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香江恨（2） ...
-
再过半月，司公子的祖母就要办八十岁的寿宴了。
她是三十多岁的时候来的香江，听闻原籍贯是苏城，到现在也依旧会讲一口苏州话。
司星锐正为准备什么礼物而发愁，身边自有美人替他排忧解难。
“我听人话，司老夫人是从苏城搬来这里的，想必好多年没有听过乡音了，旧时候大户人家过寿都是要请戏班子唱堂会的，不如请个会唱昆曲的过来，让老夫人高兴开心？”
“唱戏？”司星锐皱了皱眉，很不以为然，“老掉牙的东西了，而今哪家会听呢？”
女伴便笑着，软着调子悠悠道：“你自然是不中意的，可是老夫人就不一定啦……”
于是才过三五日，女伴便领着一个年轻的男人来了他的面前。
“他姓陆，”女伴笑吟吟地看着司星锐，语气是多年浸泡在红尘里磨练出的熟稔的撒娇，“我寻了好久，才找着这么一个会唱昆曲，唱给你听下，好不好？”
当地会唱粤剧的倒是不少，会唱流行歌曲的更是多得很，奈何二者皆不是司老太太喜欢的。
老人家听在耳朵里，咧嘴笑出一口豁牙，不忍拂了儿孙的孝心，只咕囔一句：“听来好热闹。”
谁都瞧得出她不算喜欢。
司星锐卖女伴一个面子，抬头看去，只瞧见面前的人踩着木质的地板，朝前行了三两步，微微低头，唤了一声“司先生”。
他只站在那儿，水晶灯罩下冷白的光投落了他一肩，映出一张雪白而冷淡的面孔，脸上瞧不出什么情绪来。
司星锐忽然来了些兴致，像极了旧社会里那些纨绔的少爷一般，吊儿郎当地揽着女伴的腰坐下，带着些审视与轻蔑笑意地问：“你会唱昆曲？”
便见眼前这姓陆的青年轻轻点了下头。
“唱一段听下。”司星锐道。
只见面前的青年微微侧身，摆了个平端扇子的动作，慢慢地翻了个腕花，娇柔似女子。
“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他唱。
原如初春消融的浮雪顺着山涧慢慢淌来的清凉冰彻的嗓音，随着音调几声婉转，山涧里微凉的溪水，就倏然酿成了绵绵的春酒。
他一开口，司星锐便不由地略微直起了身子。
这时候司星锐才注意到，眼前人的眼睛颜色很淡，接近灰的颜色，像是半透明的冰，透着些不自觉的疏冷。
可是目光流转间，连冷，都沾上了几分红尘离恨的痴男怨女气息。
阮楚婷坐在司星锐的怀里，静静地听着。
她的掌心带着几分讨好意味地贴在司星锐的肩膀上，娇娇柔柔地依偎着他，视线朝上瞟，瞥见了男人眼中稍纵即逝的惊艳。
不出所料，待青年唱完了这段，司星锐便率先赞了一声“好”，笑着鼓起掌来。
“唱的不错。”他称赞，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陆酒浓。”青年答道。
司星锐推开了坐在怀里的阮楚婷，起身走向了陆酒浓，伸手挑起他的下巴。
对方顺从地抬头。
一截过分白皙的颈子便暴露出来，纤细柔软地仿佛可以轻易折断。
司星锐的手指顺着他的下巴慢慢地滑下去，最后碰到了颈项间凸起的喉结。
居然真的是个男人。
司星锐想。
而后便见面前这个人下意识地吞咽了一下。
喉结也随之一动，擦过他的指尖。
仿佛被烫到了一般，司星锐猛地收回了手指。
“哈，”司星锐忽然笑了起来，他知道这世上有同性恋，但是他对男人是丝毫兴趣都没有的，因而只是极为寻常地调笑了一句，“头先我都差点以为你是女人了。”
陆酒浓也不见恼怒，垂着睫羽，弯了弯唇角，露出了一个极其浅淡的笑，便重新低下头去。
这还是他出现从出现在司星锐面前到现在第一次笑。
带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微妙情绪。
司星锐微微一怔，却没有将这个笑放在心上，继续问：“你唱的什么？”
“牡丹亭·惊梦。”陆酒浓道。
司星锐倒是听过《牡丹亭》的大名，略微回忆了一下，道：“是一个小姐中意书生，为他死了又生了的故事？”
“是。”
司星锐：“呵，女人是中意听这种故事。”
陆酒浓淡淡道：“这是一个男人写的。”
司星锐瞥了他一眼，大概也是没有想到陆酒浓会出声反驳他。
陆酒浓只垂着眼帘，神情平静地堪称恭顺。
“好了，一阵我叫秘书同你签合同。”司星锐道，“记得将时间闲出来，叫你的时候，必须要到。”
陆酒浓轻轻点了下头，睫羽却微不可觉地颤了颤，问道：“司先生，我想先支取一半的薪酬。”
“工作未做，就先拿钱？”司星锐哼笑一声。
陆酒浓抬起了眼帘，看着他，目光透露出几分卑弱，仿佛哀求似的，道：“司先生，我阿妈病了。”
“哦。”司星锐随意地应承了一声，没说话。
阮楚婷走过来，缠缠绵绵地挽着他的胳膊，软着声音劝：“司先生，你帮帮手嘛～”一字一句，娇得叫人骨酥。
司星锐叫她缠着说了半天好话，才轻轻地“嗯”了一声。
阮楚婷立刻就看向陆酒浓：“还不多谢司先生。”
“多谢司先生。”陆酒浓低头道。
司星锐摆了摆手，“小事罢了。”
他推开了缠着自己胳膊的阮楚婷，站起身，整了整领带，潇潇洒洒地出了门去。
待司星锐出去，陆酒浓才慢慢地抬起头来。
阮楚婷坐回了司星锐原本坐的位置上，方才那些矫揉造作的媚态已然消失了个干净。
“多谢。”陆酒浓朝她道谢。
“谢什么。”阮楚婷哼笑一声，漫不经心地道，“姓陆的就是喜欢看人伏低做小求他。”
她早就将这个男人的心思摸得清楚。
过了一会儿，秘书便来了，带着一份合同。
陆酒浓随意翻了翻，便在末尾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这是你预支的工资。”秘书将一个袋子递给他。
陆酒浓接过，打开封口，数了数里面的数额，揣进了口袋里。
他正准备离开，身后阮楚婷却忽然叫住了他。
“陆酒浓。”阮楚婷唤道。
陆酒浓回过头去，眼中流露出些许疑惑。
阮楚婷看着他，面上有些局促，犹豫着开口：“你真的好缺钱？”
他有些错愕地睁大了眼睛，旋即便见阮楚婷在问出那句话后，仿佛终于松了一口气一般，接下来的话也流畅的多了：“你如果真的缺钱，我也可以借你……”
她虽然混得并不算好，但是胜在入江湖早，也为自己略微攒下了一笔养老金。
陆酒浓摇了摇头。
“多谢阮姐，但是……不用了。”
若是前几次轮回，听到别人肯解囊相助，他必然会接受的。
可是如今，他已经明白，哪怕花再多的钱，他的母亲将会死于癌症的命运也无法更改。
阮楚婷眸光略微有些暗淡，却松了一口气。
借钱，她自然是愿意的。
然而这笔钱于她而言，也是日后养老的资本，她如今已二十又八了，一届届港姐选出来，如花似玉的小妹层出不穷，她又还有多少年的青春可以贩卖、又能卖来多少钱呢？
因而话出口后，又不得不担忧这笔钱有去无回。
“那你多多注意，别出去随便借钱，小心被人骗了。”阮楚婷道。
“嗯。”他轻轻点了下头。
陆酒浓去了医院。
先到柜台缴费，而后上楼进到病房里。
病房里六张病床，一半是空的，陆寻月趴在靠近窗户的那张空床上写作业。
“寻月。”他走过去，叫了她一声。
小小的少女抬起头来，露出一双红红的眼睛，犹有泪痕。
“哥。”她嗫嚅着唇瓣，唤道。
陆酒浓低下头去看，见作业簿上写的乱七八糟，眼泪洇湿了纸张，晕开墨痕。
陆酒浓弯下腰，替她将作业收起来，道：“返家做吧，我留在这里就好。”
陆寻月站在床边，面色凄惶，不知所措地捏着衣角。
他伸手轻轻捧起了她的脸，拇指擦去了她面颊的泪，轻声地，哄孩子一般：“我有钱的，你只要返家好好读书。”
陆寻月被他哄走了。
他走到母亲的床边，坐下。
病床上的女人阖着眼，静静地睡着。
困苦与病痛沤糟了一张美人面，蜡黄而皱纹深刻的脸上已经很难看出旧日的风采了。
陆酒浓的母亲陆凝香，是在十六岁时投身进的欢场。
那时候祖母陆晚霜仍在，人却已经半疯了。陆凝香一个弱女子，生父不详，又无兄姊，便被半哄半骗地入了杜老志做舞女，而后一炮而红，风头最是盛极之时，压得半个湾仔的红阿姑与舞小姐抬不起头。
彼时纳妾的旧习还未废止，阔少大佬、富商豪绅，谁能娶她为妾也称得上一桩风流美谈。
于是手段频出，鲜花香槟是从来不少送的，然而最终打动陆凝香的，还是照顾到了她母亲陆晚霜的一位公子哥。
陆酒浓的记忆里已经没有父亲的模样了。
他只知道母亲最后收山是嫁与了这人为妾，后没有多久，法律便禁止纳妾了。
再过几年，父亲的经济有了些困难，干脆带着发妻与发妻所生的子女一走了之，远渡重洋，只留下怀有身孕的母亲与堪堪学会走路的自己。
那个人什么也没留下，似乎半点也不担忧一个怀孕的女人要如何抚养一个年幼的孩子和一个疯癫的母亲。
陆凝香靠着自己当年下海时攒的微薄钱财度日，然而时长日久，终究是难以支撑，唯有借一借从前姐妹的路子，从工厂拿货源、在街头叫卖，慢慢的，再也看不出曾经风姿绝艳的模样了。
恰好应了那书上的章回名：“华宴开，翩鸿影在逐俗汲汲；情人散，床头金尽遁世戚戚。”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香江恨（2）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