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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黄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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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雾在湖面上一点点弥漫了开来。
不去看众人的神色,顾戚君看向身边的百里筝,见她的手抓紧,在她耳边轻声问道:“珠子放好了吗?”
百里筝捂着怀中的珠子,即便是这珠子已经给了她,她的心里却还是如同窃贼一般不安,小声说道:“师尊,这珠子是师姐的嫁妆,如今她孤身在湖心危险得很,要不,要不我把这珠子,给她送去吧。”
那片血雾已经越来越浓,基本上无法看到湖中心汤宛凝的状况,只听到撕裂一般的凄厉的喊叫声不断传来。
顾戚君说道:“她不要紧。她是我白云山多年弟子,自己的武艺高强。我亲授她武功,我对她很有信心,可是你不一样,你不会武功,又不能自保,这珠子你务必带好,不要再说什么给别人的话了。”
百里筝捂着珠子,无声地点点头。
明明是抢了别人的东西,心里却像是得到甘露一般窃喜。
百里筝啊百里筝,你怎么这么不争气。
即便是内心如此责怪自己,她却还是捂紧了珠子,靠得距离顾戚君更近了。
已经抢了珠子了,现在连人也要抢了吗?
青蛇说道:“这雾已经漫过来了,有什么其他的办法没有?”
顾戚君看了一眼天色,说道:“算是我们幸运,今日无风,否则这一片的民宅都要遭殃。”
说罢,她拍拍青蛇,说道:“这之后,自求多福吧。”
青蛇见她一把拉过百里筝,带着百里筝就要走,急忙追了一步,问道:“顾戚君,你方才说整个白云山你只带二十八将,你问我为什么,你还没告诉我答案!”
顾戚君笑道:“因为他们二十八个人,心最静。”
说完之后,顾戚君抱住百里筝,整个将她带了起来,轻飘飘地落到了湖的另一边。
白云山二十八将,追随师尊,落到了水中的小空地上。
顾戚君说道:“都听好了,血雾可以从任何地方进入人的身体,皮肤,头发,呼吸,所以你们蒙住呼吸管道是没有用的,明白吗?”
“血雾会带来很深的幻象,无论你们心中惧怕什么,贪婪什么,都会在这一刻浮现。”
“有时前世的记忆,也会在此滋生。反复死去千遍都无法忘记的场景,依旧可以在这一刻蔓延。”
“所以我们行动要快。”
“幻象最深的地方就是真相,蜃怪只是一个爱喷气的小东西,它可能会看起来很吓人,或是看起来很可爱,但是除却早就幻象之外,它什么本事都没有,明白吗?”
白云山二十八将纷纷点头,说道:“是,师尊。”
顾戚君说道:“你们别看它身体小,但是它的肚子里可是无限的大,多么大的船都能吞下肚子去。所以找到它,打败它,但是不要被它吃了,吃下去谁也救不了你,记住了吗!”
二十八位弟子齐声声说道:“是,师尊!”
顾戚君还要说什么,忽然发现情况不对劲。
只见人群最后,站着一身伤痕的谭心。
她怎么在这里?
往常灵药阁的弟子是不太学武的,顾戚君百年不管山中事,一见到谭心,登时一怔。
对,她想起来了,蔚秦的这位首徒十分用功,不仅苦修药物,且把本门心法修的不错,竟挤上了二十八名将最后一名。
当年,任是谁见了谭心,都要夸赞一句:呕心沥血。
但是因为她纵容门下弟子伤害百里筝的时候,蔚秦为了把她留在门中,刻意罚了她一百四十银鞭,当初被打得半死不活,如今靠着坚强的毅力站起来跟到了湖边,不知道有没有战斗的力气。
顾戚君看见她就反感地拧眉,说道:“谭心,你既然受伤,为什么还要出任务?”
谭心扑通一声跪在她面前,双手握住长剑向前一松,说道:“师尊有召,谭心万死不辞。”
顾戚君说道:“二十八名将的武艺,你本来就是最末一名。如今你又一身是伤,硬是出战,来给大家拖后腿吗?”
谭心跪在地上,头也不抬,只是说道:“师尊曾经说过,二十八将有召必赴,若是一次不到,终生不得进二十八将之中。弟子当年在师尊面前发了誓,今日死也要赶来。”
顾戚君看着她执着的样子,心里不由得想,她是死也要遵守誓言,还是死也不想掉出二十八将之中?
已经不是灵药阁的首徒,如今又失去二十八将的身份,十几年来呕心沥血,岂不是白费。
顾戚君叹息一声,说道:“你入门的时候,蔚秦难道没给你讲过,白云山的弟子不收执念太深的。你把这些东西看得太重,日后怕是寸步难行。”
谭心跪在地上,低着头说道:“师尊言重了,弟子尽微薄之力而已。”
顾戚君说道:“谭心,我为了你好,再问一遍,你现在回去,我也依旧算你是二十八将,你不用在这里留着,你回去可好?”
谭心的身体颤抖了一下。
排挤过别人的人,最怕地位颠倒过来。
谭心握紧了剑,说道:“弟子谭心,万死不辞,岂能退缩!”
顾戚君见她不肯回去,便抬头看了一眼其余二十七位弟子,说道:“二十八将之中,谭心武艺最弱,且执念最重,你们等下分头行动,若是出了事,谁也不许去帮谁,尤其是不许去帮谭心,记住了吗?”
其他几位弟子面面相觑,谁也不敢拒绝。
跪在地上的谭心,微微颤抖。
说完之后,顾戚君又看向百里筝,说道:“你跟着我,哪儿也不许去。”
百里筝听她愿意管自己,心头有一暖,便低着头,小声说道:“好。”
那种茫茫人海可以有人依偎的温暖,实在是太过美好。
她拉了一下顾戚君的袖子,就这么把她衣服的一角,紧紧地抓在手里。
二十七位弟子,各自架起轻功,飘向湖面的各个方向。
白云山的弟子,在水上也能如履平地,站得安稳。
唯独谭心,踉跄了一步,险些跌入水里。
百里筝见她要跌倒水中去,连忙跑了过来,拉了她一把,说道:“师姐,小心。”
喂药的那件事,她虽然心里也恨谭心坐视不管,但是那时谭心说到底是唯一一个没用动手的人,甚至还劝了几句旁人
百里筝虽然也恨她,但是如今见她出事,心里毕竟没有恨她恨到要她死的地步,还是伸手抓了她一把。
然而,她没想到的是,被她拉上来的谭心,用阴惨惨的眼神看了她一眼,在她耳边轻声说道:“告密者。”
这个词一出,百里筝登时浑身冰冷。
为什么非要如此?
本来是想好心救她的。
谭心挣扎着站了起来,甩开了百里筝的手,独自向湖面飘去。
顾戚君本来在看着别的地方,见百里筝忽然整个人被封印住了一般僵硬,就转过身来,奇怪地问道:“筝儿,出什么事了吗?”
百里筝从来没听她这样叫过自己,一时间亲昵之情从心口涌起,那个马上就要堕入深渊的灵魂,似是被什么抓住了似的,在悬崖边儿上无助地看着顾戚君。
百里筝问道:“师尊,你会陪着我的,对吗?”
顾戚君说道:“那是自然。你放心,等我们今日抓了那蜃怪,师父带回去给你炖汤喝。”
百里筝低头苦涩的一笑。
烛芯子啊烛芯子……
还好有她在。
顾戚君又笑着说道:“只是那蜃怪肚子里的脏东西实在是太多,没准你我到时候炖了它,还能炖出百年前的沉船来下饭呢!”
她这样一说,百里筝就被她逗笑了。
湖中心汤宛凝凄厉的叫声越来越重,仿佛死人一般凄厉地嘶吼着求救,顾戚君却全然坐视不管。
百里筝听到都有些担心:“师尊,汤师姐这样,到底有没有事?”
顾戚君说道:“你只听她叫得惨,以为她出了事,其实只是她沉浸在自己的内心制造的幻象里,看到了自己最放不下最害怕的东西。你不要急,等上一时三刻,你这所有的师兄师姐,包括岸边前来的看客百姓,都会开始叫了。”
只一个人大约在这雾中无事,就是申屠星。
一生只守戒律,清净淡泊,心中有律无我,他在这血雾之中,竟也能得洒脱。
果然,顾戚君说得没错,不几时,岸边的人都开始发疯了。
方才还对着青蛇一片敬重的下属,竟然在血雾之中忽然暴起,猛地挥剑斩向他多年效忠的主人。
青蛇反应迅速,一手接下了他的剑,厉声问道:“你想做什么?”
迷雾,在所有人的眼前,一点点蔓延。
百里筝看着岸边越来越乱,发现自己的心脏越跳越快。
索性,有胸口的一颗珠子暂且压住,还不算是太过糟糕。
这时,大雾之中,申屠星破雾而来,看了一眼百里筝,又看向顾戚君,怒道:“你既然有经验,为什么不驱散百姓!岸边已经开始厮杀了,你难道就这样将人命当做儿戏吗?”
顾戚君淡然说道:“杀人的不是蜃怪,是人心中的幻象。”
申屠星怒道:“既然如此,驱散百姓,就不会有事!”
有的时候,百里筝真说不清,顾戚君到底是超脱,还是仅仅是冷酷无情。
只见顾戚君耸耸肩,说道:“那又如何?明知道是怪物出世,他们还偏偏自己要来看,生死之事,自己选了,自己就要负责。”
“自己要来找死,难道还要别人费尽心力去救吗?做了什么事,就会有什么样的后果,这些都是成年人,应该学会后果自负!”
申屠星说道:“若不是出于对白云山的信任,这些百姓怎么会来?就是因为信任白云山会保护他们,他们才有胆子出来!”
顾戚君淡淡地说道:“信任是好事,可是愚蠢放纵,就不是了。”
“可以信任白云山会捕捉血蜃,毕竟这是我的承诺。”
“但是我几时承诺过,捕杀过程中不会有意外发生?我白云山多年修行的弟子,尚且不知道在这场恶战里能不能幸存,他们手无寸铁过来看热闹,自己不要命,难道要我为他们负责吗?”
申屠星怒道:“你——”
“那么多百姓像是信任神明一样信任你,谁想得到你是个冷酷无情、任人生死的!”
顾戚君摇头道:“自己要堕入妄念,自己要去跳深渊,难道我要一个一个捞上来,让他们不要跳吗?申屠,你也是只身走入血雾里,你心中只有铁律,无妄念,你便可以毫发无伤!可见血蜃本身不害人,害人的是心中妄念!”
两个人正争执间,百里筝觉得越来越不对劲。
她的身体仿佛在膨胀一般,愈发地不清楚。
心口的心跳声越来越吵,让她几乎无法呼吸。
不知道是不是血雾的作用,那一刻,她心中的痛苦像是潮水汹涌,一瞬间将她淹没。
再努力地想要维持理智,再努力地想要镇定,甚至是想要捂住心口那颗定神的珠子,都压不住那翻江倒海一般袭来的寂寞。
那傲慢的寂寞啊……
让她根本无法呼吸。
明明是吸不上气,却又像是快要窒息的人一样大口吸气,百里筝急促地喘着气,失却了所有的理智,跌跌撞撞地向顾戚君走来,声音嘶哑地呢喃:“师尊啊……”
血雾之中,两个毫发未伤的人,本来正为了彼此的意见争执。
然而,百里筝这一声哭似的呼喊,把他们的两个的意识拉了回来。
顾戚君转身看向自己的小徒弟,只见她的脸如同死人一样苍白,那双孩童清澈、纯真的眼睛里,写满了痛苦和挣扎,像是黑夜中的人,看到面前唯一一束亮着的光一样,强烈的,强烈的渴求着。
顾戚君连忙道:“筝儿,你这是怎么了?”
申屠星冷冰冰地说道:“收入门下不久,喊得倒是亲昵。”
百里筝跌跌撞撞走了几步,在迷人眼的血雾里,失控地走向顾戚君,迫切地想要靠近她,或者是在大雾之后,看看她。
百里筝嘶声说道:“我……我很笨……”
“可是我爱你啊,师尊。”
像是孩子做梦似的,一遍一遍地梦呓着:“我爱你啊……”
我爱你啊,像是山中迷失的鹿,失误地将那追来的猎人当□□人。
因已经迷失了心智,在林间向那锋利的弓箭奔去……
百里筝跌到了顾戚君的怀里。
顾戚君见她失控,一瞬间就慌了,连忙把她抱住,伸手去探她的额头,说道:“你体温怎么这么高?”
这时,百里筝仰起了头,迷恋地看着她。
顾戚君整个人登时怔住!
少女原本黑色的眼眸变成了幽绿色的眼睛,像是宝石一般,在血雾里熠熠生辉!
那熟悉的眼睛!
那是枉死之地里,一身血衣,坐在铁链前的清音!
在荒芜之地中,见她来了,每每都要无奈地笑笑,说道:“这种地方,也就你一个无聊的家伙,喜欢往这边跑。”
“我喜欢听你弹琴嘛。”
每次都是一样的理由。
被三千年玄铁链缚住的清音鬼啊,那枷锁已经渗入骨骼。
只是那笑容里,总是带着几分纵容:“罢了,我的琴也被他们收走了。今天啊,我就把这锁链奏一曲,弹了给你听吧。”
枉死地里枉死魂,诛仙台下不瞑鬼。
那只因一碗饭的赠予、宁死也不肯忘却前尘的鬼魂啊……
此刻就在血雾之中,又出现在她眼前。
顾戚君连自己都没有注意到,在那重重血雾之中,她竟然哭了。
清音的黑发从耳边垂下,幽绿色的眼睛里,带着一丝怜悯:“喂,小家伙,我给你弹琴,你哭什么?”
“你弹得太好听了。”
清音每次听了都要笑她:“真是傻,听别人的故事把自己听哭了。”
“你说我傻,我就再也不来枉死之地里看你了。我不来,你就自己孤零零一个人,再待几千年吧。”
“我不会待很久了,小家伙。”
“明日啊,我就要问斩了。”
六界众生,茫茫仙途。
诸宝遍地,知音难寻。
那个给她弹琴的囚犯啊……
此刻倒在她的怀里,孩童清澈的面容上流露出纯粹的仰慕和爱恋——
“我爱你啊,师尊。”
“我爱你啊。”
诛仙台上魂飞魄散九死不悔的执念,竟然就是如此简单的一句话。
“我爱你啊。小家伙。”
可惜,千回百转的琴声里,也曾无声地倾诉。
可惜这世间唯一的知音,什么都听懂了,只这一句没听懂。
那颗心里早有了他人,是以琴律再深情,也弹不进无她的心里。
那也只能……
只能咬牙跳下诛仙台,走过黄泉路,下过奈何桥,喝过孟婆汤之后……
在这迷梦一样的血雾里,再短暂地想起。
短暂地,提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