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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香江恨(1) ...

  •   这世上有一个词,称作“货腰”。

      “货”者,卖也。
      典卖腰身,供人随意搂抱,便是“货腰”。

      而就是这样卑贱的一词,却成了陆酒浓一家传承世代的家学渊源。

      二三十年前,陆酒浓的母亲是湾仔杜老志风头无两的伴舞女星;
      往上数一代,陆酒浓的外祖母,于金陵选举花国总统时夺魁,名噪一时;
      追溯至曾祖与高祖,都是做了昆曲班子里艳压群芳的相公堂子,日日去给人唱杜丽娘游园惊梦、孽海记色空思凡……

      所谓世代娼门,想来也不过如此。

      床头点了盏灯,泛黄的暖光照在那染开淡淡桃色的书页上。
      陆酒浓静静翻过了那一页书。

      看过了曾祖陆昔年那卷,“宵光尽,温存语道期白首;梨花残,悲凉泣啼祭旧人”,又翻到外祖母陆晚霜的那卷,“群芳争艳,豪兴千金掷榜首;情眷分飞,凄凉飘零落异乡”。
      待揭过去,便是叙述尽母亲生平的那卷,“华宴开,翩鸿影在逐俗汲汲;情人散,床头金尽遁世戚戚”。

      寥寥数语,短短几页,竟将一个人的生平都写尽了。

      翻倒最后一页,却是只提了一个章回名——“风雨堪止,声噪半山名利场;艳帜怎收,魂断维多利亚港”——还未来得及显出正文。
      虽然只有一个名目,却已经可以看出故事最终的结局了。

      陆酒浓的指尖轻轻婆娑过“维多利亚港”这一地名,睫羽微不可觉地颤动了一下,那张始终平静的脸上流露出一种奇异而微妙的情绪来。
      耳边一个声音懒洋洋地开口:“别看了,这就是她的命数了,再过三天,剧情就会开始。”

      再过三天,他的母亲会突然病重,他借贷救母,却因过分年轻、不通世故被骗得欠下巨额高利贷,连学业也无法继续,只能匆匆拿着商学书院的推荐书,找一份艰难辛苦的工作,赚钱还贷,无暇分心照顾幼妹。
      于是,心愁难解的陆寻月在医院里悲痛哭泣,偶遇名门公子司星锐。

      一个是泪凝于腮活色生香愁美人,一个是星眸含情风流浪荡公子哥。
      她因担忧母亲而心绪难安,他则见色起意欲乘虚而入,不过轻描淡写的一笔资助,便将这不通世事的少女收入囊中。
      而后……

      陆酒浓拧着眉,合上了那本《花间佚谈》。

      这本不知是谁人著写的小说,载尽了一个家族的悲情离恨——
      陆家五代,无论男女,或早夭而亡,或为娼为妾,受人玩弄折辱,无一人得以善终。

      他的妹妹,将会成为这故事中最后一卷,桃李年华于维多利亚港跳江而亡,将这场维系五代的宿命悲剧以如斯惨烈的方式终结。

      “那么……我呢?”陆酒浓垂着眼睑,视线落在了虚无处,他的面上不起波澜,平静地问。
      “你?”他听见那自称系统的不知名妖鬼笑吟吟开口,“自然是应了一个早死啊,唔,死于绝症,最后那段时光病痛缠身,你的妹妹为了救你,不得不……”

      言犹未尽,陆酒浓已经知道了它的意思。

      “我劝你还是不要再动杀了司星锐的心思了。”
      系统道:“这个世界就是由你手中那本书而衍生出来的,这段剧情不走完,这个世界只会一次次重置,你不是已经体验过了吗?”

      陆酒浓不语。

      他还记得第一次轮回。
      那个时候还没有系统,他躺在床上,沉疴缠身重病将死,却又不知道哪里来的一股意志和力气,拼着最后一口气,跑去了半山别墅,杀死了那个最先引诱哄骗陆寻月的司星锐。

      他从来不知道自己可以在杀完人后那样镇定。
      他没有力气将尸体拖到别的地方掩埋,只能扯开桌布将之盖住。

      他知道,更多的时候,陆寻月晚上会住在这里。
      倘若有需要,那些男人就会来这里找她。

      他将安眠药磨碎了掺在红酒里,用冰块镇着。
      然后用电话挨个拨到那几个人的办公室,请秘书小姐告知他们今晚来半山别墅打牌。

      有两个人没来,但是其余的也已经足够了。

      优雅而舒缓的音乐声从楼上飘到楼下,开着车进来的男人瞥见二楼主卧亮着灯,一个消瘦婉约的身影坐在那儿,似乎对着镜子妆点容貌。
      男人们总是不缺这点时间的,他们心照不宣地进了棋牌室,为女士留下梳洗打扮的时间。

      可是,谁又能料想,妆镜倒映出的,是一张男人的脸呢?

      陆酒浓进到棋牌室的时候,那几个人已经全都躺下了。
      冰盆里的红酒少了一半,桌上零散地立着几只高脚杯。

      他看着这些男人,心头涌现出一种阴暗而森然的快意。
      他用刀子一个个地捅进那些人的心口。

      可是,不够,这些都不够。

      他恶毒地,扭曲地——
      一次次地将刀子拔出来,又插进去。

      鲜血四溅。
      千疮百孔。
      支离破碎。

      最后,他站在一片血泊里,连发丝都滴着粘稠的血液。
      他忽而轻且慢地笑了一下,而后眼底又缓缓地流露出些许的迷茫,像是没搞清楚自己在笑什么。

      他将沾满那些人血液的刀子送进了自己的胸口。
      冰凉的刀刃也仿佛被温热的血液浸濡得不再冷了,破开血肉捅进心脏的时候,居然是暖的。

      多可笑,这些人的血,居然会热的。
      怀着这样的想法,陆酒浓阖上了眼。

      然而,再睁开眼——

      他回到了昏暗狭小的室内,母亲重病前的三天,一切还未开始。
      一个声音在他的耳边响起,带着轻蔑懒笑,“喂,别挣扎了,这是你们的宿命。”

      它丢给他一本书,上面记载了陆家五代的命运。
      多可笑,一个人的生平,叙述在故事里,也不过是那薄薄的几页纸、一卷书。

      他试着在一切还未发生的时候杀死司星锐。
      不光是司星锐,温嘉行、荣良、白和藻……那些出现在书中的男人,他全都杀过。

      可是,没有用。
      每一次,世界都会重置,他会回到现在。

      陆酒浓放下了手中的书,熄灭了床头的灯。
      静悄悄的凌晨,天还未亮,但已经有微弱的光透过玻璃照进屋子里了,像氤氲了一室的晦暗邪气,滋养着鬼怪妖邪。

      他站起来,走到了镜子前,那裂了一道缝隙的镜面,在阴暗的室内,隐约倒映出一张清瘦而苍白的面孔。
      他有一张肖似妹妹,且毫不逊色的脸。

      “倘若我代替她呢?”
      既然无法改变既定的命运,那么,就换一个人来替她践行命运吧。
      他凝视着镜子里的自己,声音轻柔得宛若薄暮时的光,予人一种迷离的错觉:“我也是陆家人,一个人,抗下我们两个人的命运,有没有可能?”

      “哎?”系统微微一惊,旋即又笑了,带着几分轻蔑地反问,“可是,你觉得他们会喜欢男人?”
      像是在嘲笑他的痴心妄想。

      陆酒浓却没有言语,他只是轻轻地眨了一下眼,浓长的睫羽若蝴蝶振翅欲飞般,勾出了一线,微妙的妖冶。
      “不到园林——”他在原地,慢慢地迈开一步,抬手端扇作腕花,“怎知春色如许——”

      念得是昆曲里的《游园惊梦》。

      系统看着他,借着那一点点透窗而过的细弱的微光,打量眼前的这个年轻男人。

      他已经十八、九岁了,过了轮廓最为柔软的年纪,五官带出些冰冷的棱角,想来,不可能有人会认错他的性别。
      可是,这刹那间,迷离晦暗的光线下,他眸光流转,窈窕身段,雪白的一张面孔,渗透出几分疲惫与讥诮的娇艳,竟给人一种奇异的,雌雄莫辨之感。

      男女有什么要紧的呢?
      陆酒浓有些自嘲地想——他的曾祖与高祖俱是男人,可在那些请他们去家里唱戏的人眼中,却不是男人,也不是女人,甚至,不是“人”。

      良久,陆酒浓听见一声极轻的笑,暧昧地擦着耳廓而过。
      那个名叫系统的妖邪鬼物开口:“你可以试试。”

      而后,陆酒浓便慢慢地、慢慢地露出了一个柔缓的笑。
      带着点儿惊心动魄的冶艳。

      他换上合适的衣服,便准备出门去了。

      拉开了房间的门,对面的门也恰好开了。
      妹妹打着哈欠从里面走了出来。

      陆寻月是非常漂亮的少女,骨架纤细匀称,沿袭自祖母的娇小。
      她穿着及膝的长袖睡裙,蓬乱着头发,一个长长的哈欠打完,眼角盈出星点水光,俨然还未睡醒。

      “哥,”她看见陆酒浓,又转头瞧了瞧座钟上的时间,“这么早出去上课吗?不在家里吃吗?”
      陆酒浓轻轻点了下头,“嗯。”

      陆寻月并未察觉到不对劲,她眯着眼睛朝着厨房摸去,不忘叮嘱:“哥哥,你晚上早点回来,妈咪说要给你过生日。”
      “好。”陆酒浓温和地应下。

      他从家里出去,径直前往了中环。
      农历上写着今日秋分,但当地却因地理位置并不觉得冷,清晨起了薄雾,等到了中环,雾已经散尽了。

      彼时司星锐恰好带着新女伴购物,两人正要进康福珠宝店。
      他穿了一身松垮的衬衫,套着宽大的西装,此刻微微低着头同挽着自己手臂的女孩说话,唇角笑意慵倦懒散,自有一番风流轻浮的气息。

      陆酒浓只一眼,便从川流的人群中,认出了他。
      那一刹那闪过心头的,是这个男人胸口插着一柄开了槽的刀,仰倒在地上,一双眼睛因错愕睁大到变形的死状。

      “你真的要杀了他吗?”
      耳边倏然一个声音响起,陆酒浓的思绪被扯回现实。
      他的心跳得有些过分地快了,额上不知道什么时候渗出了一层薄汗。

      他松开了紧握的手,就仿佛凭空地松开了自己记忆里握在手心的那把刀。

      他不能杀他。
      陆酒浓静静地想,杀了他,什么也改变不了,一切不过是再轮回一次罢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香江恨(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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