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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间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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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子很轻,足下全无触底之感。只觉飘飘悠悠,到了何方也不知。黑云浓重,沉沉堆天,半点光漏也没有,却可以将黑暗中的东西看得分明。
荒风阵阵,彻骸冷骨。昏瞑间像被人带到了什么嘈杂之地,眼里迷蒙尽褪,一个面瘦如柴,肌肤蜡黄褶皱的人在前头领着,嘴里不耐烦地催促着:“快走,快走。”
他按下心上惊骇,问:“这是何方?”
那人答:“到了阴司街了,竟还不清醒呢!”
哦……原来自己已经死了,到了幽城来。
道旁房屋残破,木朽墙塌,白幡阴风,残灯幽火,还有可怖的血膏涂地。
尖嘴獠牙,突眼血目,残肢断股种种面目森然,肤色怪异的鬼在阴司街上穿行着,不时地睁着铜铃一样无珠的眼往他身上看。
“哈……哈……是生魂啊……”
“哈……哈……一定好美味啊……”
说着说着,就有粘稠恶黄的涎液顺着歪扭的嘴角流出,好不恶心人也。
他避过头去。那边又有脸色苍白,脂粉皲裂的红衣女鬼淫声浪气地说:“哟呵……是生魂啊……还是个俊男人啊……不如上了奴家床,让奴家把那还剩的阳气吮了,再把你那玩意儿剁了吃了……男人啊……真是可恨啊……”
分明就是怨灵。他有些心惊。前头的人说:“莫理他们,他们不敢把你怎么样。”
他问:“这位大哥……你是……”
“嘿,”那人笑得阴森:“我?我非人也非鬼。我是阴差。专在人鬼两界跑的,做些死人生意,嘿嘿。两界辗转我在行,万贯金砖拿命抬。”
他似懂非懂,也不再问了。
不知行了多久,到了一间府衙似的地方。进去黑乎乎一片,几盏鬼火隐约。
堂上方几钱一个长舌鬼瞟了一眼他,拿起一本簿子翻着。领着他进来的阴差谄媚地凑到那鬼的耳边小声说了些什么。
那鬼懒懒地问:“姓字,生平。”
他思索了一会儿方答:“何师参,字子萧。甲未年七月初四生。”
那鬼翻了翻簿子,又用尖刀一样的眼睛瞪着何子萧好一阵,才道:“竟是给狐妖累死的?你的执念过深,我今日乏了,理不清楚。明日再来吧。”又对着那阴差道:“你且领他下去,到你那宅里住一宿吧。”
于是莫名地被带到一栋黑黢黢的房里呆着,那房还算干净,没有那些血污样的东西,也不觉得肚饿。阴差将他安置好,嘱咐他勿乱走便出门去了。他便一直呆坐着,脑袋空空,只有不想死的念头一遍遍盘桓,也有已死的噩耗不断打击着自己。不知过了多久那阴差才来接他。
又到了那府衙里,长舌鬼见到他,难看地皱着眉,嘴里不清不楚说着:“这世间真是胡乱颠倒了,都什么玩意儿,如今总要掺进这些不清不白的事里了。”抓起笔在那簿子上画了几笔,“我真是不明白了……六界轮回,生死有命,哪能想改就改这般胡来的。”
他对阴差道:“我这已经审完了,你带他到孟婆那去吧。”
阴差拜谢了那鬼,领着他又上路了。
长长的道旁开满红色的妖异花朵,魅惑却尽是死亡的气息。这便是黄泉路吧……
他觉得走了很久,然后他看见一条宽大的河流横在面前。
河水汤汤,深不见底,竟有些和自己差不多模样的魂灵,纵身跃进那水里,再不见浮上来了。
“跳进了河里会如何呢?”他问。
阴差道:“永世禁锢在回忆之中,不得超生。嘿,这可是忘川呐,他若想忘,偏就叫他忘不掉。嘿,嘿嘿。”
踏上旁搭铁索的木桥。阴差又道:“奈何桥啊……奈何桥上叹奈何啊……”
他立在桥中央,敛眉回首伫立着,桥下是逝水三千,桥上是迈不去的脚步。
奈何,奈何……
片魂独步奈何桥,无人解我奈何心。奈何寸心如尖剪,奈何相思杳冥寻。
唉……
“快走,快走!孟婆等急了……”阴差拽着他跑过了桥的另一头。
鹤发鸡皮,老妪着的是深蓝花色的衣服,在桥头候着。身边一张桌子,上面放了些碗,碗里热气腾腾,乘着些黄绿色的汤汁。还有一个炉子燃着,一口大锅,正熬着东西……
甘、苦、辛、酸、咸。味如人间百态,喜怒哀惧爱恶欲。一碗尝遍种种滋味,然后或不舍羁恋,或弃旧决绝,孟婆汤一入喉,什么都忘了。再往前走,投入轮回之井。
孟婆笑,脸上皱纹堆在一起。“你们喝汤的时候,老婆子还要在一旁看着你们的记忆一点点流失哦。老婆子总还要看完你们的人生哦,好累好累哦,好累好累哦,你们都不懂哦。”
何子萧道:“孟婆。我不欲饮你的汤,你也不用看我的人生。可好?”
孟婆睁大浑浊的眼睛摇头:“不行,不行。老婆子的汤你怎么敢不喝?小伙子你的姓字,生平,先报上来哦。”
沉默多时,不得不道:“何师参,字子萧。甲未年七月初四生。”
孟婆突然惊呼出来:“哎哟,是你呀。哎哟哟,你的人生老婆子已经知道了哟。”说罢又自顾自笑道:“我一个人熬了多少年的汤了……好久好久了……好寂寞啊……好寂寞啊……一个人哪……如今快好了罢……我那时还没嫁人呐……我现在很老了吧……”
阴差不得不打断她:“孟婆,汤,汤。”
孟婆这才惊醒,忙对着何子萧道:“对,你的汤,你的汤。”突然沉下脸正色问:“年轻人,你这世可觉得苦哦?”
“苦,很苦。”
相思,最苦……
“那你可愿忘记此生哟?”
“不愿。”很干脆地答。
我不愿,忘记他……
孟婆又笑,“那我就不让你喝这种汤,你不愿忘,那就喝这种罢!”
她不知从哪变出一碗紫色的汤来,“喝这个,你不会忘哦。”
何子萧将信将疑,但拒绝喝汤的话,脚底下立刻就会出现钩刀绊住双脚,并有尖锐铜管刺穿喉咙,强迫性的灌下,于是便硬着头皮喝了。
果然似乎什么都还记得。
“那么现在,是要带我去轮回之井了?”
“不不不,”孟婆道,“你不是不欲死么?嘿嘿。”又对着阴差笑:“你便带他去走那边的道罢!”
阴差会意,笑着点头。领着疑惑的何子萧走了。
孟婆对着汤锅扇着护火,扑哧扑哧。
“嘿嘿,那边可是还阳道呵。你当然还记得你的人生,只是……咳咳……”被烟呛住了。
“嘿嘿,熬了好久的汤了……好久好久……好寂寞呀……想当年我也是二八芳邻,杏花插头……”
这天大风雪,秦中丞拿着薛太史少年不经事时密通叛王的信札威胁。薛太史自尽,夫人也投缳而死。
次日,薛太史之尸竟突然坐起,道:“我是何子萧。”众人大惊,少顷,薛太史之貌不复,竟完全是那已死的何子萧的嘴脸。众人问他,说的也的确是何家事。众人方知是借尸还魂。
且说那何子萧自知是借尸还魂,阴司的事,也隐约记得。知道自己前世记忆还在,不由得欣喜。冒着风雪赶回家去。
进了府内,童子仆人们见主人归来,先是大惊,一看的确是个活人,则又大喜。迎着何子萧便入了屋。
皓雪如琼匝地,铺满天地。院里不知何时多了一株梅花,在风雪中傲立着。
寝室内一红裳女子,风鬟云鬓,眼眉含情,粉铸脂凝,如姣花印月,媚柳迎春。
那女子满脸喜色地过来,扶住他的肩膀:“何郎,真是你么?你还魂了?”
何子萧深深凝望她,像看着世间无价珍宝,再一把把她搂入怀内亲香:
“嗯。我活过来了。你我不用再分开了,”他语注千种缠绵,万分缱绻地唤道:“四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