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记事簿》啊桃子

7、游山

　　陈长安这一夜过得不好，一边与沈福年争抢被子，一边又提防着这人口水胡流，直到下半夜才睡着。醒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桌上有两份早饭。他毛发翻飞，坐在床沿上，觉得自己今晨的糊涂劲和张团长可以一决高下。正胡思乱想的时候，沈福年推门进来了，走到他跟前，弯下腰背着手参观他这新发型：“很洋气嘛！昨晚睡的怎么样？”
　　陈长安一摆手：“您是神仙，我不配跟您一个被窝睡觉。”
　　沈福年砸砸嘴，扔给陈长安一套衣服，是件石青的长袍：“那身衣服你穿着在山里跑一整天，都酸臭了，我拿去找人洗洗。这件我做小了，你穿上应该能凑合凑合。”陈长安拿手丈量一下，觉得比较合适，于是换上，对沈福年笑道：“你这件衣服简直是合着我的身裁剪的。”
　　两个人在屋里吃完了早饭，一抹嘴，沈福年打了个大响嗝，还回味在清粥小菜的余韵里。山上的饮食和团部比，竟然高明许多，也不知是不是照顾他这个客人的缘故。陈长安这顿饭吃得很饱，算是解决了他的基本需要。身上有力气，脑子也开始渐渐活泛起来：甭管从前有没有交情，他奉张团长的命，来这的目的是把沈福年劝到山底下去。
　　可再看沈福年那张餍足的脸，他心里又有些不是滋味。虽然不自认为一个正直的好人，如今让他为了私利，把沈福年带了几年的兄弟骗下山，总觉得很对不住。陈长安在脑子里把利害关系飞速过了一遍，回过神来再去看沈福年，发现这人正盯着他。陈长安扭过脸去，问他：“我又不是大姑娘，你看个什么劲。”
　　沈福年嘿嘿一笑：“大姑娘能长成你这样，也不愁嫁不出去啦！”
　　这人嘴里没有一句正经的，陈长安也不作计较，起身打算出门转转。他从小生长在城里，也没有攀登的爱好，平时极少上山。鹰头山地形模式复杂，气候立体；地面虽值秋天，山里却存了四季景色，正是游玩的好地方。
　　他提着一杯热白开水出了门，顺着山路走了一段，一回头看见沈福年牵着骡子远远地在后面走。停下脚步，他往后喊：“你跟着我干嘛啊，怕我跑了吗？”
　　沈福年把鞭子甩向枯黄的草丛，向前面喊：“我怕你一会儿摸迷在山里，再让别人拐跑了。”看陈长安站在那不动，他跨上骡子疾驰几步，行至陈长安身边，居高临下地笑道：“你愿不愿意上我的骡子？”
　　陈长安觉得此人有病，不必理会，遂堵住耳朵继续前行。沈福年下了骡子，仍死心不改，左右轮番轰炸他的耳朵，三句话不离骡子：“你不要看不起我的骡子。它长得英俊，身形高大，绝对算一位骡中美男子。”陈长安回头审视了一下这一人一骡，点点头道：“你家骡子是很英俊，和你有点连相。”
　　沈福年没听出他话里的意思，以为在夸这骡子，得意得摇头晃脑：“你甭看它是个畜生，跟我的关系好着呢。这家伙勤快，干活心甘情愿，自打买了它以后，下山没让我走过几步路。”陈长安附和道：“仁义至极，确实是骡中秦会之。”
　　沈福年不知道秦会之是谁，依旧聒噪个不停：“要不你就跟我坐一会骡子，绝对好过你平常坐的西洋小汽车和东洋黄包车。”
　　陈长安被他缠得烦了，一跺脚冲他吼道：“我不稀得坐你那骡子，让我自己遛达一会不成吗？”沈福年被唬得一愣，讪笑着低头摸摸手：“我寻思你那身板走一会就累了……要不你自己去玩，我跟它回去等你吃中午饭。”骡子也甩甩头，轻轻打了一个响鼻，似乎有些羞愧，因为摊上了这么一个傻东家。
　　陈长安同骡子一起羞愧，觉得自己态度过激，遂语气转向缓和：“我刚刚的确不对，要向你和你家骡子道歉。我头一次来，你们同我一起在山里转转吧。”
　　沈福年又活泼起来，在陈长安和骡子中间奔来跑去，喋喋不休，仿佛一个天然的向导。他来时穿着一件黑色的宽袖开衫外套，此时也脱了下来，拿在手里往前面一指：“看见那棵树没？我刚来的时候才是棵苗，现在都长这么大了。这种树长得快，不过木质一般，只能当柴劈。”陈长安顺着他的手去看，那棵树其中一根枝杈上系了条红菱子，已经微微褪色。
　　陈长安从地上摘了一丛黄蕊小白花拿在手里，扭头看沈福年一笑，把一朵小花插在他的白辫子里。“白发带花君莫笑——”陈长安背着手审视他这新造型，“岁月从不败美人。”说完两人都哈哈笑了起来，沈福年作势要揍人，陈长安一边躲闪，一边把其余白花插在骡子头上。
　　骡子瞥了他们一眼，动动耳朵，似乎觉得无望，只好在花的簇拥下沉默了一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