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念》姑苏四十九

2、一

　　一
　　锦城是西北地区最大的城镇，此地生产的绣品和各地运来的丝绸锦缎为这座城提供了源源不断的经济来源。商人运来的各种布料经过最好的绣娘之手，再由商队带出关外，价格便翻了数倍。虽然近些年天朝与胡人的战争断了关外的商路，但几代人积累下的财富还在。再加上明月关在前抵挡胡人来犯，离这不远就有花将军的军队驻守，更不用担心战火烧到此处。
　　不知何地发生了战乱，大批的难民涌入了锦城。当地官员也设立了施粥铺，颇为慷慨的接纳了难民。李白混在和自己同路的难民中随他们一同进城，期间虽然没有想起什么之前的记忆，但也打听到不少消息。
　　前些日子胡人攻破了白虎关后，一连攻破三座城池，五千军队行至安定城。李白从流民口中得知安定城虽是小城，但地理位置极为重要，易守难攻。若是被胡人攻下了安定城，边塞怕是永无安定之日。
　　朝廷急派兵马支援却不解燃眉之急，还是城内的百姓和驻守小城的士兵沆瀣一气，抵挡住了胡人的进攻。最后一游侠潜入敌后一剑斩下了胡人首领的首级，结束了这场战役。
　　虽然安定城没有失守，经此一役也元气大伤。听说战死的人不计其数，战场上横尸遍野，鲜血汇成了河流。死人太多收敛不过来，只能都一股脑拉到城外几十里处的乱葬岗。
　　他醒来的时候身处的便是乱葬岗，李白猜测自己身上的伤和那安定城的战乱可能脱不了干系。他醒过来后在河边清洗时，身上和衣服上的血污都把半条河水染的鲜红，河边静寂许久才重新恢复了澄澈。
　　李白坐在流民中间听着他们添油加醋的描绘着那游侠的英姿，那些人一个比一个兴奋，仿佛他们上了战场亲眼见过了一样。这些天他听了好多个版本，着实无趣，便起身离去了。难民暂时有了落脚的地方，但他还要继续赶路。
　　“老伯，那游侠之后去哪里了？”一个小女孩拉着讲故事人的衣角怯生生地问道。
　　那老人摇摇头，叹了一口气：“死了，在乱军中被人捅了一刀。就算不死怕是也活不长了，这都是没办法的事。没有办法啊……”

　　李白从怀中摸出一袋散碎银两，放在手里颠了颠，这些钱足够他买马匹和干粮走到明月关的。他身上的衣服破了几处，看上去像是个落魄剑客。李白寻思着也该换一身了，他沉思，没注意自己身边围着的人渐渐多了起来。
　　虽然身着粗布旧衣，青年的气质也依旧卓然不群，像是一块未经打磨的璞玉。不过就算不看气质，单是他那张俊俏的脸，就足以吸引姑娘们含羞的目光。李白发现自己被人围观后倒也不在意。眉眼一弯，嘴角含笑，便轻易夺去了姑娘们的芳心。
　　“诸位姑娘可知马市在何处？”李白开口道，这平淡的一句话像是投到湖中的石子，惊起了片片涟漪。
　　“他的声音好好听，呀，他看过来了。”
　　“我知道我知道，在城西。”
　　“这位公子，我家就在那不远处，我来带你去吧。”
　　几位姑娘僵持不下，最后吵了起来。李白趁她们不注意闪身溜掉了，城西是吧？好找。
　　然而还不待他行至马市，便被一个温润如水的声音唤住了。
　　“前面那位公子可是李白？”
　　李白回过头，见一二八年华的黑发姑娘目光灼灼地看着他，清秀的眉眼带着几分欢喜。
　　这该不会是我之前欠下的风流债吧？李白腹诽，然而脸上却笑盈盈地对那姑娘道：“真是抱歉，前些日子在战乱中我被砸伤了头，现在只记得自己的名字了。敢问姑娘芳名？可曾记得在下？”
　　听李白如此说，少女眼底的光芒黯淡了下去，然而还是不甘心地问：“恩人不记得我了？我是苏妲己，之前在京城你救过我。”
　　“抱歉。”李白摊手，看似洒脱实则无奈。
　　也对，恩人说只记得自己的名字了，不是只把自己忘了。妲己脸上失望的神色消退了，露出几分小女儿的羞涩来。
　　“恩人初到此地可有落脚的地方？如果不嫌弃可愿到寒舍暂住几日？”
　　李白摇摇头，谢绝了妲己的好意。“我记得我要赶路到明月关，似乎是很重要的事情，还是不在路上耽搁了。”
　　“但是现在天色也有些晚了，恩人虽然着急赶路但也不急于一时吧？不如今天好好歇歇明日再上路？”妲己眼神清澈如潭水，一片真心蕴藏其中，让人心生几分好感。
　　李白看看天色确实不早了，便没有再推脱什么。
　　妲己尽力把自己的一举一动都控制的端庄，然而她的内心却欢呼雀跃起来。几百只小狐狸在她心里一起尖叫着：啊！总算再见到救过我的李白哥哥了。他还是那么帅气英俊。
　　李白帮着妲己提着果篮，他没注意到妲己内心的感叹，问到：“你说我救过你，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多年前家父带我到京城经商，但是路上我和父亲走丢差点被人贩子拐走，要不是恩人救下我，我现在不知在哪里受苦呢。”妲己回忆起原来的事情，对李白细细说了一番。
　　李白听不惯妲己对他的叫法，便道：“姑娘不必叫我恩人，听起来有些奇怪，直呼我的名字就好。”
　　“啊？那怎么行，不礼貌呢。”
　　“怎么不行了，之前也有人……”李白顿了一下。
　　之前也有人直接叫我李白的。是谁来着？
　　“李白？”妲己试着唤了一声，却瞧见李白的脸色微微一变。
　　李白？你的名字我记下了。
　　李白，有你这样的朋友，我一生足矣。
　　李白……
　　混沌的记忆像是走马灯一样从李白的眼前闪过，然而他却抓不住半点记忆的影子。
　　“我还是叫您公子吧。”妲己的声音唤回了李白的思绪，她找了一个折中的称呼。
　　妲己家世代经商，家底颇为殷实。父母常年走南闯北，也是好客豁达的人。听闻救过妲己的恩人前来，欢欢喜喜的准备了一桌好酒好菜。
　　酒是好酒，可惜李白明天要起早赶路，开怀畅饮是不可能了，只小酌了几杯。
　　家宴结束，仆人将李白带到了客房休息。连着好几天露宿荒郊野外，洗漱过后的李白躺在柔软的被褥上，心中颇为舒爽。
　　桌上放着妲己为他准备好的包裹，李白不记得之前的事情，不过不管他是不是对他们有恩，他都该谢谢妲己一家。
　　妲己今天讲了很多关于他是事情，说他天生便是出色的剑客，十六岁那年便离开家独自闯荡；说他酒醉后曾挥剑，在京城的朱雀门上留下诗句；说他是受人敬仰的剑仙，皇帝都对他青眼相待。
　　然而李白感觉从她口中说出的关于他的往事，听起来都有些像别人的故事。直到最后他都没有想起什么。
　　李白对于记忆看的很轻，找的回那自然好，找不回也没关系，以前的是是非非不耽误他继续活下去。
　　李白看着头顶的青纱帐，试着回忆了一会儿，然而一路上舟车劳顿，好不容易得到了完全放松的机会，还没等他回忆完妲己说了什么就眼睛一闭入了梦境。
　　不知道是因为妲己说的一番话，还是得到了好好休息的缘故，在梦里李白真的回想起了些以前的记忆。
　　他想起那年他刚满十六，但剑术和诗一样闻名遐迩。父亲爱惜他的才华，一心希望他入朝为官子承父业，然而他却志在四方，无意于朝堂。父子两人的矛盾一天天积攒，最终激化，父子两人断绝了关系。多年后再见面时，他还是克己奉公矜矜业业的宰相，而他则是奉旨入朝的剑仙。
　　他想起那年救下的妲己，女孩那时尚未及笄，从那尚有些稚嫩的眉眼之间可依稀得见今日的柔美。他打跑了那两个人贩子，抱起吓呆了的小妲己问她的家在哪里。小妲己紧紧抓住他的衣袖哇的一声哭了。李白从来没有照顾过孩子，不知道该怎么办，手忙脚乱一通安慰。直到许诺帮她找到父母，那孩子才止住哭泣。
　　他亦想起那年性子桀骜，招惹过许多人。一次他们将他围堵在酒馆二楼，正当他们以为李白无处可逃的时候，他展颜一笑，纵身从楼上跃下。
　　以他的功夫这个高度本不算什么，好巧不巧，酒馆楼下站了一群人，李白想要躲开却已为时已晚，径直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仇家是暂时躲开了，没想到却碰上了一生的冤家。
　　那人的手很有力，竟然将他稳稳的接住了。李白睁开眼睛，对方精致的面容让他失神了一瞬。对方将他放到地上，李白的脚一沾地面就自己跳开了，和那人保持了恰当的距离。
　　李白笑着道歉，对方似乎也没怎么在意，摇摇头示意无碍。对方的态度淡漠疏离，表情都没有怎么变过。那么俊俏的一张脸，可惜是个面瘫。
　　两人没觉得怎么样，周围的人倒是纷纷起哄，嬉笑着道：“韩信，你看。你在佛前的一句戏言佛祖当了真，真给你从天上掉下来个人。”
　　“看吧看吧，我说什么来着，那佛寺灵得很。”
　　他们一番话说的没头没尾，李白却也明白了个大概。听他们称呼，面前的白衣人应该就是那位有名的少年将军韩信，没想到看上去和他差不多大。按照传闻里所说，韩信的性格应该不信神佛，去佛寺进香许愿也是走个过场，没想到他开的玩笑竟误打误撞应验了。
　　韩信局促的咳了两声，让那些人不要起哄了。李白眼尖，看到了韩信微红的耳垂，他嘴角含笑，心想这韩信也没有传闻中的那么凶恶嘛。
　　然而不等李白知道接下来又发生了什么，便已经从梦中醒来了。

　　李白伸了个懒腰，向窗外望去。天边刚刚泛起一丝鱼肚白，时辰还早，他躺回床上回忆着自己之前看到的那个人。
　　平心而论，韩信长得是真的俊俏。第一眼见到他的时候李白就明白了为什么这个人性格冷淡，京城里那么多的姑娘却还是喜欢他。这么一张脸放在自己面前，就算他不言不语也让人觉得秀色可餐。
　　或许不只姑娘喜欢韩信的脸，他也喜欢。
　　“韩信……”李白试着唤了一声那人的名字，嘴角带着一丝笑意。然而李白心底的欢喜还没有完全散去，便泛起了阵阵酸涩，剧烈的痛苦也随之袭来。
　　那是种铭刻在心底的痛苦，胸口前那道真实存在的伤都抵不过心底的痛楚。
　　这么痛……为什么会这样？
　　他和韩信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呢？
　　冥冥之中李白有一种预感，等他走到了明月关见到韩信，就会什么都想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