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重生者 ...
-
他睁开眼的时候，并未第一时间清醒。
思绪在意识里变得减缓，往日的一切在脑海中回放，清晰得像场私人电影。
“我……？”
刚开口，他就像想到了什么停了下来。就连起身的动作都是一顿，任由脑子里翻涌刻骨的记忆。
——对，他死了。
他突然记起了这一点。
——为了保护山庄的人，死在乱箭之中。
那是属于柳一枫的记忆，一个战火纷飞的时代。
762年，战乱终于以缓慢的速度平息。
然而就在所有人松了口气的同时，被逼到绝路的史朝义企图以其父史思明的名义，将霸刀山庄推到大唐的对立面上。
他以曾经史思明和庄内激进弟子做的交易为由，试图把霸刀山庄拉到他那一方去。
作为霸刀山庄的现任庄主，柳惊涛自然是不想让他得逞的。
在这个消息被传出去前，柳惊涛便带着庄内的弟子找上了史朝义，想在事情闹大前解决他，也算是某一种程度上的“将功补过”。
然而这都是让霸刀山庄甘愿入套的陷阱。
放弃对抗唐军的狼牙军，企图攻入霸刀山庄。
霸刀山庄并非都是会武的弟子，至少柳一枫所驻守的无极镇就有三分之二，是未曾习武的普通人。
为了保护他们，柳一枫让镇子里的其他弟子带着众人先避难，自己留了下来阻挡狼牙军。
但来的军队比他想的要多得多，他不能后退，最终力竭，死在了密密麻麻的利箭之下。
死之前，他还不免自嘲地猜想，如果知道自己最后还是死在了狼牙军手下，那些人会觉得痛快还是愤怒。
他说的那些人，自然是指唐门的那几位。
楚秋死后，柳一枫曾有一年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唐拾一的生死局不提，唐无乐自那之后直接撤了唐门的援助，更是让唐门的弟子与霸刀山庄势不两立，甚至还在他上战场时，让他故意陷入危险。
如果不是他的武功保留了一手，还真就被唐无乐算计，留下一只手或者半条腿了。
若这两人是柳一枫预见的理所当然，那一向不同时出现的不灭烟和天璇影，就是他万万没想到会产生的变数。
天璇影还有些克制，只是语言上刺他，散布了一些对他不利的消息，便带着他无法看清的表情消失无踪。
但不灭烟就不一样了，他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段让恶人们找霸刀山庄的麻烦，更是亲自对他出手，好几次都成功对他下毒，让他生不如死——柳一枫想，若非顾及战乱，不灭烟下的毒或许就见血封喉了。
而一年后，他们突然就不针对自己了。
原因？
很简单，只要和他碰面就下死手的唐拾一，死了。
死于自杀。
唐拾一在楚秋死后取代了她的工作，而在他传递情报时，不慎被狼牙军所抓。
他历时六日守口如瓶，终于找到机会将消息传出去，却听到狼牙军有不需要他开口，就能获取他记忆的邪门手段。
为了防止被他们窃取脑中的消息，唐拾一没有犹豫地选择了自杀。
柳一枫大致能猜到为什么他会选择这样的方式，也因为他知道，所以无法说出其他人口中那句可惜。
在他死后，就像无言的默契，那三人突然沉寂下来，不再找他的麻烦。
——可柳一枫并不觉得高兴。
大概是因为自己难得产生“信任”的人，一个接一个阴阳两隔吧。
或许也是这样的经历，导致他在最后选择留下来，让山庄的其他人先走。
却没想到，他不出所料地死去，却也出乎意外地来到了这里。
柳一枫终于起身，偏头看到了放在桌边的日记本。
虽然他目光所及都是陌生的场景，却又有另一个意识告诉他，这些都是“他”知道的东西。所有常人该有的常识，都通过另一个意识，刻在了他现在的脑子里。
他打开了这个日记本，看到上面记着大大小小他需要做的事情。
本来没什么兴趣的柳一枫，在扫到某个名字时目光一顿，心脏莫名加快了跳动，仿佛看到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那个名字是“阿秋”，不过从日记本的最前面，他看到了记载着这个昵称的全名，是“楚秋”。
这个名字让他下意识想到了唐子秋，但下一刻他有些哭笑不得地摇了摇头，觉得他的想法太过荒谬，完全没有任何关联之处——可就在这时，他看到了夹在日记本最后的照片。
幼儿时期的合照，还有零零碎碎的单人像。
这个日记本的最后，记载了名为楚秋的女性从小到大所有开心的瞬间。
而这张脸，和柳一枫记忆中的她相差无几。
这样的发现让他神使鬼差地看完了整本日记，也从中知道了日记本的主人现在叫“柳枫”，是经济圈盛名的柳家，从孤儿院找回的唯一合法继承人。
而他和楚秋的关系，是孤儿院时期的青梅竹马——或者说，是柳枫单方面暗恋着楚秋。
“少爷。”
门外传来管家的声音，这让柳一枫下意识合上笔记本，将它塞进没有锁上的抽屉里。
“什么事？”
“晚宴的时间快到了，您吩咐我要提早提醒您，好让您准备一番。”
晚宴？
柳一枫皱着眉，几乎是他感到疑惑的下个瞬间，脑中突然知道了关于这个晚宴的一切。
这是柳枫的未婚妻芳菲举办的晚会，而柳枫之所以答应，却并非多么浪漫的原因。
“……我知道了。”
口中这么回答，柳一枫在听到对方离去之后，闭上眼回忆着关于柳枫未婚妻的事情。
柳枫的未婚妻是某个经济大亨的养女，全名李芳菲，和柳枫也算是门当户对。
巧的是，这位芳菲小姐，也是从那所孤儿院出来的。她和柳枫认识多年，现在更是为了商业联合，有了订婚的打算。
这场晚宴，便是芳菲为了订婚细节特意组织的，只请了少部分谈得上话的人，外加柳枫这个准未婚夫。
以柳一枫从日记里知道的事情看，这位芳菲小姐不应该接受柳枫这个曾经的孤儿。
不过柳枫的样貌和柳一枫十分相似，这副样貌在当时那个年代算不得最好，却在这个时代远超大部分人。如此一来，他也不难理解芳菲为什么会不介意柳枫和她在孤儿院时期的“黑历史”，决定嫁给他了。
随意准备了一番，柳一枫感受着科技的进步和武学的退化，面色如常地快速接受属于柳枫的时代。
很快，他到了晚宴的会场。
和街道的略有凉风不同，会场内暖意十足。
“阿枫，你来了。”
进门没多久，柳一枫略过了想和他打招呼的人，站在了靠近阳台的一角。还没等他站多久，一身盛装的女性带着甜腻的笑意，踏着华美的灯光朝他走来。
“芳菲。”他叫出了对方的名字。
“真是的，我们都是未婚夫妻了，叫我菲菲就好。”
柳一枫可没空和她聊这些事，就连柳枫会答应这场晚宴，也是为了下最后通牒。
“我可不是因为这种事才来的。”
“……什么？”
柳枫的身体没什么武学的功底，但是属于柳一枫的观察力还在，是以现在他能轻易找到一个绝佳的位置站过去，阻挡他人看清芳菲脸上的表情。
“有趣吗？利用养父母的权势，欺负一个普通人？”柳一枫想到眼前这个女人对楚秋做过什么，不由产生了微妙的庆幸——他在庆幸，即便是同一个时代出来的姑娘，楚秋依旧比眼前这位来的讨他喜欢。
“‘楚秋’，我想你不至于这么快忘记这个名字。”
芳菲的双眼微微睁大，被金钱滋养得精致的脸，流露出不符合她伪装的恨意。
“——又是因为她？！”
大概是顾及其他人，芳菲的声音并不大，但不难听出其中的难以置信，“原来得到了他们的青睐被接纳就算了，怎么这次连你也——你明明没有和她有多亲密吧？！你忘了在孤儿院的时候，她是怎么拒绝你的好意了吗！？”
“是啊，如果不是你告诉她‘如果和其他人说话就抛下你’的话。”
“你怎么会——！？”
“我怎么会知道？”他低声一笑，倾身靠近了她，“就连你挪用公款，还私自翻看企业绝密资料、联合外国企业吞并公司的事情我都知道……还有什么不知道的？”
“芳菲，你不会以为我真的想娶你，才来的吧？”
在她愣住的时候，他却挂着温柔的微笑。
“放心，不会就这么结束的。”
对外装作亲昵地靠近她的耳畔，他说着与表情截然相反的冷漠话语。
在大部分人因为他的举动，善意地侧过脸回避他们的时候，鲜少再有人注意到芳菲突然白了一分的脸。
“……在你的真面目被所有人知道前，我会让你好好地当这个大小姐的。”
不欢而散。
和芳菲的婚约被他人为的破坏，柳一枫花了半个月让芳菲成为整个经济圈的笑柄。
在那之后，他想着既然自己成为了柳枫，还是决定按照他的打算行事。
“你说我是不是和柳家相克？”
通过柳枫的渠道，柳一枫找到了楚秋死后下葬的的地方，还将她的墓迁到了柳家资金链下的墓园，并在墓碑彰显身份的那一行，刻下了“友人，楚秋”的字样。
“上辈子我为了霸刀山庄丢了命，这辈子又为了柳家牺牲自己的婚姻——啊，当然，现在毁了。”
以玩笑的口吻，他对着她墓碑上的黑白照片说着。他能看到不算清晰的照片上，少女不修边幅的外表，与和消沉外表相反的眼神。
那双眼即便隔了照片，也能看出其中的沉稳，又好似不甘熄灭的焰火，燃在他的心头。
他的目光专注，又带着点道不明的情愫。
“阿秋，你是不是给我施了蛊？”
“不然啊——我为什么在你身上栽了两辈子？”
不论是柳一枫还是柳枫，都在她身上栽了跟头，还在栽了以后毫无怨言。
——但他还是幸运的。
柳一枫想到。
至少他和楚秋之间相处的时间、产生的羁绊，都比刚暗恋就失恋的柳枫来得长久、深刻。
在来到现代的一个月后，柳一枫毫无征兆地回到了属于他的世界。
这么说其实不对，因为他回到的不是那个战乱的世界，而是一切还没有开始的时空。
——是他刚出生的时候。
若是他还记得自己现代的经历，就会把自己的遭遇称作“重生”。不过可惜的是，他留下的记忆只有儿时的遗憾与战乱时的烽火。
现代那一个月不可思议的经历，被不可抗力忘得一干二净。
保留了一世记忆的柳一枫，自然不会再放任事情按记忆中的样子发展。
柳一枫清晰地记得楚秋留给他的信。
上面写着她这些年收集到的所有重要情报。
有闻名天下的门派秘闻，还有江湖邪门的秘密，就连隐元会的人手分布，乃至鲜少有踪迹的九天，都被她以信的方式留下了痕迹。
其中自然也包括他曾经最想知道的、关于他师父的事情。
凭借楚秋留下的情报，柳一枫七岁那年借由他人名义创立了自己的情报网，甚至利用小部分金钱，结合他记得的“过去”，赚了一笔不少的资金。
直到他八岁那年。
收到柳夕救了叶炜并心悦于他的消息时，柳一枫知道是时候改变了。
起初，他只是暗中派人搜集他们的情报，直到两年后，柳夕和叶炜结为夫妻，柳一枫才正式让人接触他们。
他先是假借师父的名义给他们力所能及的帮助，但在柳夕表现出些微抵触时，柳一枫换了另外的方式资助拮据的他们。
这一帮，就是五年。
五年后，柳夕二人被藏剑山庄拒之门外，不得以来到霸刀山庄。
柳一枫深知会发生什么。
在伪装好的情况下，他找上了老庄主，“碰巧”遇到了目睹丈夫和哥哥死斗，准备自刎阻止他们的柳夕。
有柳五爷在场，柳夕自然没死。
虽然叶炜和柳浮云之间还是不对付，但顾及柳夕，他们还是对对方眼不见为净。
事情算是顺利解决，柳一枫阻止了柳夕的死，也间接挽回了过去一去不回的师父。
就连被柳五爷看出自己隐藏实力这件事，柳一枫都不觉得意外——因为楚秋给他的资料告诉他，他这位老庄主正是“九天”之一。
大概是想到因为他，霸刀山庄才不至于损失两位庄主，柳五爷对他隐瞒自己实力的事情没有不满，反而暗中鼓励，送了他两把刀当作谢礼。
和一般霸刀弟子的武器不同，他能看出柳五爷送他的短刀，比长刀更为精细。
想来是柳五爷看出他的招式套路，知道他更惯用短刀，才特意打造了这把只有他才用得惯的双兵——即便他从未在柳五爷面前出招过。
「真不知你为何甘愿做柳大庄主的影子……明明一副不甘心的样子，偏偏还老老实实地听他的话。」
大概是想到了楚秋说过的话，柳一枫不再成为山庄的影子，而是保持了自我的锋利，选择走一条他一直想走的路。
“你真想好了？”
“是，弟子决定好了。就和外出游历的师父一样，弟子也想出去看看。”
面对已经成为庄主的柳惊涛的话，柳一枫面带笑意地回答。
“我原见你有些独到的本事，还想……既然如此，便随你去吧。”柳惊涛知道他不同于一般弟子的隐匿本事，因为这是柳一枫本就没想藏着的、和上辈子一样的能力，“便是离开山庄，也切记不可做出有辱山庄名声之事。”
“是，弟子谨记。”
就这样，柳一枫在十五岁那年离开了霸刀山庄。
最初，柳一枫没想过和楚秋再度相遇。
或者说，他不想把上辈子的喜欢，强加在这辈子的楚秋身上。
身份、经历、与他的相处……这些事情，都不属于这个世界的楚秋。
柳一枫承认自己喜欢她，但那是独一无二的感情，不是谁都可以替代的。他一向克制，更对这件事看得明白——他不想把她当作记忆的替身，就如她从未将他看成他人一样。
哪怕这只是还没认识他的楚秋，那也和他记忆中的那个人不一样。
喜欢的程度，自然也就不一样了。
——不过，有些事情确实不是他能控制的。
因为某些猜测和目的，他仗着自己两辈子的经验闯进了藏经阁，拿到了他想要的资料。
原本以为只有他能做到不惊动他人潜入这里，没想到他却看到了另一个不速之客，也避开了守卫进来，让他都未能第一时间发现。
闯入者一身异域的装扮，虽然标志性的东西不多，但也不难猜测她出自哪里。
——苗疆，或者说五毒。
她就这么大咧咧地进来，一点儿也没有被发现的心虚，甚至一副游刃有余的模样，好似笃定他拿她没有办法，就这么和他谈起了交易，约定了相安无事。
也是，若是让柳一枫评价有谁能在各方面比过自己，第一个想到的不是各位武林泰斗，而是因战乱与他成为搭档的楚秋。
事后想到这次“初见”，柳一枫总是不免失笑。
因为她连交易的方式，都和当初的他如出一辙。
虽然第一眼，他其实没有认出是她。
不过隔天再见到她，他却一眼知道了她的身份。
他想到了她曾经看他的眼神，还有那句“从始至终，我看到的都是你”，不由觉得她还是一如既往的狡猾。
这话说得不算错，但以这样的方式说出来，却是让当时的他心里一颤。
他能怎么办呢？
他知道她在战乱后有了非常的心思，但他没想到她给自己设定的未来，却因为死亡截断。
不过他们都有了重来的机会。
哪怕他对她的喜欢，和记忆中的那个人有些微的差别，但柳一枫还是要承认，他在面对她的时候，总是不能否认自己对她的特殊。
柳一枫在纯阳见到楚秋的时候就知道，她因为战乱燃起的火种，在这个世界依旧燃烧着。
他不知道她是真的不记得他、不记得那个世界发生的事情，还是发挥了她一如既往的演技，将这一切掩藏。
但他知道，她未说明的目标惊世骇俗，也令人不由自主想去追随。
他猜她想走得更远，却因为各种原因压制着自己内心深处的想法，就如曾被霸刀山庄禁锢住的他。
柳一枫坐在桌前回忆过去，突然发现有人潜入了他临时的客房。
他当然认出了来人是谁，不过难得的是，这人并没像过去那样对他下杀手。
“——你也记得？”
“也？”
“啧！我没空和你周旋。”来人并未掩饰自己对他的杀意，却又奇异地能感觉到他们之间的默契，“——她没被带去唐门，也不在五毒，你知道这件事？”
“……我知道。”
柳一枫沉默了片刻，却是在回答后换了个话题，“比起这，你应该记得，她在……前，给我留了一封信？”
“——是给‘我们’。”
柳一枫没有否认这句话，“比起她去了哪，这封信更重要。”
“什么意思？”
「当一个人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的时候，是谁也阻止不了他追寻自己的目标的。」
柳一枫觉得她曾说的话，总是有道理到能说服他。
“我的意思是，如果你不想她平白蒙冤，我们要……”
剩下的话，淹没在无边的夜色之中。
他只是决定了一件事。
在重新回到过去的现在，他想帮她完成她未能说出口的理想。
——哪怕与“天”为敌。
作者有话说
第30章 重生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