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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终有不复少年时·上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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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年上元日,大雪满长安。
登上城楼,狄仁杰的关节隐隐作痛。三九已过,雪已停,冬日的空气却仍稍显凛冽。狄仁杰呼了一口气,在黑暗中看着眼前的白雾消散。城楼上巡逻的队长接到传报匆匆赶了过来,行了一礼,就急道:“狄大人,这天气.......”
狄仁杰瞅了他一眼,挥了挥衣袖:“不妨。”
城楼之下,家家户户挂了灯笼,却显得冷清。狄仁杰知道城那边隐隐可见的灯火通明处正是灯市,全长安的人大致都聚在了那里。熙熙攘攘的人声穿过半个长安,只剩一点回响,更衬得这城楼一隅寒凉。
身边的小兵仍恪尽职守地守着这城楼,却站得没精打彩,想来是郁闷得很。也不知道家里是不是等了个同样郁闷的姑娘。狄仁杰暗自哂笑一声,年轻人啊。
想他这般年纪的时候,还在学堂读书,却少年老成,灯会什么的,向来是不愿去的。每年到了这时,学堂里的学生听的心不在焉,讲堂上的夫子讲得意兴全无,等的都是时辰一到,无论是约两个至交好友心仪姑娘到灯市上解几个灯谜显耀一番,还是回到家去老婆孩子热炕头,总都比在学堂枯坐来得有趣。
于是狄仁杰每年都成了那个扎眼的。当所有的同学都冲出门去,只剩还在匆匆收拾他那点物事的夫子看着仍定定坐在位子上的他,眼神骄傲又复杂,年年都要说些“怀英啊,你也该和同学多多往来”云云,等他微笑点头,就顺理成章、松了一口气般用一句“老夫先走了”做结,迈着小碎步急急溜走,好像怕狄仁杰还会缠上他一般。年年如此,成了惯例。
直到他遇见了白元芳。
初遇时他只觉得白元芳是个怪人,后来觉得白元芳是个挺不错的管吃管住的冤大头,却不想最终还是和他成了知交。知交。狄仁杰回忆了一下白元芳傻呆呆的表情和一根筋的脑子,叹一口气。还是算了,知交这种词用不到白元芳的头上,还是换成至交吧,至交比较合适。
就是这个傻呆呆、一根筋,当时在他眼里还是冤大头的白元芳第一次把他拉到了灯市上。那时候夫子已经懒得与他多说什么了,只道一声“老夫先走了”就迈着小碎步溜走——姿势都从来没有改变过。
其实他也不是没有去过灯市。年纪更小的时候他去过,和家人一起,伴着父亲的几家好友——也算不上是好友,人在朝廷,怎能不需要一两个利益一致的伙伴?那时的他已经能随口解出灯市上的九成灯谜,而当谜底出口,迎来的无非是几家大人虚情假意的奉承和父亲颇显做作的推辞。几回下来,奉承的累了,推辞的也累了,灯市却还只逛了一小截,他也就学会了不说。后来他也就再懒得去,还不如花那个功夫读两卷闲书。
白元芳耷拉着眉眼来找他的时候,狄仁杰正在琢磨着晚上要读点啥书。学堂里他感兴趣的已经读得差不多,书市早就被灯市挤没了影,难道要提前回家去?他琢磨得挺入神,转头看见白元芳的时候吓了一大跳:“你到这来干什么?”
白元芳低着头绞着手支支吾吾:“我妹陪着她跑了...一个人灯市......”说了半天,狄仁杰才明白这货是想拉他去灯市,原因还比较扯淡——白家小妹年年都要拉他去,却总在灯市上遇到什么闺朋好友、故乡他知之类。最夸张的一次,一个她在叛逆期离家出走时遇到的蛮子到长安来找她,找得正要放弃,却好巧不巧就在灯市上遇到了——白家小妹就一次次理所当然地把白家大哥抛在了身后。
狄仁杰表示不能理解:“那你就一个人逛呗!”
却不想白元芳竟然急了:“灯市这种东西,哪有一个人逛的啊!......咳咳我这么帅,一个人逛灯市的话,扑过来的妹子完全招架不住啊。”说完,脸竟然还徐徐地红了,衬着白嫩的面皮居然还有几分好看。
狄仁杰呆了一下,正想拒绝,却鬼使神差般看着白元芳委屈的小模样改了口:“行吧,等我收拾一下。”
然而其实哪有什么可收拾的。
一柱香的时间过去,狄仁杰就站在了人挤人的灯市里,纳闷着自己怎么就落到了这种田地。
白家小妹探头探脑地在一个大得夸张的灯笼底下等着他们,一看见他们就挥着手奔过来,跑到他们身边,跑过他们身边,直奔向了一个劲装的汉子。跨着汉子走前居然还不忘回头叮嘱一句:“狄仁杰好好看着我哥哈,他总是在灯市走丢!”
没等白元芳从张口结舌的状态恢复过来,来得及说两句什么,白小妹就挽着汉子的手蹦蹦跳跳地走了。剩下两人面面相觑。
狄仁杰咳嗽一声:“咳,那咱还逛么?”
白元芳一咬牙:“逛!来都来了!”
那就逛吧。
狄家少爷平日里就是个不爱带银子的。现在赤条条被踹出了门,更是哪有银子可带。但他身边有个白元芳,上了灯市,别的没干,先把各个摊子上的小玩意挨个买了一遍——花灯彩纸蜡烛纸船,还有莫名出现的泥人皮影大阿福,买了不说,随手就塞了狄仁杰一半。
狄仁杰无语:“你这是憋了多久?”
白元芳对他嘿嘿傻乐两下:“我一个大男人买这些多不好意思。”
那两个大男人就好意思买了?狄仁杰张了张嘴,又懒得说了——这世界上总有那么些人的逻辑,是不能和他计较的。
等把整个灯市的小摊都买了个差不离,白元芳把狄仁杰往路边黑暗的小巷子里一推。狄仁杰抱着满手的东西护住胸口:“干嘛,你要干嘛!”白元芳莫名其妙看他一眼,右手一抬,一支烟火冲袖而出,炸裂得煞是好看。狄仁杰听见巷子外边传来一阵惊呼。然而没等他来得及问白元芳这是干嘛,他们身边唰地冒出一个黑影:“少爷有何吩咐。”
狄仁杰浑身一抖,怀里那堆小玩意噼里啪啦往下掉,却一一被那黑衣人接住了,快得狄仁杰来不及反应。然后狄仁杰就眼睁睁看着白元芳也把他怀里的东西倾倒在了黑衣人的怀里。黑衣人面不改色地接过。
等所有的货物都交接完毕,黑衣人又唰地隐没在了黑暗里。白元芳拍了拍手:“好了,咱们现在开始逛灯市吧。”
狄仁杰还没从之前的震撼中恢复过来,隐隐觉得他这话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太对,但却想不出到底差在了哪,就任由白元芳喜滋滋又活力十足地把他拉出了巷子,从头开始逛——还是从之前白洁站着的那个大灯笼底下。
这回白元芳的注意力转移到了灯谜上。
而此时就是狄仁杰汉唐字谜大讲堂的开始。
时隔多年,当年他们解了什么谜狄仁杰早就忘了。说到底来来回回也就是那几个类型,也不知道尚且年轻的他当时滔滔不绝都讲了什么。但他仍记得那是他久违地第一次在灯市上有那么些许开怀,更不用说当时白元芳崇敬的小眼神。
一个问一个答,一个说一个听,他们竟然不知不觉就逛到了灯市将闭的时辰,凑在狄仁杰身边听他侃侃而谈的人群渐少。直至灯市里已经没有几个人,趁着余下一明一灭的花灯,竟别有一番风情。白元芳痛心疾首地看着落在地上的帕子:“哎...这是多少姑娘的芳心被践踏了啊,还不如给我。”
狄仁杰鄙视地瞅了他一眼:“你就这点追求?”
白元芳也不反驳,嘿嘿一笑,指着灯市尽头一个仍然氤氲着雾气的门脸:“走,咱吃东西去。”
狄仁杰摸出他的烟斗,用袖子擦了两下,撮了一口,喷出烟来:“摆架吧。”
在门脸里守着一个沉默寡言的老人。白元芳伸出两个指头:“劳驾,来两碗元宵。”老人也没说什么,就在靠里边的灶台上煮了起来。灯市里人已经散尽,只剩花灯。黑夜里寂寥的虫鸣声响了起来,时隐时现。不远处沸水咕嘟咕嘟冒起泡来,更显夜里安静。
走了许久已经有几分疲惫,狄仁杰在这安静觉出了满足,懒洋洋的也不愿开口说些什么。对面白元芳也不知正在想什么,走起了神。两人就在这喧嚣褪尽的夜里相对无言。只有老人在灶台边翻搅着挨着个冒头的元宵。
后来狄仁杰也同别人在灯市散去后吃过元宵,但怎么吃感觉都不对味。果然那老人是个不出世的高人吧!也不知道白元芳后来还有没有享过那口福。
“狄大人......”身后响起的声音让狄仁杰蓦然一惊。他转头一看,是那位当职的队长,手里捧着一件大氅。狄仁杰这才意识到早已停下的雪竟然又飘了起来,已经在他的头上肩上落了薄薄一层。
他也不推辞,接过大氅,向那队长点了点头:“多谢。”在黑暗里,那队长的身形看着竟与他们初次逛灯市时惊鸿一瞥的黑衣人有那么几分相似。大致是回忆的错觉。
之后两年白元芳过来找他,还会耷拉着眉眼小心翼翼地看他的反应,后来就变成到学堂里拉起他就走。
还在匆匆收拾他那点物事的夫子看着被白元芳拖着走的他,眼神骄傲又复杂,他嘴里嘟哝的什么“怎么就不是个姑娘......”狄仁杰只当啥都没听见。
再后来,狄仁杰再不用去学堂,到了上元节这天也要去学堂晃那么一圈,面带微笑地回应学堂里小孩们困惑的眼神和夫子鄙视的表情,专程等着白元芳把他拖走——白元芳那家伙脑子不转弯,狄仁杰怕他想不出去别的地方找他。年年如此,也成了惯例。
狄仁杰搓了搓手。透过时间的回忆总是静好,早已不复当时动荡的色彩。
年轻时的他们游走长安,笑笑闹闹间解决那些市井小案,偶觉官场形势风流云变,却未想天下大势其实早已风起云谲。
永徽二年,边关李宏泰诬告太师长孙无忌勾结突厥意图谋反,秋后问斩。为安抚太师长孙,高宗赐号左武侯大将军。永徽四年,长孙无忌门下北衙禁卫军统领王方庆携旗下将领围困皇城,告武氏擅权。高宗大怒。后王方庆为神策军所擒,挥剑自刎。高宗与长孙太师罅隙渐深。同年年末,突厥大军压境,直指长安,边关白将军及夫人战死。长安城人心惶惶。
只在那一年,狄仁杰去找了白元芳。
白洁受不了家里的冷清,已经在小姐妹家住下了。那丫头哭了这么些天,也是该换个环境好好睡一觉了。让他更担心的是白元芳。
噩耗传来时未至新元,白府上下正忙着扫尘,张罗着要把白家装点一新,迎老爷夫人回来。狄仁杰嘲笑着白元芳永远俗气的品味,心里却念叨着自家爹妈到底跑到哪里去了。
就在这热闹中报信人来了。白家小妹当场痛苦失声,白元芳却只没有表情地将自家妹妹越搂越紧。所有大红的绸缎、对联一夜被换下,换作了缟素。前日的热闹全作了凄清。后来圣旨传来对白家封赏,白元芳亦不过面无表情地深深叩首,好似无悲无喜。
再后来白将军夫妇的遗体运抵京城,在门外稀落的鞭炮声中白元芳对着父母的尸首跪了一天一夜,狄仁杰亦彻夜未眠。
转眼已是半月,又到上元节。战场还未再传来什么消息,整个长安城似乎都想趁此机会努力振奋精神,却再怎么也多少显得无精打采。灯市还是那个灯市,只怕笑声和人语却要少了。
狄仁杰迈入白府的大门,只见府中冷清的很。估计那些丫头仆人得了假不知哪里去了。他找了几个屋子,最终在书房找到了白元芳。白元芳趴在书案上睡着了,手里的毛笔还未放下,在纸上晕了一滩,几乎就要染上白元芳的袖口。冬日的阳光打在白元芳的侧脸上,竟显得他稚气了几分。
狄仁杰伸手想将他手中的毛笔抽出来,免得污了他的袖子,却未想刚一动作白元芳就已惊醒。他抬起头,直愣愣地看着狄仁杰,仿佛已经忘了站在自己眼前的是谁。
狄仁杰在他眼前挥了挥手:“去灯市否?”
白元芳动了动,懒洋洋地直起身子,放下毛笔:“走吧。”
他们到灯市的时候灯已经点了起来,然而来往的人却明显比往日少了许多,游人的说笑多少也带了几分有气无力的意味。遥远的突厥大军像一块悬在头上的大石,阴影落在每个人心上。
狄仁杰和白元芳沉默地走了一会。狄仁杰欲开口询问,却又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然而当他心中苦笑,只道不想他伶牙俐齿的狄家小公子还有无话可说的时候,白元芳却开了口:“哎,没意思,陪我到别处走走。”
然后白元芳就带着狄仁杰上了城楼。守卫的官兵见是白元芳也未阻拦,任由他们登上了城楼最高处。城楼上隐隐可见灯火通明处,隔着距离却显得飘渺。狄仁杰抬起头,阴云遮住了天空,不见繁星。他仰着头,还未回过神,白元芳就抓着他的腰把他带到了城楼的尖顶上。
狄仁杰颤颤悠悠地站在屋顶上,默默地把一句“你不是恐高么”吞了回去。他小心翼翼地坐在白元芳身边。
白元芳沉默片刻,开了口:“今天清理我父亲的书房,翻出了好多老东西。我都不知道他还留着。”他顿了一顿,“我小时候也很乖,夫子让做什么就做什么,练武的底子打好了,书却念不进去、读不懂。这大概也是我为什么喜欢结交聪明人得缘由吧。但我爹当了一辈子粗人,心里是想着能让我在仕途上出人头地的。”
狄仁杰沉默地听着。与白将军不同,他的父亲却是从小就不管他,只顾着自己潇洒的。和他那个想一出是一出的娘一起。
“我看不懂,背不会,我爹就打我、罚我抄写,一遍一遍地抄,抄完了再打。打得最狠的一次,血都溅到了纸上。我娘心疼我,拦着我爹不让打,然后我就听我爹说,你懂什么!现在挨了打,以后就不用上战场挨打了!”
说到最后,声音却是扬了起来起来,掩藏不住的隐隐激愤。天上不知什么时候飘起了小雪。话尾似乎仍在空气中回荡。
白元芳叹了一口气,又压低了声音喃喃道,“但我大致最终还是要上战场的。就算不给爹娘一个交代,也得给天下一个交代。”
他抬起头来看着狄仁杰,眼睛亮得让狄仁杰心惊,“所以,所以,狄仁杰,我是要去守卫边疆了,就由你、由你来重振朝纲吧!你我一起,求个天下安康!”
“天下安康......”
“狄大人?”身边响起的带着疑惑的声音让狄仁杰悚然一惊,他这才发现那位队长居然在送完大氅后没有走,一直守在他身边。而自己竟不知不觉把所想念出了声。他挥了挥手,“你去忙吧。”
“属下告退。”守卫长行个礼退下了,狄仁杰的回忆却一时中断了。自己后来和他说了什么?似乎因为心里沉重,勉强说了句“你作诗的时候不行,现在韵脚倒对得工整。”
狄仁杰失笑,这大概是当时能作出的最糟糕的回答了,好在白元芳没有理他。
后来白元芳又说了许多,说他爹,说他娘,说第一次见他爹回家时穿着溅血的盔甲,说他第一次练轻功栽下来时娘的笑声,还有他抢了妹妹喜欢的护卫妹妹是多么不高兴。具体说了什么狄仁杰已经记不清,只记得最后说累了,白元芳轻轻地把头枕在了他的肩膀上,他感觉到有眼泪一滴滴落在他的脖子里,却未发一语。
小雪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停了,云里露出了半截月亮。皎洁的月光穿透冷冽的空气,照在他们身上。
他们又静静坐了许久。狄仁杰听着白元芳的呼吸渐深,也不知他是否在不觉中已经悄悄睡着。他只扭过头,轻轻地将自己的嘴唇印上那饱满的额头。
而之后的混乱狄仁杰只想把它在脑中抹掉。之前曾经出现过的黑衣人不知从哪冒了出来,以行礼的姿态说着什么“天色已晚天寒地冻恭请回府”,声音却大得不正常。狄仁杰只感觉白元芳浑身一震,却不想他“唰”地就站了起来。狄仁杰平衡不稳,脚下一滑,踩着瓦片溜了数尺,眼看就要往下跌,才堪堪被白元芳拽住。
还未松一口气,就听见底下又在喧闹,竟是当值的士兵听见声响,却并不知情,直接报告了当值的将军,将军领着人举着火把就杀过来了。白元芳低呼一声糟糕,拉起狄仁杰就跑。
之后的鸡飞狗跳狄仁杰不愿回想,却记得当他们最后气喘吁吁地停在某条小巷,白元芳才带着多少天来第一次出现的些微笑意告诉他那位将军严厉的狠,要是被他抓住,天皇老子也得先关上个半天。
他一边说,狄仁杰一边灰头土脸地整理着衣襟,心中暗叹:什么叫斯文扫地,这就叫斯文扫地。
那一夜他们在熟悉的名妓房里睡了一晚——他们停住的地方竟是妓院的后门,他们的动静好巧不巧就被这一位听见了。女子名唤婉儿,性子同样温婉得很,却也大胆,也不惊动任何人就把他们放进来了,悄悄把他们安排在自己的房间,一双明目忽闪忽闪地看着白元芳。白元芳是个木头脑袋,狄仁杰却是看出了名堂,却也不说破,任由她自行拜退。
那一晚他们肩挨着肩在女子的软塌上挤了一晚,睡得却是难得的踏实。
之后白元芳恢复了正常的模样,该吃吃该睡睡,笑起来仍透着一股傻气。整个白府都松了一口气。狄仁杰却微妙地觉得白元芳仍是哪里不一样了。
第二年他们又去赏灯,狄仁杰临时走开和过往同学聊了几句,回头却见白元芳一身白衣站在灯下,身形消瘦了几分,却站得笔直。有风吹得衣袂扬起,合着他空茫的表情竟是遗世独立,似飘飘欲去。狄仁杰心中一惊,三下两下结束了话头,赶回白元芳身边。
白元芳见他回来,立时又露出了笑脸:“太好了,我正想着你再不回来卖糖葫芦的就要走了!我没带银子......”
白元芳到底还是白元芳。
三年倏忽而过,守孝期满,白家公子自请边疆,为中郎将。同年狄家少爷官拜汴州判佐,不出一年升任大理寺丞,明察秋毫、执法如山,一时名震长安。
白元芳走后,狄仁杰越发觉得时间真是个琢磨不定的东西,忽快忽慢、又快又慢。晨起他就去大理寺,一件件处理那积压得山一般的案子,抬起头来夕阳就已落山。然而一个月一个月却似没有尽头。这没有尽头的一个月一个月,数着数着却竟又数过去了一年。
白元芳不常写信,头两年他大概也没有时间写。穷山恶水之地,戍守边疆的士官哪里是那么好相与的,纵是名门之后,也不过几分薄面,士兵们的认可到底还是得白元芳自己来挣得。
最开始白元芳还腻腻歪歪地试着和他拽点文绉绉的东西,什么“惠书敬悉甚以为慰”什么“顷接大示如见故人”,一封就够狄仁杰笑上几天。到了后来,许是情况吃紧,又或是被狄仁杰取笑狠了,白元芳的信越发简练正常,倒让狄仁杰怀念起最初那些腻腻歪歪来。但狄仁杰更常收到的大多是潦草地落在信纸上张牙舞爪的几个字:“信收到勿念,出操去也”或者“斩获突厥八百首,爽快”或者“浑身乏痛,终得休憩一日,补眠”。这些纸张挟着疾行千里的寒意和血气被夹杂在机要公文里送到他的案头,每一张都够他摩挲许久。
白元芳到底是白将军的骨血,不过三年既得军心,屡历战功,擢右卫将军,时间倒松快了一些。右卫将军每年需回京两次面圣,面完圣白小将军就颠颠地往狄府或者大理寺跑。从最初去大理寺尚需要通报,大理寺中所遇官员一一见礼到后来白小将军路过门房,门房眼都不抬,以及同大理寺那帮人相约去吃花酒、打成一片,也不过两年。这时候狄仁杰总要感慨白元芳交朋友的能力——果然长得傻就比较容易取信于人么。
他们也又开始赏起了花灯。
白元芳在边疆三年,精瘦结实了许多,亦晒黑了些许;而狄仁杰终日在大理寺枯坐,又有应酬,却长起了小肚子,两人都早已不是最初到灯市时的少年模样。虽然白元芳仍旧猜不出灯谜的谜底,而狄仁杰讲解起答案来仍不失得意,然而终究还是变了。
狄仁杰偶尔会与白元芳说起翻到的奇案,看着白元芳眼睛亮起来的神情,心底却不知为何隐隐作痛。平日里白元芳会写信求助于他,说起自己遇到的问题,面对面时却从不爱说起。两人有时就在灯市并排静静地走,下了雪也不撑伞,只任由飘雪落在他们发间甚至眼睫上,直至白头。
期间白家小妹嫁了人,活泼好动、交游甚广,武艺在长安一隅甚至能数得上号的白将军家的小姐,居然嫁了个文弱的书生,也不知有多少将军侠士咬碎了牙齿。据说那书生也不知有何手段,三言两语就能把白家小姐安顿得服服帖帖,撒起娇来柔情似水,眼看着就要淌出来。
狄仁杰亲眼所见,瞠目结舌,只道这书生绝对是个人物。而他也确实没有看走眼,未几年这书生便官拜刑部尚书,前途无量,且与白家小妹恩爱如初。二十年后白家小妹病逝,留下幼子,书生亦未再娶妻纳妾,抚养幼子,一生如一。
白元芳却未想这许多,只道妹妹喜欢,那便允了,假如那人负了妹妹,提剑杀上门去便是。
两人赶在白元芳尚在京城时成了婚,白元芳作为白家的家长主持婚礼,狄仁杰却嫌太过吵闹,筵席过半就拿了一瓶酒到院子里自斟自饮。饮到一半惊觉身边多了一个人,吓了个魂魄出窍。等精神稍定,才发觉这黑衣人看着有点眼熟,竟是常年跟在白元芳身边那个影卫。
“咳,”狄仁杰咳嗽一声,“你不去喝杯喜酒?”
黑衣人沉默半晌,长叹一声,拉下面罩,直接拿过狄仁杰的酒瓶痛饮一口,道:“多谢。”
狄仁杰无言以对。
这影卫是个眉目周正的年轻人,见狄仁杰不说话,他又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我小时候被白将军从战场就回来,从那时候就跟着白家了。白将军从小就训练我当少爷小姐的护卫,教我武功,让我和少爷小姐一起念书写字,他的大恩大德我一辈子还不清。”
说着他又喝了一口。狄仁杰沉默地听着。
“我是从小喜欢白小姐的。怎么能不喜欢呢?白小姐待我,待所有人都这般好。她的眼睛又那么亮,那么美。”他叹了口气。
狄仁杰这时才觉得,这神秘的影卫其实也不过是个为情所困的年轻人。
“可是我有什么资格呢?当时白将军让我选跟着谁的时候,我是想跟着小姐的。但是因为别扭的心思,还有白将军那双看透一切的眼睛,我还是选了少爷。她哭了好多天。”
狄仁杰心知肚明这个她指的是谁。
“现在她结婚了,我祝她喜乐平安。”年轻人把瓶子里的酒一饮而尽,酒瓶摔在地上。酒瓶碎裂的声音被筵席的喧哗淹没,没有惊动任何人。“那么狄大人您呢?”
影卫像他来时一样神秘地消失了,只留狄仁杰一个仍坐在原地,守着一个不是他摔碎的酒瓶。
那么您呢?
这个问题也不是没人提过。娘亲提过,他那个不着调的爹提过,甚至白家妹妹也带着几分调笑地问过他。更不用说在他到大理寺之后带着各家小姐的帕子上门来提亲的媒人。只有白元芳没有问过。
前些年还能用年纪尚幼推脱过去,但这两年,过往的同学现在的同僚,比他年少得多的都成了亲,甚至都添了牙牙学语的幼子,再没有借口。
之前他也见有人向白元芳提亲,虽比他少得多——是啊,有哪家大人愿意把自家闺女嫁与戍守边关,难回京城,生死由命的白家少爷呢?虽说是个将军。但到底还是有人来的。
面对着拽着他的手不放的媒人,白元芳傻笑道:“边关未定、边关未定!”于是狄大人又有了新的理由——“突厥未灭,何以为家!”好不正气凛然。这话据说甚至传到了高宗那里,高宗龙颜大悦哈哈大笑,道:“狄大人都这么说了,那朕就再拨他个几万将士,总不能让狄大人一辈子成不了家!”于是这一句又传遍了京城,成了多少浪子风流的借口。
这么说着说着,几乎自己也要信了。好在父亲母亲开明,自己潇洒着也顾不得儿子,也从未催过。
就这样罢,那些小姐或明艳或娇俏,一个个看着都甚是赏心悦目,但要是娶回家,还是莫要耽误了人家。知书达理的大户人家的小姐,总是要想着愿得一心人的,狄仁杰自问还是给不起这承诺。何况现下又有何不好?大理寺积压的案子处理了大半,平日也空闲了些,官场的倾轧尚且轮不到他头上。拉锯了这么些年,突厥也安分了许多,只偶尔骚扰边界,白元芳也闲了下来,一年能跑个三四次京城。他们竟似又回到了少年时候。
岁月静好,他又有何奢求?
手上蓦地传来刺痛,狄仁杰低下头,才见自己竟不知不觉把手放在落了积雪的城墙上。
麟德元年,突厥集结全军突袭大唐边疆小城怀远,唐边防军猝不及防,顽强抵抗,城中内奸里应外合,切断联络渠道,后续支援不利,右卫将军白元芳携手下将士于绝境中困守三天三夜不敌,以身殉国,时年三十有四,已过而立,未至不惑之年。突厥军长驱直入,屠城纵火,哀鸿遍野间整座城池化为焦土。高宗震怒。
消息传来的时候正值上元节。狄仁杰正纳闷白元芳怎么今年还未回京,一个人在灯市溜溜达达,忽地被人拉住了。他回过头,却见一黑衣人形容憔悴,身上满是尘土。还未等他发话,那人便哽咽道:“白将军殉国了!”话音一出,狄仁杰两耳嗡鸣,天旋地转,身边的花灯游人一时竟如梦境泡影。他看着那人的嘴继续开合,却听不见他说的是什么。只见那人递给他一张揉皱了的纸片,他本能接过,低头一看,只见那上赫然张牙舞抓地落着四个大字:
天下安康!
耳鸣声退去,狄仁杰只觉全身血液都奔向了脚底,浑身发冷。他本能道了谢,将那纸张折了两折,收入袖口,也不理会那黑衣人,便直直往灯市外走。
那晚他在最初和白元芳共度上元夜的小店要了两碗元宵,吃得一干二净,又尽数呕了出来。
突厥猖狂,高宗当机立断调出四十万神策军,起用后起之秀小将苏定方,挥军北上。于十日后举国哀悼,追封右卫将军白元芳号“神武大将军”,封刑部尚书之妻白将军之妹白洁一品诰命夫人。
日子照常的过着。狄仁杰却常常觉得虚假。小城怀远只剩断壁残垣,连同所有将士的尸骨等着被风沙湮没。然而他时常觉得白元芳活着,他逃出了那场大火,厌倦了这诸般争斗,就找了个民风淳朴的小镇住下了,改头换面,说不定还娶了个温柔憨厚的妻子,颊边是两抹动人的胭红。又或者被那些草原人抓走了,看他仪表堂堂眉目清秀,不似那边的人卤莽,就被某家公主捉去做了驸马,公主貌美如花能歌善舞,以白元芳那个傻劲绝对被迷倒了魂,只留给他一张揉皱了的纸和一个被他自己卸下了的担子。
文书仍一日一日地交上来,初始狄仁杰还下意识地翻找那些写着张牙舞爪字迹的纸条,翻了几次,才开始学会一本本地看那些公文。每每看到无可忍处,便咬牙切齿地恨着白元芳,只道他写什么不好,不写“照顾好自己”,也不写“娶个漂亮老婆”,偏偏要写一个“天下安康”!只简简单单四个字就将他锁在这再没有他的世间,独自面对这倾轧的官场。他该怎么用尽手段、明枪暗箭往上爬,才能在百年之后在他面前把自己的一生说得明明白白,站得堂堂正正!
大理寺的人皆说狄大人变了,至于怎么变了,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麟德二年,大理寺丞狄仁杰拔侍御史,又两年任宁州刺史,又三年调回京城,拜文昌右丞。
怀远之觞过去第六年,突厥已灭,狄仁杰偶然走进一家面馆,面馆不大,角落里却坐着一个女子拉着胡琴咿咿呀呀。狄仁杰看那女子面熟,多瞅了两眼,却不想那女子停下了唱词,对他盈盈一拜:“狄大人。”
狄仁杰皱眉:“你是?”
那女子翩然一笑:“小女子名唤婉儿,狄大人贵人多忘事,想来是不记得了。”竟是当初闻名整个长安的名妓。
狄仁杰叹息一声:“怎会不记得,托了你我和白....才免了一回牢狱之苦。”那女子听到那一个白字,脸色变了一变,也苦笑道:“却不想已过去如此多年。”
狄仁杰作了一揖:“可否请别处一叙?”
咸亨元年,长安文昌右丞狄仁杰低调成亲,坊间流传其所娶女子乃多年前艳冠京城之名妓李婉清,未知真假。
弘道二年,几经起伏,狄仁杰拜同凤阁鸾台平章事,是为宰相。
收回思绪,狄仁杰摸出袖中黄酒,将袋中薄纸又往里送了送——那曾经揉皱的纸片这么些年来已被抚得平整,却又被岁月熏染得泛黄。他喝了第一口,将剩下的尽皆倾泻在地上。白元芳不爱喝烈酒,却甚喜黄酒,每每喝过些许,脸就要泛红。
当瓶中酒尽,他一步步走下城楼,把回忆留在身后。所有的过往已被时间吞没,只留他心底的一点残雪。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人道自古少年皆风流,人道自古少年常无忧。
却不想,终有不复少年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