩子倒与你亲。”王夫人冷眼看着四娘殷勤,嘴里吐出这么句话来。
四娘忙起来行礼,慌忙道“姐姐折杀我了。也是瑞哥儿讨喜,妹妹自打心眼儿里疼他。”
王夫人是豪门教养,见着这些,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她自来便同姐妹一处,总与父母不亲,同身边服侍的老妈子倒是十分亲密的。这本是富贵人家里常见的,不希奇。于是复又冷笑:“你这是折杀我了。惭愧!我王家世代簪缨,家中姐妹只有两个,并没有你这样的亲族。小孩子家知道什么,哪个待他好,他自然就向着谁。”话中有话,王夫人面上不好发作,只是心中暗恨:这四姨娘素来仗着自己得老爷老太太的喜欢,在暗地里同自己斗。前些年死了自己的宝贝儿子,如今自是意图笼络自己亲儿的心来着。你只当笼络住了本夫人这千金之子,日后就有了依靠?总一日教你知道我的手段!
王夫人正恨恨想着,只见君瑞身边抱衾婢杜心跌跌撞撞冲了进来,一手挥去四娘手中瓷碗,凄厉尖叫道:“四姨娘!你好狠毒的心肠。小主子往日与你最是亲近,想不到你今日竟要害他。”
一碗甜汤大半倒在了四娘身上,她身边的君瑞自然也不能免祸。一小口冰糖银耳泼在他肩上,热烫地灼痛了一片。
眼见一场风暴即将平地骤起,四姨娘面色惨白,强自镇定对王夫人道:“夫人,哥儿怕是被烫着了。是不是……。”
王夫人冷哼一声,倒也心疼儿子,于是打发人把君瑞抱出去照料。看丫头抱了儿子挑帘出去。一回头,便把脸沉了下来:“你好。”
她这话出口,下人们都知道不好。无论杜心说的真也罢假也罢,王夫人绝不会是个轻易肯容四姨娘好过的主儿。
君瑞在外头,伸手扯扯抱了自己往外走的丫头小袖:“姐姐,母亲是否生气了?”
那丫头惊魂未定,回头看了屋中一眼,于是走得更急了起来:“小祖宗,你别问。”君瑞由她抱着出了自己住的院子,过了九曲红桥往前府去。
那丫头把君瑞匆匆带出老太太那处院子,随手把他往地上一摆,忙忙转回去了。
君瑞自想跟去瞧个究竟,却又思及母亲方才面色,倒不敢擅动。只得在月洞门前头踌躇。度忖良久,究竟一咬牙,刚往里头走了不几步,竟迎面被人撞倒。
那人惊魂未定,赶紧扶住君瑞:“小蹄子们都混帐了,把哥儿一个丢在这里,也不知道替主子们想。”她嘴里说着,又吩咐身后跟来的小丫头,“红玉,你把少爷领回清洄园去。告诉那里苏袖姐姐,说今儿不比往日,要她仔细着,可不敢放少爷出园子。我自去请老爷来,事儿若再大了起来,恐怕不妥。”君瑞早被她风风火火撞得头晕目眩,虽未瞧明白她容貌,只听她说的这些话,便知道来的是母亲王夫人素日最得力的丫头杏儿。那红玉不过十岁的年纪,也抱不得君瑞。于是看杏儿去远了,忙搀着君瑞走。待两人转过抄手游廊,可巧,偏又遇上面色不佳的陆崇儒。君瑞还想问,却被爹爹拍了拍头:“今儿你在茶闲园住着,可不许胡闹。”说完,陆静山摆了摆手,叫丫头把孩子赶紧抱走,倒像是忽然想了何事起来,吩咐身边小厮道,“去告诉鲁先生一声:‘今儿个府里出大事,晚饭自有下人送过去,还请先生勿出院门。’你们可要礼数周全,莫要怠慢了先生,惹先生生气。”
君瑞由丫头拖着,远远见爹爹行色匆匆去了,更觉得胸中忐忑。
也是古怪,此事之后君瑞竟再没见他那位温柔慈爱的四娘。若问及此事,下头一干奴婢小子也无一人敢说的。君瑞知道无门,日子久了也只得罢休。只是他那老师却不晓得是什么缘故,再不愿见那王夫人,逢着夫人前来问儿子功课,鲁先生只对陆老爷道:“见了夫人,我便不愿再留。陆大人若不在意,只管也打发了我。”陆崇儒恼他多事,自此便对先生心存芥蒂。只是他有爱材之心,又顾惜君瑞亲近先生,唯恐平白打发了先生,君瑞不依,这才未曾发作出来。
几日之后,东静郡王郡驾下临。
“将瑞哥儿送入宫去。”那郡王爷正吃酒吃得酣快淋漓,听了陆崇儒酒后一通抱怨,于是趁兴道,“静山那,你家哥儿聪明伶俐,只是他那先生虽然才高,秉性却嫌耿直。”东静郡王话到此处已是尽了。陆崇儒却知道他话语后头的意思。自个儿家中这命根子虽说金贵,说到底,日后鹏程万里是少不得的。官场是个什么好去处!越往上头爬,那人品就越发下作,如履薄冰、如临深渊,没有不一心将人家坑害了垫在脚下的人物。人若耿直,便不防暗箭伤人。只是他耿直待人,旁人却无顾忌,若被人背后偷偷捅上一刀,便是那时有了死的心,怕是也不得遂愿。常言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先生品行端正、秉性耿直不是坏事,只是君瑞日后也随了他这脾性,不是害人又害己么。陆崇儒心中暗自度忖良久,于是起身向郡王爷恭行大礼道:“如此,犬子全仰仗郡王爷扶持了。”
那东静郡王意在提点,没承想陆静山惯会随竿爬,平白倒把事体赖在他身上,于是一愣,度忖良久,方才笑诺:“此事可成。没几年皇三太子便该出阁读书,他年幼丧母,身边也无甚兄弟亲近,按着周太后的心思,她必在一众贵族子弟之中寻个伶俐乖觉的孩子,给太子做个侍读。静山且自宽心,你那宝贝儿去了宫里,三年五载权当历练,不是绝妙?”
这是良机。一代王朝更替,臣子荣辱兴衰,无不由此出端。陆崇儒学富五车,然而贪图荣华之心并非是圣贤书可驱散的,这会子听了东静郡王一番话语,便知道这是君瑞一生飞黄腾达的机会。他虽说心里舍不得这半大的心肝宝贝儿,看在声名权贵的份儿上还有什么不乐意的。
当下喜出望外,忙长身而起亲自斟酒为祝,谢了东静郡王这番美意。他谢得殷勤,却不曾想过宫中原是世间最险恶腌臜之处,家中这千般宝贝万般心爱的命根子巴巴儿送了进去,又能得个什么好。
成化十七年,正是万贵妃得圣眷极深。就是那皇后王氏也需曲意逢迎,方得保皇后之位。其骄横跋扈可见一斑。可惜万贵妃亲子早亡,为人又善妒,不知因此害死了多少宫娥。太子亲母纪氏,因怕万贵妃加害,产子不报。故而朱佑樘直到六岁才与成化帝相认。帝大喜过望之余便立了他做太子,正位东宫。万贵妃此时早已过了育龄,自然气恼,也不知道她心底究竟是在打的什么主意,竟一反往常,放纵成化帝自去寻欢。只几年功夫,宫里头的皇子渐多。万贵妃身边那新近得宠的内侍正是梁芳,这梁芳也曾给贵妃出过主意,若要地位稳固,不如收养丧母时年纪仍小的太子。万贵妃皱眉道:“原也是这道理,只是皇三子自幼便与别个不是一样。那年本宫劝他饮羹,他竟说恐怕羹中有毒。”
这年野史言:陆栎十岁,仁寿宫皇三太子缺侍读,东静郡王因是作保,举其成事。成化帝闻其早慧,召试陆栎,喜而抱至膝上,当殿‘赐同进士出身’,封下翰林院侍读,许他入宫伴太子起居,长住仁寿宫。
是时,太子朱佑樘年十二。
君瑞初涉宫禁,并不知道那些宫闱秘事。一味还是在家娇养的脾气,虽说生来乖巧,却自有左强的性子藏在骨子里。即便是看过些野史,乍见了那谦和有礼的皇太子,也只觉得他与自己那些世兄倒是相似的。故而并无惧怕他权势、地位之心。
他哪里晓得,这位成化帝身边最年长的皇三子自幼时起便深受宫闱权利倾轧之苦。论其心机之深沉,寻常在家娇养的那些书香门第之后焉能望其项背?
君瑞打入宫时起便是六品东宫侍读,众人艳羡。明眼人却知道那不过是个空位,说是侍读,实则一个长侍罢了。只是君瑞并不计较那些,以他不过十岁大的年纪,饶是再聪慧过人也难有争名逐利之心。是故,太后命他夜宿仁寿宫太子寝殿外室,他也无有半点委屈的心思。初时,太子待君瑞疏离有礼,不曾有过欺压下臣之举,故而君瑞心下不免渐渐对储君暗生好感,又看仁寿宫外众多宫娥阿监个个皆道他仁厚宽和。君瑞便再不如前几日那般谨小慎微。只是在心下略存疑窦:如此一个皇子,却为何身边近人全是面目冷漠 、不苟言笑的?心中是这般想了,却到底不好问出口来。
第一日夜里,他便认得了个余嘉。
那余嘉是何许人也!原不过是宫中尚膳司一名小小宫人,素日是只管服侍太子用膳的。也不知他究竟是如何得了太子的眼缘,竟得太子一力在周太后面前荐他做了身边尚宝少监。太子所用宝印皆由此人照管,自然他便成了太子随身之人。只是君瑞并不知道这同自己一样整日围着太子转悠的少年竟是太子心腹。他自当余嘉是宫内一般人物。再者两人年纪也相近,不几日间,他便同余嘉熟惯了起来。
君瑞往日在家时,父亲总以诗礼传家为傲,教导君瑞礼仪诗书十分悉心,却并不许君瑞同府外那些市井小儿、顽童一处玩耍。鲁骢常背地里暗暗讥笑陆父自命清高,只是也知道君瑞自幼体弱多病,才听任君瑞如笼中之鸟一样。打那时候起,君瑞能吟诗作对、拈管书画,却不会爬树、挖虫、弹弓泥丸之类的童戏。虽说他也有些男孩子的脾气,却到底比那些从小随意摸爬滚大的男孩子来得温文潺弱。偶尔也有心怀歹意的世兄笑他活似是个女孩儿一样,他虽心里向往同那些世兄一样玩耍,嘴上却不甘示弱,只管反驳他们斯文扫地。也不晓得这余嘉是存的什么心思。自他知道君瑞生性后,只是抿唇一笑。
这一日,他这宫内老人儿倒不顾宫内规矩起来。竟趁着太子夜里安寝,邀了君瑞离殿玩耍。就着宫内灯火,君瑞乖乖蹲在仁寿宫园子里认真看余嘉捉鸣虫。这不过十岁大的文官儿一身浅绿袍子,正以他有生以来最为显得钦佩仰慕的表情看着余嘉拿网子罩住了草丛里头一只虫子,小手轻拍:“余嘉好生能干呢!”
正说着令余嘉啼笑皆非的话,忽然就听见园子外隐约传来箫鼓之声。君瑞一时被引开了注目,情不自禁侧耳,却听那箫鼓声声,惹人至极。由外人听来,个中滋味,恰是正应了昔年李后主所作词中“别殿遥闻箫鼓奏。” 一句的意境。
君瑞也不过入宫数日,就知道当今是个奢靡颓唐的性子,日日喜看歌舞升平。只是此刻依稀听了那乐声,却与平日是大不相同的。宫宴御乐制度森严,大宴小宴各有规矩。比如皇帝大宴群臣,须得奏乐升座、百官行礼、上护衣、上花。待三奏完结,随后乐章九奏再有导膳、迎膳、进膳,黄童白叟鼓腹讴歌承应曲、致语曲、还宫曲等等,诸如此类。只是大凡大宴正经宫乐往往端正肃穆,而当今寻欢作乐之宴又乐多奢靡,二者大异其趣,极易分辨。然而此刻几曲宴乐却兼顾二者,间或还有羯鼓阵阵,远远听了,饶是再无趣味之人也得心动,何况君瑞!
当下,君瑞便把那几日宫内老人儿耳提面命的规矩抛在脑后。一旋身,飞也似地出了仁寿宫门。也不管余嘉手里拿着虫葫芦、虫网追在他身后,想唤他又不敢喧哗的着急样子。
一溜小跑着,寻着箫鼓之声而去。那原先守备森严的宫闱也不知怎地竟被他一鼓作气,连连闯过两三处宫院。待君瑞莽莽撞撞直闯入奉天殿外,方才被余嘉一把拉住。这余嘉果然真真一个伶俐人儿,眼明手快拽着君瑞躲入宫门阴影中,避过迎面而来一队侍卫阿监。
只因今日成化帝在中和殿宴请进京陛见的众位亲王,宫中众人忙得几乎无暇他顾,那些人并未看见这两个大胆闯入外朝的孩子。眼见得几个阿监渐渐往门旁过来,君瑞惊得身上冷汗顿时沁出,猛然身子一颤,正为自己莽撞暗暗叫苦,却听见不远处有人曼声吟道:
御乐筝箫鼓三通,心字化烬散明宫。
金莲寸寸踏红锦,谁家钗溜郎怀中?
帕角菱丝风吹碧,袖内钿头粉腻香。
可怜卿是多情物,偏生总被无情伤。
灯火阑珊懒回望,酒液清洄枉断肠。
无聊诗魔应歌醒,沁芳池畔久彷徨。
好一个风流秀士!寥寥几句,竟能把自个儿心境描画得这般活灵活现。
耳中乍听得如此一段词歌,君瑞不由起了喝彩之心,身形因是耐不住略略一动,不想稍远处一团阴暗中猛然喝住:“什么人!”那声儿当真是说不出得尖锐,宛如一把尖刀生生在滑腻石块上划动,发出刺耳而骇人的声响。两个相差无几的十岁幼童面上倏然失色。君瑞不禁将余嘉的手攥得死紧,惶惶然倒退出去。仓惶间,冷不防教宫门高横的木坎给绊了个踉跄,立时被那些闻声而来的侍卫一把抓在手上。侍卫们见是个十岁大的孩子闹事儿,又因认得宫里皇子,自当君瑞不过是个小小阿监,也无暇细看他究竟穿的什么衣裳。唯恐惊动了皇上,于是一味推搡着,匆匆扯了麻绳就要将他绑下。
“站住。王爷问话呢。这是怎么着了,都动起手来了?”君瑞回眸仓促一望,灯火阑珊处,出声的却是个还未留头的小宫女。那小宫女生得凤眼桃腮,粉紫袖口边露出皓腕上几只银玔儿。她兀自甜甜笑着,两边颊上现出深深一对酒窝。那标致模样,在君瑞眼中看来,当真是可爱至极。
“呀,还是个穿官服的呢。”小宫女,施施然绕着君瑞转了一圈,就着此刻侍卫内官们提近的明角灯同君瑞彼此打量,忽然灵眸一动,却自双手插腰,隐去面上甜笑,故意唬着脸,作出个泼辣相道,“婢子猜着了,大人该是仁寿宫里陆侍读吧。都说您是极聪慧的,大凡宫里规矩,您是由人一点就通,怎么这会子就敢四处乱闯?若按着规矩,您可是吃罪不起的。”
话至此处,那小宫女因见君瑞满脸惶恐,憋不住“噗哧”一声又笑了出来,冲侍卫们嫣然道:“得了得了,你们自当没见过陆大人。王爷说了,今日皇上以家宴之礼宴请诸位进京陛见的藩王,王室宗亲原就难得相见。这会子若惹恼了皇上,没得败了兴致。”
小侍卫涎着脸佯笑,把抓住君瑞的手略放松了些:“莺儿姑娘是邵妃娘娘身边得意人,这个咱们自然是知道的。只是今时不比往日。姑娘见谅,咱们这里还得多嘴问上一句……不知道此刻姑娘是传的哪位王爷的意思?”
那小宫女素手微扬,掩嘴笑道:“方才吟诗的那位不就是了,若非是寿阳王爷……。”话音落下,却眼中略显羞涩,露出小女儿状来。
寿阳王爷?君瑞一愣,循着那小宫女眼波递处看去。御河不远,红桥之上俨然背月立得一人。那人身形修长,按制服皮弁、发束善翼冠。月下而立,却怎么也看不仔细他的样貌。
余嘉到底比君瑞更机灵些,忙拉着他向莺儿称谢。那莺儿恋恋不舍回过神来,见君瑞仍旧一副傻愣愣的样子,复抿嘴一笑,随即微微屈膝作福,道:“婢子告退。”
此番自是君瑞头回见着莺儿。多日后,他虽已不大记得她的容貌,却将她唇边那嫣然一笑连同她皓腕上丁当作响的银玔儿铭记在心。
成化十七年五月尾,君瑞随太子朱佑樘出阁。君瑞入立东班,伴读《四书》。及至此时,他依然同太子毫不亲厚,只是同寻常侍读侍讲一个样子。只是因他年纪幼小的缘故,成化帝特许他捧书伴读。
君瑞初识同僚,自是不知该如何同那些油滑文官周旋,只是尚且记得素日里父亲、先生的教导,温文有礼地与他们寒暄一番罢了。
一日方至巳时,各官于丹陛上四拜罢,循旧例入文华殿后殿讲读,君瑞尾随其后。未及入殿,君瑞却听见前头几位侍读侍讲轻声耳语:“怎么,东阳兄竟不知道?昨儿个寿阳王爷摆饭宴请马文升马大人。”
“肖大人怕是听了那些不足采信的市井流言。”那李东阳倒是一副老成谋国的样子,并不肯轻易搀杂其中,“朝中本有成例:藩王、皇子皆不得与官员结交。寿阳王爷便是再得皇上爱护,毕竟是个皇弟。”
“东阳兄怎么就忘了那马文升是何许人也?他马家本是寿阳王府世交,马文升更是十几岁上就认得当年寿阳王世子——如今的这位寿阳王。寿阳王爷今趟摆饭请他,也就借着重叙通家之好的名头。”那肖大人话至此处,忽然回头瞥了君瑞一眼,又将话声压低几分。
君瑞本是遵循“非礼勿听”的古训,却正听得那人频频私语,不由心中暗自生厌。“身后勿论人非”的道理,怎么这些饱读圣贤书的官儿就全抛在脑后了。
李东阳把那些话听在耳中,眉间不禁微蹙:“肖大人,慎言。”
一时大家无话,众官肃穆入殿。
没承想,正是这日,成化帝竟心血来潮恩准了万贵妃所求,允她前来文华殿瞧瞧皇太子的课业。
那万贵妃原不过是成化帝身边长侍,比成化帝虚长十九年。此子所以得宠,泰半乃是因成化帝曾与她同甘共苦的缘故罢了。
君瑞并不知道这位贵妃的厉害,只是见一干同僚全在此人面前畏畏缩缩,依他那自娘胎里带来的乖觉劲儿,自然看出其中门道。因是,他也自战战兢兢。却不想这世上事原就是越经心越易出纰漏、越谨慎越易疏忽细处的多。君瑞随众人跪伏在地,不防手上一松,竟将自个儿手中一卷《大学》摔在地下。
若这书是跌在众臣三拜之时,夹杂于摇海撼山呼喊之中,那轻微声响必不能引得万贵妃注目。然,时耶、命耶。正逢众官屏息跪聆贵妃训诫之时,猛然间就有一部书册“啪”地一声跌在空心青砖上。君瑞此书跌得不巧。
引得贵妃眉目一动,再见得这君前失仪的竟是前不久方才入宫的陆栎。心思玲珑九转,下一刻,她立时面沉如水道:“好大的胆子,小小侍读也敢蔑视本宫!”
君瑞闻言一愣。
他本是无心之举。如何就……。
万贵妃身边都是什么人?个个都是猴儿一般精怪的成色!内中就有一个近年来风头渐渐盖过昔日西厂提督太监汪直的梁芳。这梁芳如今乃是万贵妃面前的红人,原就比别个更知情识趣儿些,此时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他走近君瑞细细打量了一番,倒同万贵妃演起红白脸儿来。那万贵妃兀自疾言厉色,他却从中打起圆场,轻声劝道:“咱家自知道大人并无不臣之心。只是既然娘娘这么说了,大人这会子不如认了错,暂且过了这关。……日后娘娘自有道理。”那梁芳语焉不详,却含有深意。却不想竟是“媚眼做给瞎子看”。以君瑞聪慧之心,他自听出了那话的意思。只他乃是个骨子里极固执的主儿,既认了“君子当立于世”的死理儿,便再不肯苟且周容。故而正色道:“君瑞庭前失仪自是有错。然,娘娘据此指君瑞有不臣之心,那却是万万不敢认的。”
原是桩小事。万贵妃拿它来做文章,实在是存心寻个契机给君瑞来个下马威,叫他看清形势,也好将来伺机收服他留在太子身边做个细作。
看官们大抵是要问了:“宫中多少椒娥阿监,为何却要个初入宫闱的娃娃来当细作?”
这便要说那太子的手段了。也不晓得他究竟是做了什么事,竟唬得仁寿宫里上上下下都不敢在外头乱说话,身边就跟围着铁桶似得,半些风也不露。
只是往日在仁寿宫外太子都是个和顺恭谨的样子,万贵妃只道都是周太后的意思,故而也不愿细究,只是在背地里暗骂那老太后难对付。
这回仁寿宫里新进了个人,又不是什么一般的侍从,贵妃心里就盘算了要拿他当个棋子。原想着这陆栎不过是个十岁孩子,使出威吓的手段来,便可令之臣服。不想他竟有个左强性子在骨子里头,倒是宁折不弯的样子。
万贵妃心中恼怒,冷哼了一声:“好好好,好个伶牙俐齿的东宫侍读。本宫素日听闻你伶俐聪慧,今日你倒说上一说,这庭前失仪,本宫将如何处置?”
本以为这话可将他唬住,谁知他面上越发恭敬起来,道:“今日娘娘整治君瑞,是娘娘之威,若今日娘娘放过君瑞,是娘娘之仁。是仁、是威,全在娘娘一念之间。”好个不吃软也不吃硬的人!
君瑞这性子弄得万贵妃心里大怒。看了一旁垂眼不语的太子,万贵妃想:这么个材料竟有个软弱和顺的主子,算是废了。便是璞玉……量也磨不出光来。
“廷杖二十。”如此一想,倒气消了些。决意另想法子在太子身边安细作。心里主意定了,那万贵妃却故意垂问太子:“三皇子以为如何?”
太子语气和顺,答贵妃:“此人身有逆骨。娘娘处置他,是他的福气。”
君瑞在仁寿宫中初见太子,见其头带翼善冠,赤袍,盘领窄袖,前后及两肩各金织盘龙一。玉带、靴,皆以皮为之。衬得他面如冠玉,清俊高贵。由是,便只道他是个人品出色的人物,又看他寡言少语、神态冷淡,便更觉得太子稳重。不由就有了几分敬慕之心。
谁想他此刻任由自己被打,非但不出声求情,还说得如此轻巧。这事儿落在君瑞眼里,顿觉大失所望。故而虽被人按在一旁廷杖,他心里却憋屈得紧。
若单挨了棍子也就罢了,只是君瑞自小爱书,通读经史。时常仰慕那些明君贤臣,总想着自己也有一日能辅佐明主,共谋大业。如今看堂堂皇家,恣意妄为,太子又是非不分,不禁暗叹。
到底不过十岁,闷声不吭挨了杖责,君瑞早痛得身上汗如浆出,晕厥了过去。自然,也没看见太子眼底闪过的一丝激赏。
挨完了打,两个小太监听招呼,将君瑞抬回太子寝宫内院儿下房里。因都想着他是个不得器重的小人物,所以也不睬他,自关了门去了。
君瑞素日是个娇生惯养的主儿,今儿个生生挨了一顿好打,已是不妥。待送回房中,又无人理会,替他上药,亦或是让他进些饭食休养。及至夜里,人果然就发了热。
正烧得神智恍恍惚惚间,君瑞只觉身上忽冷忽热,也不曾想别的什么,只是哀哀咕哝着口渴。忽然就有人来,抬了他去。君瑞依稀听得一人不痛不痒道:“你们记着,可不许叫他死了。”
醒转过来时,君瑞只见自己正趴在太子寝宫内的暖阁里头。被褥竟全换过了最是松软的,极尽奢华。帐里似有淡淡熏香。
忽然间又觉自个儿身上似有火烧,尽然是那棍伤的疼痛。稍稍一动,更觉燥热,只是身上被褥层层,裹得死紧。不一会儿,汗水竟将身上的单衣浸湿。
挣动间,有人来。见到君瑞,忙唤道:“人来,陆大人醒了。” 立时就有许多宫人过来,围住君瑞,将他抱了出来,到了个桶边,七手八脚地将他洗了个干净,再换上干净衣裳,又送回原处。原来只片刻,那被褥又换了新的了。
君瑞甚是疑惑,本以为自己是要死的了,又看见这天上人间的境况,只以为自己还在梦里。问那些宫人究竟是怎么回事儿?却无人答他。
一连几日,都是如此。其间,又有太医来看,只说是病渐好,问他,也不多言。
转眼半月而过,君瑞自觉身子是早好了的,只是不知是为何总觉得平日里身上偏乏,使不出力来。自以为是伤得太过的原由,也就不去深究。到底是孩子心性,原本半月里无人同他说话,自己捧着几本书,还能乖乖研读。近来身上渐好,就坐不住了。
这日悄悄潜了出来,自个儿在院子里顽。怎知才跑了一会儿,身子便受不住,自觉乏得经不住了,便寻了一处朝阳的假山,眠了下去。身上暖洋洋的,谁料还未曾睡着,便有双手推搡了起来。
“你是哪个宫里的小内宫?”有个尖细的嗓音叫唤道。睁开眼,却发觉此刻正看着自己的三人原是不曾见过的。而吵醒他的,正是内中一个小内官。
一个身着锦衣的小娃娃忽然拉开身前的内官,凑上来问道:“皇兄宫里的人,我都认得,你是哪个?怎在我皇兄的寝宫里头?”那娃娃容貌平平,却是个富贵相。君瑞不答反问:“你又是谁?”娃娃一愣,随即笑道:“你这人好生奇怪,宫里的主子原来都不认得么?”小宫人嗤笑道:“这是四皇子,还不请安!”
君瑞心下略一思索,想起初入宫时就听余嘉细细数过宫内情致,恍然大悟:这是皇四,想必正是邵妃娘娘的所出。
一袭白色内衫,天气渐凉。有风来,君瑞便不由自主哆嗦一下。却也一时间不知道要如何应答。
那朱佑杬究竟也不过是个五、六岁的娃娃,见他久也不答话便渐渐不耐了起来。又见他傍着山石,骨架纤细,于是心中便起了玩笑的念头,开口调侃道:“舌头竟被猫咬了么?”语罢,便踮起脚伸手要去摸他的脸。
其实这位皇子早就想这么做了。先前他就觉得君瑞的小脸儿娇嫩得仿佛吹弹得破,很想摸上这么一把,瞧瞧究竟会不会滴出水来。
君瑞见他举止,不觉猛一缩脖子。这皇子身份尊贵,是推也推不得,骂也骂不得。要往后退,无奈身后有山石阻着,进退维谷,渐渐倒似是要把自个儿给嵌进石头里去了。
君瑞不过十岁,家中又常常被当做个命根子来疼。如今被个年纪不过五六岁的娃娃百般戏弄,不由火自心中起。因此由着他那不随和的左强性子上来,终是忍不住“啪”地一声,打开了朱佑杬的毛手。
岂料那朱佑杬自幼是看惯他父皇与后宫女子调情的,故而也不以为然,笑嘻嘻又凑了上去。
陆君瑞几时见过如此无赖之人,于是又气又怕,竟把一张粉脸给涨得通红。
朱佑杬见此光景,不觉越发欢喜,忍不住悄悄捏了他一双娇生惯养的手几下。谁想竟觉着手下有异,皇四忙翻过君瑞手指来看,却见他指尖、指腹生了薄薄几个嫩茧。略一思索,忽然就想起上回自个儿四处胡乱溜达见着的粗使宫女来,待思及几人满手茧子的模样,顿时便想歪了去:“听闻侍读往日在家原是独养,如今进得宫来,倒吃苦了。”他那里一脸怜香惜玉的样子,真把君瑞弄得哭笑不得。虽说君瑞并未猜出这皇子因何脸上露出这般表情来,可见了那小小脸儿上头大人一般的认真样子,直叫人心中暗暗发噱。偏他又不松手,拽着自己一双手摸索,真是甩也不是,纵也不是。君瑞满心古怪,面上也免不得流露几分,那皇四见他那进退不得的尴尬样子,竟觉着份外可心,于是趁着君瑞不备,踮起脚,松手吊住他脖子,使劲儿偷了口软香。
他原本是奉了他母妃之命来办事,只道是个无趣的差使,却不曾想到竟在此处碰见了陆栎这等样貌可心的人,便犯了毛病,忍不住上前摸一把暖玉,偷个软香,倒真有几分狂蜂浪蝶的摸样。
朱佑杬这等偷香窃玉的行径,身边之人是早已见惯了的。只是这仁寿宫里还有一尊大佛——皇太后,故而此刻随从见主子竟在此处胡闹,不仅觉得颜面无光,更是心惊肉跳。
“竖子胡为!”君瑞自知道他身份尊贵,只是此刻心中大怒,便也顾不得什么君臣礼仪,竟将一句气话骂出了口来。忽然就听得有冷笑声来,那声儿到有几分熟悉。待君瑞猛一个激灵细看,才见是个身着红袍的少年。
你道他是何人?
正是皇三太子朱佑樘。
朱佑樘兀自立在当处,冷眼瞧了这里,一言不发,也不知是在想些什么。虽说太子在宫外素来是和顺软弱的样子,可也不知是怎么一回事儿,四皇子朱佑杬偏偏就有些畏惧他这位皇兄。如今见他神色不善就更慌了几分,又见自个左右跪了一地,口中皆道:“太子金安。”自觉气势更弱,于是也不敢多说,只得瞧了他的脸色,怯懦道:“皇兄……”
见朱佑樘竟不搭理他,只有一双利眼仿佛漫不经心似地瞥向朱佑杬捏着君瑞的双手。佑杬蓦然一惊,忙松了手,退到一旁立好,一时间竟连头也不敢抬。
见状,君瑞心中不觉诧异万分。那温厚无能的太子,竟也有如此厉色!?
正自疑惑,耳中只听得那朱佑杬咕哝道:“皇兄……是母妃的意思……。”
话还未曾说得完全,只听那朱佑樘冷笑一声:“是这话,劳烦四弟费心了。”
“皇兄……母妃想着举荐个人给皇兄。” 朱佑杬急忙从背后拉过个十二三岁的男孩子来,“此人皇兄原是见过的。窦太傅的幼子窦元宗,就是小字长卿的那一个。”
君瑞眼角余光里瞧见那窦长卿却是一脸不甘愿的模样,被朱佑杬轻轻推搡了一下,方才曲膝跪下,一头磕在青石板上,行了大礼,口中道:“窦元宗请太子安。”
谁想那太子并不理睬他,细细端详了片刻,忽然冲君瑞冷眼道:“你好。方才那话你也说得?是反了不成!”
君瑞不想那太子反冲着他来,蓦然一惊,太子因而面色又一沉,左右知道不好,忙去将君瑞拉了过来。
太子也不多话,只轻吐一语:“掌嘴。”窦元宗本是邵妃的表外侄,故受命来探探太子的底细,若真可留下,还得充个细作。他原不想趟这夺宫的浑水,乐在观望。只是父亲逼得紧,迫不得以才允了下来。心想太子不过和自己一般大小,平日里定是娇宠惯了的,同他这外堂弟也没什么两样。又听宫里人都说,太子性子软弱和顺,更是看他不起。度忖随意应付过去,这事就算罢了。
今日听得数声脆响,倒叫他不由将脖子一缩。人未及细看,却已先被太子的气势给压了下来。偷偷抬眼看去,只见太子神情阴郁,唇角尚带一丝冷笑。心下立时知道这定是太子杀鸡敬猴,却不知怎地,心中竟出了几分惊惧来。
朱佑樘转头去看佑杬,见他一脸不忍,知他是起了怜香惜玉的念头,自觉做得过了。却不曾表露,反淡然道:“四皇弟,父皇已定了侍读的人选。不敢有劳邵妃娘娘挂心。”
那朱佑杬向来与这位皇兄相处不适,今日见他忽然改了原先和顺软弱的性子,阴着脸发落下人,只觉胆寒,因而早想走了。此刻见他无接纳窦元宗之意,便也不愿再多留片刻,匆匆告辞便转身而去。
窦元宗少即爱书,通读典史。自然小小年纪便自有主见。如今见太子比那朱佑杬不知好了多少,又见他应对得宜,深谙宫闱之道,想必那些说他软弱和顺的话,都是太子平日韬光养晦的结果。忽然想起书中故事,一时间只觉热血沸腾,心中竟起了追随之意。因碍着朱佑杬当面,不好表露心迹,于是也只得跟在那朱佑杬的身后,讪讪而去。
不相干的走了,却留下君瑞已有些忌惮的太子一个。君瑞面上肿着红痕,双目含泪,委委屈屈,也不敢做声。
太子默默看了他半晌,忽然展颜一笑。那笑真是说不出的随和,晃得太子好似是个善才童子一样:“陆侍读还是起来说话吧。”
这话也随和,却听得君瑞浑身一阵哆嗦,他还未曾忘记方才自己面前这位阴晴不定的性子,怎还敢以为太子是最随和友善的!
“侍读心里定是恼恨本宫了。”见君瑞依然直挺挺跪在地下,太子复又微微一笑。
“君瑞不敢。”
朱佑樘于是一叹:“还说没有。你可知道,那日实在并非本宫不肯求情,你既是东宫侍读,便就是本宫的脸面。只那日你做得太过,犯了万贵妃慈威。侍读,于这大内度日,若引得贵妃不满,那是谁都保不住的。你可明白了?”话说到此,他忽然又以一种分外失落的语气说道,“身为宫中人,有些东西,你总是要懂的。”
听到此处,君瑞心中大是讶异。太子竟不是自己所想的那样是非不分?只是悉心教导自己么?
想到这些,君瑞目光平和了许多。朱佑樘见他如此,知道已成了一半。因而伸手挽了君瑞的胳膊,亲自将他扶起,又轻拍君瑞的肩膀道:“那些暂且不提它了,你在宫里住的日子长了,自然就能学会。听闻陆侍读旧日在家时,唤作‘君瑞’,取‘君子祥瑞’之意。……此名甚好,日后本宫也如此唤你。本宫以后当同你一处读写、游戏,只当是自家兄弟,莫要生分了。”
君瑞才多大?此时见那朱佑樘面目亲切,又言语恳切,不禁心中大感暖意,答道:“蒙殿下不弃,君瑞记下了。”
到底不过一个十岁娃儿,又是生在寻常百姓家,平日里更不曾与那些街邻童子玩耍。虽因通读诗书颇有些见识,言行举止似个小大人,心底却天真并不晓得别人心思。哪里知道这太子朱佑樘前后截然不同的作为,显示了他不单只比自己年长两岁,更因自小长于这险恶内宫,早已经是生得惯使计谋,心存百转回肠。
他因见君瑞是个软硬不吃的人,又有着左强性子,虽说言行举止都十分乖巧可人,却还年幼。这一类人,一旦收服,一生都不会背主。于是心想:万贵妃一心想着废黜储君,日后若想成事儿,身边没个心腹总不好,不若收了此人,也是个助力。
然,那朱佑樘却仍不满,复又开口道:“君瑞,你是父皇寻来辅佐本宫的人,本宫不单只为与你做个兄弟。前些日子虽委屈了你,可你要知道‘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智,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本宫终有一日将成一代令主,重整朝纲,鸿图天下。”言语气势,犹如鸿雁凌空,竟有一飞冲天之势。如今成化帝开始宠信佛道,任用奸佞,而朝廷的重要官吏也腐败至极,百姓中竟有“纸糊三阁老、泥塑六尚书”的说法,国政紊乱。君瑞自幼便仰慕书中英雄建树,对此早有“治国、平天下”之念。此时此刻听得太子此语,如遇知音、不由为之倾倒。
正自热血沸腾,一心要追随于他,忽听那太子又将话锋一转,声色俱厉道:“但本宫有话说在前头。本宫虽引你为兄弟。若你有一日对不起本宫,休怪本宫翻脸无情。”
这一番话又抚又镇,偏还恩威并施。
君瑞忙道:“殿下放心,君瑞此后定当为殿下尽忠,决不反悔。”
见君瑞神色凝重,朱佑樘心知,今后若有人想要君瑞背叛,已是很难的了。
次日,陆君瑞便随朱佑樘前去上早课,两人举止颇是亲密。太子更是显出格外体恤下臣的样子,竟命内侍定制,传案之时,除太子书案外,再进书案予君瑞读书。君瑞此后则搬入了太子寝宫内室,与太子同行同止,同榻同卧。但凡上头赏下了什么东西,朱佑樘取了两份来,一份如众人所料予了他的乳兄弟朋少安,另一份,必属陆栎。
太子前后态度反差如此之大,众人皆知,却无人能解。因而便有流言蜚语四起,传言太子耽迷娈童。
这实在都是胡言。
太子有心收君瑞为心腹,只是戒心太重,倒不能轻易与君瑞亲近。端地可笑,他平日神态冰冷漠然,偶尔对君瑞施些小恩小惠的,确实比日日同君瑞亲密相处来得有效验。日子长了,君瑞竟对他生了一股子又敬又畏的心思出来。好似病梅,虽然丰姿傲骨尤存,却因为枝条被铁丝缠了强行弯出雅致姿态来,反而损其原先天生的灵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