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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终有不复少年时·立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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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晨醒来时,狄仁杰才发现昨夜下了大雪。平日里纷扰的行人声、鸟雀声都被茫茫白雪覆盖了去,只剩寂静。他推开门,只见院子里一人一身戎装举着把伞背对他立于雪中。他心头一跳,恍惚一阵才清了清嗓子叫道:“白元芳?”
那人听见他的声音转过身来,黑沉的眸子盯了他片刻,才兴高采烈地冲到他近前:“狄仁杰!你胖了啊!”回声不绝。狄仁杰抡了白元芳的脑袋一下:“说啥呢你!”白元芳也不回答,只嘿嘿傻笑两声。狄仁杰又清了清喉咙:“你这是刚回来?”
白元芳瞅他一眼:“是啊,圣上说今年当行祭祀礼,体恤群臣将士,下诏让我代表边关军士出仪,我这不就匆匆忙忙赶回来了。今早刚到,看时间也来不及补一觉,府里也没有人,就直接到你这来了。”
狄仁杰“哼”了一声:“出仪?你倒是学会用词了。”见白元芳不作声,他又道:“你怎么不叫醒我?也不进屋暖和暖和。”他伸手摸了摸白元芳的铠甲,只觉冰冷刺骨,要寒到他心里去。白元芳轻描淡写道:“没什么,习惯了。长安比我们那边还暖和点。”又看了狄仁杰一眼,“我是想着要不要叫你,但想着这都要上朝了,怎么也等不了你多久,谁知道你这么懒。”他顿了顿,“实在太懒。”还兀自皱着脸点了点头。
狄仁杰也不理他,说着抬脚往西厅走:“进屋吃早饭吧!”白元芳跟在他身后,到了门口却犹豫片刻:“我们武官得先到祭典那边去。”狄仁杰愣了一下,摆摆手:“去去去!谁敢拦你白大将军。”白元芳迟疑了一下,想说些什么,却还是抱了个拳走了。
狄仁杰坐到桌前,看着眼前热腾腾的白粥和小菜,却怎么也没了胃口。
当今圣上讲究排场,祭祀礼仪半点也不马虎,却不想今年冬雪来得这般早,武将多还好,一众朝臣却是穿着单薄朝服在寒风里瑟瑟发抖。狄仁杰抬头看了一眼只着祭服的高宗,心里哂笑一声,只道也不知是否高宗陛下自己也有了几分懊悔。然而这念头也只能想想。他微微偏过头想在武将里找白元芳,却怎么也没找到。按理白元芳虽衔位比他略低一些,却有殉国的白老将军荫庇,位子应该比他靠后不了。
他扭头扭得动静大了些,站在他身边的公公咳嗽一声。狄仁杰赶忙正过头,以几不可见的幅度向那位公公作了个揖。那公公微摇了摇头。狄仁杰把举着笏板的手又往袖子里拢了拢,只觉指尖全是白元芳铠甲上的寒凉。
等祭礼结束,已将近未时。跪了一地恭送陛下回朝的群臣一个个颤颤巍巍站起身来,几个老臣晃了几晃眼看就要摔倒,被身边的侍人和同僚赶忙扶住了。也不知这么来一遭又要过去几个。狄仁杰淡淡想到。
他扭头去找白元芳,只见那队列已经散去,将军们三三两两结伴离去,只有白元芳仍定定站在原地,本就白净的面皮现在更是苍白如纸。他赶忙过去,在白元芳眼前摆了摆手:“白元芳?”白元芳慢慢转过头来,愣愣盯着他看了一会,直通通地倒进他的肩窝里。
狄仁杰吓了一跳,赶忙摸了摸白元芳的额头,只觉触手微凉,并未染上风寒。他张口想要询问,就只听白元芳在他耳边有气无力道:“回家......睡觉......” 狄仁杰这才放下心来。
白元芳一睡就睡过了整个下午。狄仁杰守在他身边,拿着一卷《南华经》从日头高照看到山影带斜阳,又看到天边只剩一抹深蓝,服侍的童子进到屋里来掌起了灯。白元芳醒来时,狄仁杰正看得专注,烛火在漏过窗缝的风中微微晃动,照得狄仁杰的脸明明暗暗。
白元芳默不作声地看了一会儿,支起脑袋:“我饿了。”狄仁杰一惊,转头看向他:“你醒了?”白元芳点点头:“这本你不是早就读过?”
“有些书再读总能琢磨出新味道来。”狄仁杰看着仍穿着如年少时一身白衣,撑着脑袋的白元芳,只觉过去十年竟似不存在一般:他还是那个不务正业的狄家公子,白元芳还是那个晃里晃荡的白家少爷,昨夜里他刚刚带着几分得意给他一句句讲解清了那本谁也看不懂的《南华经》。他等着白元芳那一句“那你给我讲讲呗”。
“嗯。”白元芳坐了起来,被子滑到他的腿上,“可惜我在军中是没时间读什么书了。”他自嘲般哂笑一下,“手下的兄弟们也要议论。”
十年的间隔蓦然回到他们之间。
想他当年尚在学堂读书那会,离经叛道,总要有些和别人、和先人不一样的见解。每每说起,白元芳也总要憨憨傻傻笑着问他一句:“那你给我讲讲呗?”他内心暗暗得意,却偏要作出一番不耐烦的样子。白元芳确实不善读书,一个问题常常翻来覆去要纠缠许久,狄仁杰不知白元芳理解得如何了,只道自己却是又明白了许多。
然而那些时候大概终究是过去了。
屋外的风吹得更大了,烛火剧烈地晃动着,屋子里晦暗不明——狄仁杰怕惊扰了白元芳的睡眠,只教童子点了一根蜡烛。狄仁杰站起身来,看着白元芳,白元芳回视着他。两人俱不作声,只听窗外风的呜呜声。
“狄大人!白夫人请你和白将军去李府吃饺子!”仆人敲了敲门板,狄仁杰一惊,回过神来,咳嗽一声,道:“备车!”
李府是崭新的府邸,白洁嫁过来时还重新修葺过,院子里都挂着灯,比冷清的狄府亮堂了不知多少,更不用提常年空置着的白府。狄仁杰下车走到门口,打量着门柱,等白洁冒冒失失地冲出来,还要因他来得太晚上来就给他一拳。白元芳跟在他身后下了车,却就直直地停在了那里,再不愿挪动脚步,仿佛这李府是什么龙潭虎穴一般。
他们等的是白小姐,然而来的却是白夫人。发髻换作了少妇式样,衣裳也是浅淡颜色,身后还跟着侍女——只有从那闪动的明眸中,狄仁杰才看出当初来去如风的白家妹妹的影子。他一时语塞,白元芳却是后退一步,直直撞到了马车上。
白洁微微一笑,向他们走了过来,亲亲热热地挽起了白元芳的胳膊:“进来吧!哥哥,狄大人。饺子还等着你们包呢。”
按理已到了晚饭的时辰,然而白洁却坚持立冬时分得自己包饺子,给下人们放了假,把他们两个还有她的丈夫赶到了小小厨房,该擀皮的擀皮,该剁馅的剁馅。狄仁杰看着被白洁赶去生火,满头大汗脸上还沾了煤灰的李大人,心里倒真真切切升起一份同情——这哪里还有那神采风流、在朝堂上侃侃而谈的新科榜眼的影子。李大人有一双好眼,凤目狭长,然而谁能想有一天这眼里映得不是圣贤书,倒是一方灶台呢?
白元芳不会包饺子,包出来的似饺子又似馄饨,白洁却不在意,一股脑扔进滚水里,又催着李大人去舀了两次水,终于盛出来了热气腾腾的饺子。狄仁杰尝了一个,咸淡合宜,点着头连声称好吃。那李大人表情更是夸张,白洁娇嗔着捶了他一拳,他便要倒地。
四个人也不讲究,倒了醋,就着厨房的小方桌酒吃了起来——生起了火,灶台上还冒着水汽,厨房里倒比其他地方暖和许多。四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京城事,白元芳偶然讲起戍守的见闻,说那蛮人茹毛饮血、逐草而居,冬日里没了粮食就要骚扰边境,但手下兄弟义气,小城怀远民风淳朴,每次走在路上总有人塞给他些瓜果——那里的瓜果不比京城,珍稀得很。
狄仁杰默默听着,莫名想起小时候和爹娘一起吃饺子的时候。那时候他爹的官还没那么大,娘还总在他身边。
到了快吃完的时候,白洁一拍手,道:“文瑞,你去热点黄酒好不好?我哥爱喝,走之前暖暖身子。”那文瑞学女子作了个揖便去找酒——酒未收在厨房,放在了院中酒窖里。
三人沉默半晌,白元芳夹了个饺子到碗里,似漫不经心道:“就是他了吗?”
白洁抬头看了她哥一眼,放下碗筷收敛衣襟,正色道:“就是他了。”白元芳点点头,她却继续说了下去,“我与文瑞,贫贱荣辱,至死不移。”狄仁杰瞅她一眼,却愣住了。她眼里烈烈燃烧着火,竟似他们少年时打马而歌的样子——白洁还是那个白洁,身有侠骨,心有豪肠。她只是换了个战场。
文瑞端着酒走了进来。狄仁杰仔细瞅着他,想此人何德何能。
李大人虽身在刑部,酒量却是不大,没喝上几杯,便醉在了桌上。余下三人划起了年少时的酒拳。白洁大呼小叫竟也没把她相公吵醒。白元芳看着她笑得自在,不自觉又冒出几分傻气,不属于白将军、却独属于白元芳的傻气。狄仁杰微叹口气,心下只觉得温柔。然而几轮过后终于白元芳也撑不住了,他用力把杯子扣在桌上,指着狄仁杰道:“说!早上!你为何这般对我!”狄仁杰一惊,未来得及做什么反应,白元芳就嘟哝着也趴在了桌上:“算了,你这个人就是这样的......”狄仁杰胸口一阵闷痛,未来得及作何反应便对上白洁的目光,似醺未醺,却仿佛始终清明。
狄仁杰张口欲言,却被白洁抬手制止了,她定定地看着狄仁杰,道:“我明白。你要对他好一点。”狄仁杰震动难言,只得又给自己倒了一杯,一气喝干。
狄仁杰告辞时已至深夜。白洁想留醉倒的白元芳住下,不奈白元芳死活扒着狄仁杰不放,也就只能任由他们去。夜里安静,马车颠簸的声音在街巷里回荡。狄仁杰搂着躺在他膝上的白元芳,没有回头看,却知白洁定在府外站了许久,目送他们离开。
回府路长,在颠簸声中狄仁杰听白元芳似乎说了些什么,却没有听清,便靠近了他又问:“你说什么?”白元芳半晌没有回答。狄仁杰叹口气,自嘲和一个醉倒的人较什么劲,却又感觉白元芳在他膝上蹭了两下,声音大了几分又渐小,喃喃道:“我说..那,呃,那你给我说说呗.......”话尾又归于无声,微微打起了鼾。狄仁杰却只觉喉中一梗双眼微湿,赶忙眨了眨眼睛,在马车的黑暗中悄悄微笑起来,把白元芳又搂紧了几分。
明天请个例假吧,立冬之后总有早市,热闹得很,想来白元芳会喜欢。狄仁杰想着。
马车依然颠簸在回家的路上。
时龙朔三年,是狄仁杰记忆里最后一个暖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