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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弼马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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熙元元年,冬至日,燕离入阳阿长公主府,做的差使是喂马。
喂马便喂马。
虽然,公主府里当个马夫,比在皇帝跟前当个亲从,相差太远,他都不敢跟母亲道实话,只说仍是在禁军里当差。
殊不知,他如今已经是禁军中的一个笑话了。
好在,阳阿长公主阔气,家里有矿的人就是不一样,舍得出钱,给出的月银比一般权贵人家要高出一大截。
就冲着这份丰厚月银,这份差使,也就还做得。他本就是个一直在泥地里摸爬打滚的人,偶尔好高骛远一下,被打回常态,也还受得住。所以,没出几天,心态也就平和了,对萧琬的愤怒也渐渐消散。
加之,自从冬至夜,公主殿下打发他至马厩,就再也没有露过面。据说是很忙,忙着进宫,忙着出游,忙着宴会,忙着访友,大冬天的寒冷,也没能阻挡她四处游走的热情与兴致。
这更是让燕离生出一种……失落,是的,没错,就是失落,那种几日不见,甚是想念的失落,或许,当日能够冲着她尽情地发怒,也是一种荣幸吧。
泥地里的穷小子,对着一轮天上的白月光,竟发出这样卑微的感叹。
燕离自己都忍不住嗤笑出声,笑自己的莫名其妙。
自嘲过后,更是只能心无旁骛地……喂马。
他其实也是个很执的人,向来是干一行爱一行的行事原则,当初把守偏僻的朝阳城门时,那半天都不见一个人影出入的地方,他也是要每天打扫得干干净净的,青石地面寸苔不生,木楼地板也擦得光亮照人。
如今喂马,也是尽心尽力。
公主府的马厩里,有十来匹马,全归燕离照管。他每日里悉心照料着马儿们的饮食,吃上等的草料,喝洁净的水,随时保持马棚的清洁,还给马儿们编排了七天一轮的顺序,轮流给他们清洗,刷毛,烘干,护理,轮流带着到城外东郊原野上去,活动筋骨。且这冬天里,还注意到给它们挡风,保暖,防着受凉。
把这些公主家的马,照料得,比寻常百姓家的小儿,还周到。
当然,这种认真,除了出于本分的尽职之外,还带着一种搞砸了赔不起的小心。这些马儿,除了那匹价值连城的汗血马之外,其他的也都是些名贵品种,随便牵一匹出来,换成银钱,就够一个普通人家过一辈子了。
一日清晨,大雪初霁,朝阳甚好,燕离把那匹汗血宝马带到城郊出去,跑了一大圈,回来时辰尚早,等那马儿收了汗,他便给它清洗,刷毛,用夹棉包了炭火小炉,把鬃毛烘干,再趴地上去,把马蹄中的脏物给抠出来。这匹马儿初来乍到,有些水土不服,他照料得要格外细心一些,尽量让它保持清洁,少染脏污,才不会生病。
彼时,他正蹲跪在地上,给一匹高大的畜生抠蹄子,那马儿已与他熟络,便顽皮地转过脖子,一个拱嘴,将他撂倒在干草上,他索性躺下来,抱一只蹄子,继续工作。
干活很卖力,姿态也很……狼狈。
燕离也不在意,反正,偌大的马厩,少有人光顾。
“呵……”偏偏一声轻笑,把他抓了个正着。
燕离转头,朝门口看去,那光景,晃得他眯眼。
可不,那一身掐着腰身的袄裙,素锦光泽,金绣闪烁,压裾的环佩,晶莹翠亮,一圈白狐领,围出个白净瓜子脸,弯弯的眉眼里,含一抹星辰,笑露几颗贝齿,折一缕阳光,手里还牵一匹毛色油亮,通体雪白的马,人与马,皆在晨光中,熠熠生辉。
“我来看我的大将军!”萧琬偏头,目光已经从他身上游走,转向那匹枣红色的高头大马。
燕离默默地将头转回去了,换了个稍许得体的蹲跪姿势,换一只蹄子抱胸前,继续抠泥。
是了,人家是来看她的宝贝马儿的,这匹汗血马的名字就叫车骑大将军!
“真是漂亮!”萧琬啧啧称叹。
晨光中,那匹汗血宝马,头细颈高,四肢修长,高而不笨,健而不壮,加之刚刚才清洗梳理过,长长的鬃毛披散,通身枣红的细密毛色,光泽油亮,确实称得上形容俊俏,姿态勃发。
“照料得不错啊。”萧琬端详完毕,终是赞了一下他的马倌。
燕离只微微动了动嘴角,表示听到,又继续侍弄那位大将军去了。
萧琬仿佛已经习惯了他这种脸青面黑,爱理不理的应对,也不以为然,自顾牵着手中的白马,往马房里走近了两步,又问他:
“把它们关一起,可以吗?”
“做什么?”燕离抬头,将她身旁那匹白色母马打量一番,不解地反问。
“配种。”萧琬脸不红,心不跳,一点儿也不害臊。
“……”燕离却替她害臊,这种粗俗言辞,是她一个矜贵女儿家能够张口就来的吗?但稍许转念,又认了,那仙子面目下,本就掩着一颗土匪的心。
“陛下若想逐鹿西北,势必要建一支能够深入万里黄沙,纵横戈壁广漠的骑兵,而这支骑兵需得有两样要求,其一,若要防护与攻击,便要着重甲,携重兵,其二,若要深入敌境,来去自如,便要日行千里,轻骑快行。那么,首先就得要有既能跑又能负重的战马,且数量还要足够多。”
女土匪一边将手中的白色母马往马房的围栏上栓,一边继续朗朗道来她的见识:
“现在的大炎军马,大多是蒙古马,粗壮勇猛,耐劳,擅承重,却不擅奔驰,汗血马倒是速度快,却因体型纤细,不擅负重。我想把这汗血马和蒙古马,放在一起,试一试……”
萧琬说着,伸出两只食指,并在一起,比了个配对的意思。
“等到明年春天吧,春天比较合适。”燕离处理完了四蹄下面的赃物,站起身来,瞥了瞥那葱白似的手指,应了她,又抬手去给大将军顺鬃毛。
“现在……不行吗?”像是觉得明年春天太远,看来是个心急的。
“现在不是……”燕离终是没有她那么直白,顿了顿,设法给她作了个比较简单的解释,“那匹母马身上,现在没有……气味,吸引不了大将军。”
他自己都觉得说来怪怪的,也不知道说清楚没有,可萧琬偏偏听懂了,且还触类旁通,馊主意顿生:
“能给它们……吃点什么吗?”
“不行!”燕离皱眉,果断地阻止。
他一听这吃点什么之类,就跟踩了尾巴似的,恼得心里慌。她怎么动不动就想要下药!对人,对牲口,都一个办法。
“哦,好吧……”萧琬讪讪地笑罢,她自然明白他在恼什么,可还是有些扫兴,长长的睫毛失望地垂下,像两排停留在她颊上的蝶翅。
燕离抬眸看她,突然有那么一丝隐隐约约的不忍心,终是给她支了个招:“找一匹刚产过小马驹的母马来,可以配血驹,也比较容易受孕。”
“哦,好的!” 蝶翅重新飞起,眼中光芒重现,女郎拊手应声,毫不掩饰解决这个难题的开心,可眼眸子转两圈,又生好奇了:
“你怎么懂这么多?”
“也不多,刚好够做公主的马夫而已。”
燕离不热不凉地答了她,便提着水桶走出马房去了,他还要去井边打水来清扫马厩。
萧琬却是两步璇转了腰身,靠在马房的门框上,追着那个往井边行过去的背影,开始刨根问底:
“你来平城之前,都做过些什么?”
“除了坑蒙拐骗不做,□□杀掠不做,其他的,见什么,做什么。”那个背影清晰而粗放地回答她。
他自幼无父,年少坎坷,百计营生,什么能糊口,就做什么,又是在那风云变幻的西北边城里讨生活,最难的时候,只差落草为寇,或是乞讨为生了。
萧琬便盯着那个挺拔的背影,不说话了。那宽宽的肩背,扎得紧实的腰身,一身粗布夹袄也没耽误人家的精神气儿,看着高瘦高瘦的,可那高挽的袖口下,露出的手臂,却绷着有力的肌肉线条。
那双有力的手臂,便在井边挂绳,下桶,打水,一连串动作,利落而干净。
当燕离拎一桶水往回走时,萧琬突然问:
“那驾车,会吗?”
“那个简单。”说话间,燕离已经从十步开外的水井处行至马房门口,见她倚在门上挡了道,便蹙眉驱她,“借过……”
萧琬还真是不介意他的无礼,只笑着跳开,又好言央求,“今日你能替我驾车吗?车夫回老家了,可我必须要出门一趟。”
一副有求于他的软软模样。
燕离放下水桶,却被那软软的模样激得,腰杆绷直,也不知为何,口中就蹦出这样一句硬邦邦的话来:
“我只领了喂马的工钱!”
真是骄傲得不行了。其实内心里,是隐约觉得,不能答应她。这位公主殿下的话,只能听一半,弃一半,什么叫做马夫回老家了?她骨子里就是个诡计多端的,谁知道还有多少幺蛾子没有放出来。
“那我加一份工钱行不?”萧琬俏立在门外,伸长脖子,顺着他的意思,与他讨价还价,
燕离不答,猫腰倒水,冲洗马厩。
“喂马是多少,驾车就再加多少,各算各的。” 萧琬怕他没理解,又格外清楚地解释了一遍。
探头见那人仍是执着地埋头冲洗地板,她只得叹气,作转身状:“不行就算了,我再想其他的法子。”
“喂马是一份,驾车再加两份。”
马房里面的儿郎终于直起身,清楚地还了价。
他心里突然通达了,他都已经被她劫色,又一路骗到家里当马夫了,还有什么好矜持的,喂马便喂马,驾车便驾车,无所谓了。还可趁机多要些工钱,给家里那几个小犊子添几件过年衣裳。
反正,她掌管着阳阿境内的虎尾矿山呢,有的是钱。
“成交!”
萧琬看着里面那张吝啬于给她好脸色的俊颜,却慷慨地报之以灿烂笑靥。
反正,她掌管着阳阿境内的虎尾矿山呢,有的是钱。
就这样,一对儿女逐心角力,也不知究竟是谁,落入谁的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