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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天真 ...

  •   “脚能走路了吗?”

      顾戚君扶着百里筝,在地上一跳一跳的走,在烛光下细细看她脚腕上的血管能否流通血液。

      寻常的人家,但凡是受了些伤的,都要就这么躺在床上,动也不能动,要像是死尸一般横在床上一躺就是两三个月。

      可是白云山的法门不一样,若是弟子受了伤,第一天就要早早起来练习心法,按照顾师尊的教法从头到尾练习心法。白云山的心法包治百病,是以师尊活了三百年,看起来还像个年轻的女子。

      百里筝在顾戚君的搀扶下,一蹦一跳地走着,眼睛盯着那一灯如豆的烛火。

      刚才顾戚君同她说,今日已经知道她累了,只练到那烛火熄灭,就放她去睡觉。

      但是顾戚君不知道的是,百里筝其实并不想去睡觉。

      她恨不得这烛火燃到天明,恨不得这绵绵黑夜永无尽头,让她可以就此在这里,同顾戚君待在一起。

      火灾过后,森林里的动物总会瑟瑟粘着来救它们的人;孩子离开母亲走失,回来之后,也是死死抱住母亲,决计不肯撒手。

      百里筝说不清自己是怎么回事,她只知道顾戚君身上的清香,让她感到无比的熟悉,依偎恋慕不已。

      顾戚君一手搀着百里筝的手,另一只手扶在她腋下,轻轻地带着她跳动,让她默念着心法。

      一次又一次,百里筝又念错了。

      顾戚君见她依旧不肯专心,索性伸出手指,形成一个锁扣,在她脑门上轻轻一敲,说道:“这是你的伤还是我的伤?心法就那么几句,为什么就是念不对?”

      百里筝这才醒悟自己又念错了,匆忙低头,小声说道:“对不起。”

      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有心还是无意,想要顾戚君在这里多陪她一会儿,这才一遍一遍念错,刻意要她来管自己。

      明知道念对几次,脚踝就不会那么痛苦了,却还是忍不住要念错。

      念的时候,甚至都已经无有意识,那些话语就是这么脱口而出,连她自己也想不到到底是怎么回事。

      顾戚君扶着她,在桌子边上停下,让她把身体靠在桌子的边角上,说道:“就这么几句,何其简单,你耐心听我再为你念一次,这一次,不要再走神了。”

      百里筝靠在她的肩膀上微微喘气,身后明明有桌子可以靠,她却还是故意向一边倒去,靠在顾戚君的身上。

      顾戚君坐在烛火前,耐下心,一个字一个字给她念:“心念起时,诸念皆起;心念一灭,万念俱休。就这第一句,你再念一次给我听。”

      百里筝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径自站稳,开口背诵道:“心念起时,诸念皆起;心念一灭,万念俱散……”

      顾戚君简直哭笑不得。

      她见百里筝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错在那里,只轻轻把头偏向一边,借着烛火看这孩子的面容,问道:“你再背一遍,给我听。”

      百里筝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背错了,见顾戚君一遍一遍让自己背,就打起精神,又背道:“心念起时,诸念皆起;心念一灭,万念俱散。”

      顾戚君被她那副认真背错的模样给逗笑了,问她道:“你和我说,最后一个字,是什么?”

      百里筝理直气壮地说道:“是散。”

      顾戚君被她气得不行,又觉得好笑,笑得前仰后合,问道:“最后一个字是什么?”

      百里筝有点不自信,但是脑袋里记得就是这个,只要硬着头皮,强打着开口道:“是散。”

      顾戚君笑得跌坐在椅子上,说道:“教了起码五十来遍,怎么背来背去,这个字还是背做散!”

      百里筝一直觉得自己没背错,听她这样说,又不知道怎么办,只好做出听话的模样,问顾戚君道:“那师尊说,这个字,念什么?”

      顾戚君叹息一声:“心念起时,诸念皆起;心念一灭,万念俱休。最后一个字,是休止的休啊。你怎么听来听去,偏偏听成一个不相干的字眼?罢了,我又为你说了一遍,你再背一遍吧。”

      她教完之后,百里筝看起来倒也明白了,便强打起精神,开口再背一遍:“心念起时,诸念皆起;心念一灭,万念俱散。”

      顾戚君气得一拍桌子,大声道:“怎么又是散!最后一个字明明是休!休就是万念皆空,再无牵挂!你再给我背一遍!”

      连百里筝自己都没想到,这个字,她怎么就是背不对。

      百里筝见顾戚君生气了,连忙立刻听话,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背道:“心念起时,诸念皆起;心念一灭,万念俱……俱……”

      顾戚君真是被她气死了。

      见她结结巴巴,就是背不出最后那个字,顾戚君只好也不再凶她,换了法子,耐心问道:“百里筝,你同我说,为什么最后一个字,你总背成是散?散和休两个字,你有什么理解吗?你说出来,师尊听你说。”

      百里筝挠挠头,她怎么知道呢?

      她背出来,就是这幅模样了。

      想来,是她太笨了,惹师尊生气,让她不喜欢。

      或许汤师姐就不会这样,天下第一美人聪明得很。

      百里筝低着头,眼睛看着自己的手,难为情地说道:“师尊,我背出来就是这个样子了。”

      顾戚君说道:“好,那你告诉我,散是什么意思?”

      百里筝说道:“散就是各自离散,四处漂流,不再之前的地方呆着了。”

      顾戚君又问道:“为什么不再之前的地方呆着?”

      百里筝想了想,又说道:“因为你说,心念起了,万念才起。心念灭了,其他的念头没有核心了,就四处流散,飘到哪里是哪里了。”

      顾戚君耐心为她解释道:“百里筝,不是这样。武学里,心念是核心,也是万物。只要心念熄灭了,这蜡烛,就像是烛芯灭了,自然烧不下去,怎么会四处流散呢?烛芯一灭,蜡烛就不能燃啦,知道吗?若是四处流散,说明火星子燃的到处都是,四处燃烧,那便不是心念了,是邪念,是执念,懂吗?”

      不知道为什么,顾师尊为她讲这一段的时候,百里筝的眼前,浮现出燃烧崩塌的家。

      本来只是一支火箭,到了最后,四处蔓延,将整个屋子都点燃了。

      屋顶坍落下来,火星子溅得四处都是,根本控制不住。

      顾戚君见她沉思,又为她解释道:“人,一生只能有一点心念。若是这心念但凡多处一点,有一分不一致在,就会让人摇摆不定,痛苦不休。这个时候,邪念,欲念,怨憎,都产生了,会把你整个人的心烧空了,明白吗?屋子里点烛火,只点一个烛芯,若是为了照明,把椅子、桌子、床铺都点燃了,这火星子四处流散,家里还能住人吗?”

      百里筝摇摇头,说道:“住不得人了。”

      顾戚君见她听懂,又耐心给她讲,说道:“所以啊,我们的心也是一样。要点,就点一根烛芯子,明白了吗?”

      百里筝点点头,又摇摇头。

      师尊说得不对。

      有的心里,是没有烛芯子的。

      没有烛芯子的屋子,外面再大的光,也照不进来。

      可是屋子里的人害怕黑啊,她什么都找不到,什么也看不到,心中恐惧不休,渴望光明。

      有的时候这光明实在是让她渴望得太迫切了,她就急着把椅子、桌子、床铺、哪怕是房子都给点了。

      都点了,也找不到那根烛芯子。

      百里筝看着顾戚君,痴痴地问道:“师尊,那烛芯子是什么?怎么才能点烛芯子?”

      顾戚君见她知学,便耐心给她讲,说道:“烛芯子就是人心里头那一点的爱。生下来的时候爱父母,长大了以后爱情人,成家之后爱子女……爱一生,烛芯子亮一生,若是不爱,屋子就暗了,明白吗?”

      说着,顾戚君又指向这间小小的屋子,说道:“百里,你莫要看这屋子这么大,其实若是没有烛芯子,这屋子里的什么都不算数。你住在这房子里,能安于这里,而不觉得这时困兽的牢笼,就是因为这一点烛火,在房间的中心亮着。烛火一熄灭了,人就只能睡去,若是不睡去,徒然睁着眼睛在黑暗里,定然是痛苦不休的。”

      顾戚君给她讲了这般许多,见她还是懵懂不知,又问道:“我用这个法子给你讲,你听得懂吗?”

      百里筝下意识脱口而出:“那我爱你,你是我的烛芯子。你在这个屋子里,屋子就亮着。你走了,屋子就暗了。”

      她说完之后,才意识到自己这一番表白,何其愚蠢,何其直白。

      百里筝说完之后,登时心里难堪不休。

      她怎么能对自己的师尊胡说这样的话呢?

      她从未向人示过爱,不知道要怎么办,一时间难堪了半晌,又匆忙补充道:“你、你是我师尊,你收留我,救我,还护着我。我心里对你有感激,我很敬爱你,你是我在这世上最尊敬的人。”

      百里筝见顾戚君不说话,又匆忙弥补道:“我心里头敬你,爱你,为你马首是瞻,就是这样。”

      顾戚君叹息了一声。

      这孩子啊……

      心里的执念,实在是太深。

      把休字背做散,背来背去,就是不知道问题在哪里。

      问题在哪里?

      在于就是不肯让那一粒火熄了啊。

      若是烛芯燃尽了,没有那心火的去处,便流火一般四处流散,到处去烧,怕是把天都要烧个窟窿。

      顾戚君虽然依旧不知道百里筝的心里到底在想什么,但是她知道,这清音鬼哪怕是已经过了奈何桥,喝过忘川水,却依旧是不肯忘却前尘,放不下心中的执念,这才今生克死双亲,受人背弃离散。

      若是这样下去,她这一生,可要怎么活?

      顾戚君心里想,虽然有朝一日,一定要带她上仙界问斩,但是如今已经投生人世,不若就让她在人世好好过活。

      顾戚君说道:“百里,日后某要和人说你尊敬。尊敬不是爱,当你尊敬一个人的时候,你认为他比你高,你既向往他,又惧怕他,这不是爱,这只是迷惑。你想变得像这个人一样,赢得他的认可,这才不说爱,说尊敬。”

      “日后不要说敬我了,爱我吧。”

      “或许像是爱母亲,或许像是爱朋友,或许像是爱情人。当你爱一个人的时候,不会执着些什么,因为当你爱她的时候,你不会从你意欲爱的人那里掠夺什么,你只会从你意欲恨的人那里去掠夺,去报复。”

      她苦口婆心这一番话,虽然说得清晰,但是听在百里筝耳里,只是让她吃惊。

      百里筝不敢相信:“你……你让我爱你?这不是僭越吗?”

      顾戚君说道:“僭越是你试图掠过不属于你的东西,如果你真的去爱,你只会给予,谈何僭越呢?”

      百里筝不懂她在说什么。

      爱怎么会不僭越呢?

      爱一个人,就想和她在一起,想日日陪着她,见到她,受不得她爱别人,也忍不了她离开自己。

      爱一个人,怎么会得自由呢?

      但是百里筝想不了那么多了,她只知道,她最敬爱的师尊,给了她一个许可,许可她去爱她。

      或许只是卑微的爱,隐秘的爱,不可告人的爱。

      但是她默许了,不是吗?

      中间的那些大道理她听不懂,但是那一刻,她知道,自己被允许去爱了。

      心中的窃喜,像是四溅的火星子一样蔓延。

      就在这时,百里筝的门被扑通一声推开了。

      一个身材矮小的肥胖男子端着饭盘子走进来,一瘸一拐地进了门,直接伸手把顾戚君狠狠往一边一推,将手里的饭盘重重里撂在桌子上,没好气地抱着肩膀,带着浓重的鼻音说道:“吃吧!”

      顾戚君看着那一桌丰盛的菜肴,又看着面前矮胖子的那副心不甘情不愿的神色,问道:“泰和,你同我生气做什么?”

      泰和甩着脸色,扑通一声坐在一边的矮板凳上,把异于常人短小的手放在膝盖上,说道:“宛凝要出嫁了,你不留她,还要敲锣打鼓送她走!最后一天了,你不陪着她,反倒跑过来看这个什么外门收进来的小徒弟!”

      顾戚君叹息道:“泰和,你做饭就做饭,说这些事做什么?”

      泰和气呼呼地说道:“都怪你!宛凝走了,都怪你!你平日里诸事看淡也就算了,把宛凝也看淡了,我自然生你的气!我生你的气,我才不想和你做饭吃!”

      顾戚君尴尬地看了一遍的百里筝一眼,将饭食推向她,说道:“你这几日都没有吃饭,你先好好吃吧,我同你泰和叔叔有话要讲。”

      泰和愤愤一挥手,说道:“对!让小徒弟吃!给她吃,也不给你吃!你就是这白云山第一的大坏蛋,我才不想让你吃我做的饭!也可惜我这么多年的饭,都白做了,都不该给你吃!喂你吃得饱,喂出一个白眼狼!”

      顾戚君:“……”

      顾戚君把碗筷给百里筝摆好,无奈地说道:“你上哪儿来的这么多怨气。”

      泰和愤愤说道:“上哪儿来的?还不都是让你气出来的!我宁愿把我这么多年做的饭都倒进下水垢里,也不给你吃!”

      顾戚君叹息道:“泰和,我知道你喜欢宛凝。但是不是我不把宛凝许配给你,只是你也知道,她生得美,天分又高,心比天高,不愿意配你。我没有替你牵线,是因为连我也知道,这是没有结果的。”

      她这么一说,矮胖子泰和的脸就涨得通红,一双瞪大的眼睛也红了,气急说道:“我、我何时让你牵线?我泰和知道我自己有几斤几两!我也从未奢求过宛凝喜欢我!只是她喜欢白云山,喜欢你,喜欢吃我做的饭,就让她留在白云山,我们就这么过今后一生,不行吗?我留不住她,你难道还留不住?”

      顾戚君转过身去,说道:“她要走,我自然是尊重她的。我白云山的弟子自己有腿有脚,出了师,天下都可以去,更不要说去嫁人了。这种事我管不了,也不想管。再说,她要嫁人,我自然是祝福她一生平安幸福的。”

      泰和气得几近哽咽:“你明知道她不是真心要走,为什么还要这般冷淡,就看着她走?”

      顾戚君说道:“白云山的弟子,来去自由。”

      泰和一听这个,气得一拍腿,说道:“说什么来去自由!今天这个小徒弟要走,你不是硬给拦回来了吗?你拦得住她,为什么不去拦宛凝?”

      顾戚君不对不承认,拦住百里筝,她心中有私心。

      扶嫦让她将百里筝心中执念洗净,带她上仙界问斩,是她今生的职责。

      毕竟,当初清音鬼要脱骨重生、忘却前尘往事的时候,是她跑去无妄之地里,给她喂了饭吃,这才留住她一缕执念,下界为祸。

      人自己做的事,是要负责的。

      犯下的罪过,是要受罚的。

      顾戚君说道:“泰和,人自己做的选择,是要负责的。这孩子尚未成年,不懂事,我作为她的师父,管她一下是我的本分。而宛凝早就成年了,她的婚事要她自己做主。若是为了气我而嫁人,我也不会插手,因为我一向尊重弟子的意愿。她年少时,该教的一切,我都尽责教了,她成年了做的选择,我也尽力去给她实现,这之后的日子,她就要自己走了。”

      泰和终于再也忍不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他一个四十多岁的侏儒男人,坐在矮板凳上,哭得像个肥胖的孩童。

      泰和边哭边说道:“你说什么负责不负责,你分明就是不爱她!你不像我这般爱她,你才会和她划清界限,让她自己去跳那深渊!”

      顾戚君只是任由他哭闹,拿起筷子,为百里筝夹菜,说道:“百里,你看见了吗?你这位泰和叔叔做菜的时候,用的是烛芯子,所以他喜欢做菜,他做出来的菜也好吃,他愿意分给别人吃,送给别人吃,别人想吃就吃,不想吃久不吃,他从不逼迫别人吃他做的饭。偏偏这样,天下人还要抢着来吃他做的饭。”

      “可是他喜欢你汤师姐,用的不是烛芯子,用的是桌子,椅子,凳子,烧的是别的东西。所以有一天汤师姐要走了,汤师姐自己不哭,他却哭闹不休,用尽力气想把汤师姐留住,不让她走自己选的路,认为他为汤师姐选的路要比汤师姐自己选的好,这就是傲慢。他以为自己很爱,其实他的心里,只是傲慢而已。”

      泰和被她这样一讲,哭得越发伤心:“她分明是不想去那里的!你明知道,却要说我傲慢!分明是你自己傲慢!”

      顾戚君转过头,看向泰和,神色凝重,说道:“她已经二十八岁,不是孩童了。我若今日拦住她,她永远不会知道自己的选择要自己付出代价。我已经给她留好了后路,若是她回头,随时可以回来,可是你看她回来了吗?泰和,路要人自己走,二十八岁的人若是要师父抱着走,这一生就活不下去了。”

      百里筝坐在桌子上,沉默的吃饭。

      她想,或许她喜欢师尊,远比汤师姐更多。

      师尊说得对,当你爱一个人,你不会想从她这里抢走什么,包括她的爱。

      或许是这样。

      或许真的是这样。

      十四岁的百里筝,在她人生初次的爱慕里,天真地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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