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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痨得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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熙元元年那年剩下的十余天光阴,萧琬全都拿来陪祖先了。
腊月十八日夜,在宫中沐浴,然后着素色祭服,将近子夜时分,入兰陵殿,在萧氏列祖烈宗牌位前,燃香,磕头,然后,抄经。
袅袅香火中,肃穆静室内,蒲团简案,没日没夜地,抄写。自己铺纸,自己研墨,以示心诚。
困了,就在地席上睡;渴了,喝一杯清水;饿了,吃一碗白粥。
阳阿长公主在兰陵殿受罚,可不是说着玩的,那些兰台御史,朝中风评,都盯着呢,看她有无素食斋戒,静心寡欲。所抄的经文,也马虎不得,既然是为天子祈愿,为社稷求福,那么,等到大年初一贺新朝时,皇帝去天坛祭天,去太庙祭祖,要将这些抄写的经文拿出来,供奉,诵读,焚烧,与天地祖宗有个交代的。
是故,这斋戒抄经,也的确是个惩罚。
有些夜里,皇帝也会来,坐在她对面,看她一会儿。
萧琬有时抬眸偷觑几眼,就觉得,皇帝看她的眼神,有种幸灾乐祸,像是在欣赏他自己的一份残忍杰作。
萧琬遂觉难耐,不禁苦了脸,拖着声音求饶:
“皇兄——,莲城知错了。这法子,可真是能折磨人,我这几日,觉得腰上帛带,都可以多缠上一圈了……”
一边还要摸一摸自己贴背的肚腹,掐一掐几欲瘦断的腰身。
“痨得慌么?”那天子微微倾身过来,压低声音问她。仿佛是怕旁边的列祖列宗们听见。
“嗯!”萧琬猛地点头。这问题,问得一针见血。
“你若想吃点什么,悄悄告诉梁逢,让他送些来。”皇帝撤下一脸的严肃,声音放得更低。
“皇兄!”萧琬却怔住,禁不住大叫,“皇妹这是在替皇兄祈福呢,怎可随意偷减诚意与规矩?心诚则灵!”
她很心诚的,祈她兄长子嗣绵延,江山稳固,当然,也夹带了些私心,求她的……一心人。
期间,蝉衣获准来服侍,给她递些冷暖衣物,顺便也禀说一些公主府上的事宜。
萧琬就问:“燕离如何?”
“十九那日,就放回府了。请了大夫,看了看伤,倒是无大碍,都是些皮外伤,便开了些愈合伤口和活血化瘀的外用药膏,燕小哥身体底子好,没几天,就不怎么看得出有伤了。”蝉衣答得顺溜。
“我是问,他有没有想我?”萧琬再问。
“……”蝉衣瞪眼,将她主子傻看着,不知该如何作答。
萧琬搁下手中笔,揉了揉酸痛的膝盖,仔细问到:
“你有告诉他,我在紫宸殿外面的雪地里,跪破膝盖,跪晕了才救的他吗?”
“告诉了的。”蝉衣点头。
萧琬又揉捏着酸痛的手指,摸摸凹陷的腰身,再问:
“你有告诉他,我在这兰陵殿里受罚,手指头都磨出茧,腰都要瘦断了吗?”
“告诉了的。”
“那他是何反应?”
“他……他只说到公主府已满一月,要支月银,还要告假回家去……看家中老小。”蝉衣试着说来。
“呵……家中老小……”萧琬轻念着,哼笑一声,复又执笔书写,顿了顿,又问,“月银……给了多少?”
公主府上的这些事情,都是蝉衣做主打理,萧琬不怎么仔细过问的。
蝉衣便掰着指头与她主子算账:“喂马,驾车,随从,打手,护卫,按公主之前交代过的,奴婢封了五份工钱,五锭银。”
“他全拿了?”萧琬挑眉。
“没有,只取了一锭。”蝉衣答。
“呵……”萧琬又笑,想着那个口口声声与她讨价还价,满脸只认钱的人,却又如此的……不贪。不觉心中有些痒痒,想了想,又问:
“你可探听了,今年进京的,都有些什么人?”
“嗯,探听了的,各路镇边将领,各道封疆大吏,各处藩王宗亲,还有四方属国,都有车马进京,或是亲自来的,或是派遣使者来的。听说,这几日,朝贡的车马,在南边长乐门外,堵了个水泄不通,却又要等着有传召才能进城……”蝉衣歪着头,边想边说,有些漫无边际。
“有什么跟往年不一样的么?”萧琬替她抓了个重点。
“嗯……南安王爷亲自来的,还带了胭脂郡主,……还有个吐蕃的朝贡使团,听说是个王子亲自领着来的。还就是这两家的车队,在长乐门外等着进城时,传召的旨意竟凑在了一起,两家在争前恐后的时候,难免擦挂碰撞,胭脂郡主就下车来,与那吐蕃王子打了一架……”
蝉衣说得眉飞色舞,不过,也的确担得起兴庆宫出来的大宫女这身份,本能地说到了重点上。
“有意思……”萧琬听得眉眼弯弯,她大约知道皇帝的葫芦里,要卖什么药了,又带些坏心地问,“那吐蕃王子,长得如何?”
那粗犷野蛮之地里生长出来的王子,可别太粗犷野蛮才好。
“听说还不错……这几日,宫里在忙着准备三十夜的除夕宫宴,届时开在含光殿,公主若是想看他,到时候应该能见得着……”蝉衣自动替她主子出了个主意。
“哈,我去看他作什么!众人皆知我在这里禁足抄经,我不能去那除夕宫宴的,再说,也不想去。”
乐得清静!
萧琬说罢,低头抄了几行经文,又想起一些吩咐:
“哦,对了,回去在府上挑几个身手好的扈从,除夕夜子时,你带着他们,驾车到丹凤门外等我,顺便给我备一套常服,再用金瓜子装几个锦囊小红包……”
“子夜时分,公主要如何出宫?”蝉衣替她犯难。
“这个你甭管,本宫自有妙计。”
萧琬不禁搁笔,托腮遐想。
数日斋戒,情愫发酵,浑身酥软,她心里,实在是痨得慌……
∝∝
腊月三十,除夕夜,含光大殿上,行宫宴,新朝天子宴请皇室宗亲,朝中重臣,外邦使者。巍巍大殿,煌煌礼乐,那长长的宴席,从大殿中延伸出来,一直排到了丹陛之下的广场中。在稍霁的风雪中,宫灯摇红,酒肉飘香,觥筹交错,别是一番盛世热闹景象。
那宫宴散罢,皇帝仍留在含光殿中,将那些御赐给宗亲和臣属的封赏,一一亲自点拨了,然后,等着子时一到,开正宫门,五百金羽卫,着锦衣玄甲,骑高头大马,带着皇帝的新年封赏,从正南边丹凤门出宫,赶在新年的第一个时辰,将这百官赐福,送至各家府上。
待最后一份封赏送出,萧琰便起身往兰陵殿去。
子时已至,有些心急的人家,便开始放烟花爆竹,那宫外的万家爆竹声,便渐渐汇聚成铺天盖地的声浪,在寂静宫墙中,也隐约可闻。
皇帝心中,越发生怜。
他心里想着,这普天下都在共享热闹的时分,将那妹妹一个人禁在清冷兰陵殿里,还是有些残忍。所以,还特意嘱咐梁逢在宫宴上留了些她喜欢的菜肴,这回儿让那公公拎着,跟在身后,一路快步往兰陵殿来。
待见着,那空荡祭殿中,只剩了香火袅袅,简案上,整齐地叠放了厚厚一挪宣纸经文,最上面一张,成列的娟秀字迹,篇末的最后几个,笔迹尤未干,还散有墨香。
皇帝立在那简案边上,捏掌成拳,盯着那案上经文,沉默了半响。
“子时一到,长公主就出殿去了,说是陛下只禁她到今夜子时。临走时,还特意告诉奴才,说她替陛下,给天地祖宗上了香,磕了头的,天地庇护,祖宗保佑,风调雨顺,国泰民安,还说,陛下来年定能……定能抱个大胖小子……”
守殿门的一个小太监,此刻正跪在殿门边,一五一十地老实禀告。
皇帝听罢,竟小声嘀咕了一句:“还真的是一刻也不多留啊……”
梁逢听见了,试着问:“陛下,可要去兴庆坊,长公主府……看看?”
“不必!”皇帝应他。
“可想去哪位娘娘处?”梁逢又问。
“……”萧琰转身出殿,兀自前行,一边叹息到,“回寝宫吧,天明要出宫祭祀,也没几个时辰可歇了……”
见着这大年三十除夕夜,万家欢聚的时分,天子竟见不着个想见的人,也没个热闹去处,形单影只,寂寥行走在那宫墙回廊之中。
梁逢跟在身后,竟有些落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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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说那跟着百官赐福的金羽卫一起出了宫门的阳阿长公主,此时已至西市平康坊。
马车停在坊口,一队扈从静立一旁,长公主殿下换好一身常服,靠在那马车旁,手里提溜着一串锦囊小红包,不时晃得叮铃响。
侍女蝉衣过去丙巷打探了一番,回来与她说:
“殿下往前过去,在第三个巷口左转,第一家便是,这会儿正在院子里放爆竹呢……”
长公主殿下便令所有人等,原地待命,不,还得退出坊口,退远些,别将她看着。
然后,她自己一个人,拎着那串小红包,沿着那不甚平坦的石板街,印着莲花步,晃悠悠走过去。
第一个巷口,第二个巷口,第三个巷口……
满城爆竹声,满心扑通跳,萧琬突然有些情怯,见着他,该要说些什么?做些什么?
转过第三个巷口的瞬间,正巧“吱嘎”一声,那第一家的院门开了。
萧琬吓得猛地退缩了回来,贴墙靠站了,抚胸平气。
却听得那小院门口的叽叽喳喳说话声。
先是几个小儿的欣喜喧闹:“谢谢青枝姐姐的红包!”
真是有心啊,大半夜的,还来发压岁红包。萧琬攥着手中的锦囊小红包,暗自发笑。
紧接着是一个熟悉声音的低沉呵斥:“别吵,快回去睡觉!”
呵,教训起弟弟妹妹来,可真是威风啊。
“大兄……”“睡不着……”“青枝姐姐再陪我们玩啊……”
又是那几个小儿的杂乱呼叫。
“进去!”
一声威武吆喝过后,果然很有效果,就听得一个稍大一点的稚童声音,很老气精怪地说话:
“走啦,走啦,大兄要跟青枝姐姐单独说话,你们不懂的……”
然后,就是院门轻掩,门外两人在说话:
“有劳青枝妹妹平日悉心照应……”
“小楼哥不用这么客气,青枝愿意……”
“快回去睡吧……”
“嗯……”
那哥哥妹妹的,都是只说了半句,就你打断我,我打断你,别提有多……暧昧!
萧琬实在是忍不住了,不明有种要冲出去棒打鸳鸯的冲动。
她又想,那院门口挂着笼灯的,她在这暗处,看一看应该也无妨,于是,探头一看,正见着那个青枝妹妹,一头扑在人家哥哥身上,抱了一抱,还似乎踮脚在脸上亲了亲,然后,飞快地转身,往隔壁那家跑去。
燕离背对着萧琬,站在自家院门笼灯下,直到隔壁那家的院门嘎吱合上,他还愣在原处,像是没反应过来似的。
萧琬已经是气得发抖,鼻子发酸。
不觉两步现出身形,站在那巷口中央,将手中一串小锦囊,发狠地扔在地上。
她居然还想着要给他的弟弟妹妹们准备小红包呢,好自作多情!
燕离猛地转身,看见她,儿郎面上的神情,也别提有多惊诧!
她也不耐与他对视,转身就走。
她在兰陵殿,诚心求了这么日,求与他心意相通,就求了个这结果?
好讽刺!
后头那人,倒是两三步就追了上来。
“公主!”
一边压着声音,急切地喊她,一边伸手来,似要来牵着她。
萧琬一把甩开那已经碰触到她指尖的温热,越发气急,甩开架势疾走。
哪知身后那儿郎,再是一把抓握,这回牢牢地拉住了她的手腕,一个拖拽,便将她拉进怀中,给紧紧抱住。
抱得死紧。
任凭她怎样捶打,踢打,也不放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