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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正文 ...

  •   你问我是谁啊,其实在B城这个问题显得略微苍白无力。名字只是一个代号,这个代号还可能同时对上七八个人,这还不是最恼火。最让人恼火的是,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这个过程在B城,在我熟悉的沿海,连仪式也难以保留。
      所以还是直说好了,我周围的人和事也并非多么巨大的谈资。我深吸一口烟的时候,感觉它慢慢地在我的肺里缠绵,最后一丝丝地逸出,混合着海风的腥甜,一起消散在海雾蒙蒙的天际。
      说来也可笑,我要说的第一邻居,居然就是一个失心疯。但是有意思的是,他是因为写诗而疯的。所以每次有人叫他“失心疯”的时候,都会不厌其烦地纠正,是“诗心风”不是“失心疯”,他甚至美滋滋地把这个作为自己的笔名。
      他有一个厚厚的牛皮笔记本,装帧很漂亮,他钢笔字劲道有力,扉页写上诗集的名字,作者,最后一页像正规出版社一样写了印刷的次数,出版年月日。中间是大段大段的空白,他每到晚上有灵感的时候,就会写上那么一两句。他总是晚上三四点睡,然后第二天下午两点醒来,作息还是十分规律,甚至因为每天一边想诗的时候,会沿着家门口的大海一路狂奔,锻炼得也不错。丝毫没有城里人天天熬夜猝死的预兆。
      让我十分满意的一点是,这厮居然做菜做得还不错。唯一不好的就是,他每天醒来就是下午两点,我只能把午饭和晚饭时间推迟,早饭还是得自己做。诗心风隔壁是一个常年复读的美术生,也是一个多年不做饭的主儿。我是整条街最闲的蛋疼的那货,也是最爱听诗心风逼逼的人,复读生答应了诗心风给他的《诗集》画些简单的铅笔插画,于是我和复读生负责买菜和饭后洗碗,诗心风展示他的厨艺。我的小日子过得还算是不错。
      美术复读生也是一个非常神奇的人物,非要考上B大最好的美术学院。复读了好几年,复读到第四年的时候,跟他同一年一起考美术的同学都大学毕业出来当集训老师了,还正好带的是有他在的复读班。当时他同学看着他,说:“你还没放弃B大啊?”那个时候他也有点尴尬:“是,是啊。”一直到家底都被他差不多掏空了,他才决定从城中心的培训机构搬出来,到了沿海租了诗心风隔壁那个便宜屋子。
      我闲的没事的时候,就喜欢穿着个白背心和大裤衩,点上烟,看他在灯光昏暗的小屋里画画。
      他的木桌子上总是摆着衬布和新鲜水果和造型古怪的陶罐。他画画的时候很专注。其实他比我小几岁,但是看他画的时候,有种成熟的天真。我说不上来那是什么,于是只好在他专心画陶罐的时候,偷偷拿一个最边上他已经画完的水果。
      他总说,他的老师告诉他,画的东西要有食欲才行,于是买的水果,也总是最新鲜的。
      我一边啃着,一边看着他的笔刷在调色板上糊一糊就摔画布上了。有次趁他不在,我也试着这么画了一下,那块咖啡色最后像一块干掉的屎糊在画布上,被他笑了好几天。
      我不太喜欢有风的日子。海水的味道会跟着风一起包裹我的所有感官,我明明什么都看得见,却好像什么都看不见。
      有一次我把这个感觉粗糙地和诗心风讲了讲,诗心风还写了一首诗,他写到:

      给世界上/存在的/不存在的/难以抚慰的灵魂

      今天的风是带给北方的慰藉/所以你走/亦或是留/都不再是我的初衷

      天黑的时候/妈妈没有回来

      海说一切都会平安/

      于是我沉默/在灯塔熄灭的时候/

      我的眼睛亮了/妈妈看见我/

      可是她没有说/于是这等待没有尽头

      我把烟头在细沙上碾熄,我说:“妈妈为什么不回来啊?”(其实整首诗我都没怎么听懂,只是习惯性地没话找话。)“因为……因为,”诗心风的眉头拧在一起,像是陷入了痛苦的挣扎里,他双手紧紧地抓着衬衣的边缘,越抓越紧,距离他按时剪指甲的日子还有两天,长长的指甲陷入他的肉里,有血丝一点点地渗透出来,我把烟头一摔就扯开嗓子喊复读生。复读生应该是在上厕所,提着裤子就冲过来了,跑过一阵风,还带着一股难以言说的味道。我马上手脚并用开始比划起来,突然想起自己还有嘴,马上说:“灯塔,灯塔,给他画个灯塔!还有……还有什么来着,对,妈妈,还有妈妈,北风,还有……还有海。”
      复读生已经来不及去诗心风家里拿那个牛皮本诗集了,抓起沙滩上的一截枯枝就开始在沙滩上画,刚开始是一根杆子,慢慢的变成两个重叠的圆柱体,然后是光线,有了灯塔。我听见诗心风的尖叫渐渐地平息了。画妈妈的时候,复读生画的是一个老妇人在淘米的速写,最后一笔出来的时候,诗心风放开了紧紧握着的手。
      最后画海的时候,诗心风已经撑着下巴开始津津有味地指着天空,让复读生给加几只简笔画的海鸥。我看着诗心风下垂的长长的睫毛,其实他是一个挺漂亮干净的男孩,只是一病起来,方圆几里就只有我和复读生敢上来阻止。刚刚的尖叫也吸引了周围的一些住客,但是大部分也只是瞅了一眼就退回了住处。
      最后一笔画完的时候,我看见诗心风满意地笑了。复读生画的很快,速写练出来的速度不是吹的,全程不到三分钟。但是很快,今晚或许是涨潮,突然一个大浪打过来,沙滩上的画一下子就推平了。如果这是在漫画里,我几乎可以看见我和复读生头上那几根尴尬的黑色竖线。果然,下一秒诗心风就大喊着“妈妈”“妈妈不见了”张牙舞爪地挥舞手臂,我一个大力钳住他,给复读生使了一个眼色,复读生马上撒开蹄子去诗心风屋子里找那个牛皮本子。诗心风这次是真的崩溃,我感觉脸上手臂上都被他的长指甲划开了口子,晚上湿气重,那些伤口暴露在凉丝丝的空气里,生疼。
      看见复读生冲出来的时候,我这才松开了手。诗心风很快被他的诗集吸引了注意了。复读生又画了一遍,这次就更快了。不到两分钟搞定。诗心风乐呵呵地拿着本子要进屋把新写的诗写在插图旁边。
      我这才倒抽一口凉气,回里屋哆嗦着让复读生给我上药。
      说来也奇怪,我们三个人的关系,就像是一种微妙的平衡。好像来这个海边的人,我们都是从别人的口中听说彼此夸大事实的故事。复读生不说,也不会问我,我从哪儿来,为什么要待在这里。或许就是这一点让我安心,或许就是这一点,让我们能够在沉默的时刻不觉得尴尬。明明灭灭的灯火里,我点燃了今天的第九根烟。
      在看着复读生不知道画了几十幅静物的时候,我说:“你天天画这些不会腻吗?”复读生好像是从来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一样,突然就怔住了。画了这么多年,这些画几乎和他吃饭睡觉一样自然了。如果有人问他为什么要吃饭睡觉,或许他也是现在这样的表情。
      我乐了,望着他一脸懵逼的表情笑得浑身打颤。笑这种东西也像是会传染一样。也可能是,我们太久没像现在这样笑过了。
      蓝色是忧郁。我们在忧郁的身旁大笑,笑是红色,我脑子里突然冒出来这么几句话。我觉得,我可能是被诗心风那个疯子传染了。
      直到我笑得浑身发软,我才拉着已经笑地跌倒在地上的复读生坐起来。我说:“走,我们去一个地方。”复读生也没有问具体的,去隔壁的隔壁的大爷那里借了两个老式自行车。在早晨六七点的光景里,太阳刚刚从波光粼粼的海平面升起,我俩傻逼一样蹬着两个吱嘎吱嘎作响的自行车,在平缓的沙滩上一路狂飙,感觉灵魂里有一部分已经跟着清晨的风消失了。
      直到那片金灿灿映入眼帘的时候,我才得意地忘了复读生一眼。是一小片向日葵,虽然长得不是特别高,面积也不是特别大,但是还是让人眼前一亮。
      “你种的?”复读生把自行车一摔就奔过去了,我简直怀疑那一下是不是让那个自行车寿终正寝了,“可以啊你。”
      我美滋滋的站在一旁插着手:“来,挑一朵最好的。”
      复读生歪头忘了我一眼,眯着眼睛说:“果然是跟我待久了,都有艺术气息了。”
      我连忙做了一个呕吐的表情:“得了吧,我最开始种,只是想吃瓜子而已。”说完,我俩又是一通狂笑。
      最后,我俩挑了两束,一朵开的最盛的,一束耷拉着脑袋和一朵花苞的。复读生好像很久都没有这么开心了,小心地拿着那束花,慢悠悠地单手骑自行车。
      到了屋子里,我让复读生先把花用长瓶的水先养着。拿着一本地摊货的时装杂志开始研究。复读生放好花之后回来,一看我,乐了:“大叔你还会这个呢?”我撇撇嘴:“一直就觉得这些乌七八糟的东西装逼,装逼谁还不会了?”说完就去翻杂物间,搬出了各种老旧的凳子,破布,开始各种摆弄。复读生一脸微笑的看我在那儿折腾。
      这次诗心风没能睡到两点就被我拖了起来,我剪坏了他一件白衬衣,还给揉皱了给他套上。不得不说,诗心风整个人安静下来的时候,有种难以言说的气质,特别是他拿着向日葵垂着长长地眼睫毛往我摆的“废墟”面前一站的时候。
      “画吧。”我没看复读生,但是余光瞟到他的手在发抖。今天的风有点大,我低头点烟的时候用手护了一下火苗。
      烟点着了。
      那幅画后来诗心风喜欢的不得了,我去镇上借了一个傻瓜机给拍了照片,去照片店印了出来,贴在诗心风那本牛皮纸封面上。
      又过了一个月复读生背着画材去城里考试去了。他走的日子里我还是照常过,但是不知道怎么的心里总感觉空落落的。他回来的时候,我问他考得怎么样,他说这次装了个逼,估计考不上了。他是笑着说的,我第一次看见他笑着说这个事情,一直以来,我都以为,画画快成为他的枷锁了。于是我也笑了,那天笑了好久,我说:“你个傻逼。”
      也是过了很久以后,我才知道,复读生那次考试画了什么。那次的考试题目很简单,应该是他的强项了,就是他窝在那个光线昏暗的屋子里画了无数次的静物,我几乎能回想起我每次啃着苹果看着他画画时专注的神态。但是题目要求里没有场景,应该是默认的室内。千篇一律的考卷里,只有复读生一个人,把桌子和一堆静物摆在了海边。
      海还是那片海,甚至光线都和诗心风拿着向日葵的光线一样温柔。
      我突然明白了复读生那天的笑。他终于从那个屋子里走出来了。
      但是很快我就笑不出来了,这个小王八羔子还是没有放弃他的美院。等我回到屋子里的时候,就发现放钱的位置被撬了,里面只放了一幅画,这次在海边的桌子和静物消失了,只剩下了孤零零的一片海。好像什么都没有,又好像其实什么都有。
      复读生拿着我钱去城里报了一个最好的绘画班,这应该是他复读的第七年,这次他考上了。后来很多年过去,那张画我始终留着,有一年酒吧开不下去了,我实在没有钱了,犹豫再三拿着那幅画去卖,那个时候复读生已经是小有名气的画家了。那个收画的人拿着我的画左看右看,还是不相信复读生现在一个肖像画画家会在早年画这么一片海。
      我像是突然得了什么特赦令一样,一把抓回那张画:“马勒戈壁,老子还不卖了。”
      喔,你问诗心风啊?复读生走了以后,诗心风的病就开始严重了,后来有一天,一个陌生女人带走了她,她是他的母亲,真的是漂亮的没话说。我想起复读生早年画的那个淘米母亲的速写,那个佝偻着驼背的母亲,我突然就对着空气一个人笑了很久。
      喔,你问我啊?钱被复读生卷走了以后,我是真没钱了,那年向日葵倒是长得好,但是我也不能靠吃瓜子活着啊。我回老家了。跟我兄弟合伙开了一家酒吧,叫“何日君再来”。我戒烟了,却又开始嗜酒。每次眩晕的瞬间,我就会开始念诗心风写的诗。

      给世界上/存在的/不存在的/难以抚慰的灵魂/

      今天的风是带给北方的慰藉/

      所以你走/亦或是留/都不再是我的初衷/

      天黑的时候/妈妈没有回来/

      海说一切都会平安/

      于是我沉默/在灯塔熄灭的时候/

      我的眼睛亮了/妈妈看见我/

      可是她没有说/于是这等待没有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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