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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重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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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坦的手心里,放着两滴泪。
忘川的泪从何而来呢?
那些留恋爱人却进入死域的人们啊,当他们喝下孟婆汤,忘却前尘往事之后,他们趟着水,走过冰冷混沌的忘川。
当他们赤着脚,进入忘川的那一瞬间,他们会意识到,有什么他们深爱的记忆,正在从他们身上带离。
那时候,如果他们别离的泪水落在脚下浅浅的忘川里,那滴泪就会融入忘川,和无数离别的泪水在一起,组成这黑暗又混沌的河水。
可是若是那滴眼泪,迟迟无法从眼中落下,他是如此悲伤,连一滴泪都不能放过的时候,这一滴泪,就会被忘川河上的守卫者收集,成为一件珍珠一样的珍宝,送往仙界。
这一生的爱恋啊,到那死亡的尽头里,也无非变成一滴,无法落下的泪水罢了。
现在顾戚君手中的两滴泪,其中一滴,就来自以为挂着泪水,度过忘川的人。
屠音伸出手之后,闭上了眼睛。
顾戚君问道:“清音,你要做这么大的选择,你都不睁眼看看清楚吗?”
仙门师命,不能违背。
但是即便如此,在看到屠音闭上眼睛的那一瞬间,顾戚君还是感受到一种巨大的震撼。
那种对爱绝对的忠贞,那种甘愿放下一切的勇气,她啊,自愧不如。
以至于到了,想要出声提醒。
屠音闭着眼睛,轻声说道:“无妨。我相信你。”
她说完,闭着眼睛,将那一滴忘川泪一饮而下。
顾戚君见她已经选了,便也将自己手中的泪滴子一饮而下。
那一瞬间,天地仿佛都静寂了。
这时,屠音睁开了眼睛。
绿色的眼睛里,带着一丝眷恋:“戚君啊……”
“我若是在这世间忘了你,你还回来寻我吗?”
沉默。
在记忆消失的最后的时间里,屠音得到的,是长久的沉默。
然后,她在浓重的血雾之中,闭上了眼睛,倒在了顾戚君的怀里。
这滴泪,冒了这个险,最终,还是留到了屠音的手里。
顾戚君将昏睡的百里筝抱在怀中的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在抱着一个沉睡的孩童。
那样温柔的孩童啊,正全然忘记了她一生所恨,在顾戚君的怀中睡着。
孩童一般的面庞,孩童一般信赖的呼吸声,孩童一般温柔的眼睛。
曾有人说,当这世上一个人,爱你爱到一定地步的时候,你将不能,也会无法,不爱她。
或许不能那么爱,但是将无法在心中,一点爱也没有。
那样一个人啊,要如何做,才能不爱她。
申屠星目睹了所有的这一切,始终在一边,沉默着。
直到屠音在顾戚君怀中睡去,直到顾戚君轻轻抚摸她的面庞,温柔地梳理她的头发。
血雾散尽了,所有生生世世的幻象,都消失了。
终于,申屠星开口了,说道:“师尊,我是不是知道的太多了?”
顾戚君没有开口,只是转过头,在阳光下,看着这一位七十岁的老人。
十三岁拜入她的门下,转眼就是一甲子。
从年轻气盛的少年人,到白发苍苍一身正气的老者,守着她定的清规戒律,守了整整一生。
顾戚君说道:“若说多,也无太多。你既然知道了,就当个故事就是了。”
申屠星双手抱拳,郑重在顾戚君面前鞠了一躬,说道:“师尊,我是您的持戒者,我最应该承担守戒律的责任。山门戒律,弟子知不该知之事,一,断舌,缄默,终生不再开口。”
“二,入山峰,独居守终生,再不见人世诸事。”
“三,一滴忘川泪,前尘尽忘空,再不做人间客。”
“只有此三条,才能保证知道太多的弟子,永远不会泄密。师尊若要选哪一条,我都竭力遵守,这是我一生在做的事情,我甘愿受罚。”
顾戚君说道:“申屠,你看到这件事是个意外,若要负责,也该是我负责。”
然而,申屠星依旧躬身在顾戚君面前,说道:“我今日会来,本也是因为我听信谭心的谎言,致使有负师尊的使命。我知道不该知道的事,也是由我自己失信导致的,请师尊按律罚我。”
一个人的正直,可以到什么地步呢?
那就是他明明一点错也没有,但是愿意承担所有的惩罚。
甘愿受罚,无怨无悔。
顾戚君一声叹息。
“既然如此,你就去山门最高的幽冥峰中,独行一生,再不见世人吧。但是此事因我而起,我许你三次下山的机会。若是在你下山的时候泄露的秘密,那也是我的责任,不必由你来承担。”
申屠星郑重道:“是,师尊。弟子自己做错的事,自己甘愿受罚,若是下山后泄露了秘密,弟子自己负责,按律自刎谢罪,绝不让师尊为难。”
顾戚君叹息道:“今日之事,因都在我。我是真舍不得那你这一位持戒者。”
可以把戒律深入到血液里,对戒律如此敬重,可以在血蜃的幻象之中,毫无分神。
这是只有信念强大到一定地步的人,才能做到的事。
顾戚君很庆幸,在她的山门之中,申屠星做到了。
她带着申屠星重返湖畔,天低湖已经一片澄澈,百姓都已经恢复了意识,只有青蛇一身是水,面色惨白地坐在岸边喘息。
顾戚君将怀中沉睡的百里筝托付给申屠星,走到青蛇面前,说道:“看来你在这场幻象中,受了不少苦。”
青蛇脸色惨白,抬头看了一眼顾戚君,说道:“用不着你来管。”
顾戚君在青蛇身边蹲下,看着青蛇的面容,忽然笑了,说道:“我们都不如百里这个孩子聪明,只有她,从一开始就看清楚了。”
青蛇冷冰冰地看着她,戒备地说道:“你究竟想要与我说些什么?”
顾戚君凑近了青蛇,在他的耳边轻声低语道:“一生见不到光,永远用着别人的名字活,背负杀害执至亲的罪名,哪怕是在爱人面前也要如此,你这一生,值得吗?”
青蛇听她这样说,神色立刻变了,声调忽然变得沙哑,厉声道:“滚!”
虽然被他骂了滚,顾戚君还是一字一句地说道:“你就像是阴沟里的老鼠,没有勇气面对自己的身份,就披着死老鼠的皮,在暗无天日的地方,过这么一辈子。”
青蛇听她这样说,骤然暴起,抬起拳头就要揍顾戚君,然而他的手还没抬高,汤宛凝就醒了。
汤宛凝醒来第一句,就是喊道:“师尊!”
她这一声师尊一喊,青蛇的神色登时黯然。
这一场婚礼啊,假意出嫁的新娘,和她的假新郎,在天低湖的岸边,第一次对视了。
从此之后,就是夫妻并行的一生了。
汤宛凝看着青蛇丑陋的面庞,青蛇看着天下第一美人娇美的容颜。
人山人海里,死一样的沉默,横在这未完的婚礼前,沉寂着。
终于,汤宛凝率先开口,说道:“夫君。”
青蛇诧异地睁大了眼睛。
这是他的妻子,第一句,说出口的,夫君。
哪怕是已经拜过天地,拜过列祖,这一句夫君,这么久,才迟迟地喊了出来,算是一句百般不愿的承认。
青蛇的声音略有颤抖,在天低湖畔乌云后浮现的阳光里,轻声喊道:“夫人。”
那一声夫君,不情不愿,万不得已。
那一声夫人,情真意切,交托终生。
终于,汤宛凝开口,说道:“你之前说过,夫妻不拜,你我二人日后不吉利。既然如此,还回去再拜一遭吗?”
青蛇低头一笑。
他这人,就算是笑起来,都像是死人一样。
他伸手抓住了汤宛凝的手,轻声说道:“夫人啊……”
“你我若是同行一生,有你在我身边的时刻,我就算是横死,我想也是没有什么不吉利的。”
顾戚君远远地看着他们两个执手前行,一个本能后退,一个情深意切,那一瞬间,只觉得无法理解。
但是她又能说什么呢?这说到底,不是她的婚礼。
就在众人要走的时候,申屠星一直看护着的百里筝,幽幽转醒了。
百里筝睁开眼,看向身边的一切,只觉得疑惑。
全然陌生的世界,一个七十多岁的老者抱着她,像是抱着一个孩童。
她不认得这位爷爷是谁,只知道这位爷爷看待她的时候分外认真,仿佛曾经丢过她一次,再也不想把她弄丢了。
百里筝茫然地看向周围,见大家都在看她,有点不安地往申屠星怀里躲了躲。
这位老者虽然陌生,但是给人感觉一身正气,好似是可以托付的人。
她睁开眼睛后,目光短暂地在顾戚君脸上掠过,对她,并没有什么太多的印象。
倒是貌美如花的汤宛凝,她多看了几眼。
申屠星问道:“你想要下来走吗?”
百里筝正有这个意思。
她已经醒了,让人抱着,总不太好。
失却记忆的她,看着周围一切,觉得陌生至极。
可是她又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谁,因此也无法判断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一觉睡得好久啊,睡到,连自己,都彻底忘了。
或许不久,只是忘却的,太多了。
百里筝挣扎着像从申屠星怀里下来,没想到这一动,她身上的定风珠就掉了下来。
定风珠本乃门派的至宝,是顾戚君拿来给汤宛凝做嫁妆的。
既然是自己的嫁妆,新娘自然知道。
因此,这珠子一掉,汤宛凝是第一个看见的。
汤宛凝见珠子掉在地上,立刻上前一步,从地上捡起珠子,一看便是定风珠。
和其他的宝贝不同,定风珠这东西,整个门派,就只有一个。
仅此一个,被顾戚君拿来给她做假装,她本来是很高兴的。
汤宛凝见着孩子身上竟然掉出了自己的嫁妆,立刻一把抓住了百里筝的领子,厉声道:“你为什么有我的嫁妆?”
百里筝已经没有任何的记忆了,此刻是一个全然空白的人,被汤宛凝抓住领子,也只是一阵茫然,说道:“什么嫁妆?”
那一瞬间,明明已经知道自己的人生成了定数,汤宛凝还是忍不住要失控,厉声吼道:“你偷了我的嫁妆是不是,你偷了我的嫁妆,是不是!”
“这枚珠子,本来是师尊送给我的,只给我的!这是我的嫁妆,我的,我的嫁妆!你凭什么拿它!”
顾戚君见她失控,连忙过来拉她一把,说道:“今日此行凶险,是我把珠子拿出来给百里筝的,她是门派新弟子,年纪比你小,你稍微让着她些。这东西我既然已经许了给你嫁妆,我自然会给你,决计不会给别人。但是东西既然是我的,今日天低湖有难,我拿出来借用一下。这等大难,若是没有宝物镇压,怕是性命难以两全。你若是为了生死之事小气生气,那你生我的气好了。”
汤宛凝不可置信地说道:“这是我的嫁妆,你拿去给了别人,你还向着她?”
顾戚君说道:“我挪用你的嫁妆,我向你道歉,和这孩子确实是没有关系的。”
青蛇见妻子越闹越严重,也走过来说道:“偷拿嫁妆是他们的不对,但是说到底大难在前,便由他们去吧。生死之事,大喜之日计较,不吉利。”
汤宛凝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师尊,又看向自己新婚的夫君,说道:“被偷的是我的东西,做错事的人是她,为什么你们一个两个,倒像是我做错了事一样?我的嫁妆被人拿了,难道我不应该发怒吗?难道这也不应该吗?”
顾戚君说道:“宛凝,对不起。这定风珠是我拿的,未经你的许可动了你的东西,我向你道歉,山门之中你还想要什么,我赔给你就是了。”
汤宛凝大声道:“你怎么赔!”
“师尊,你究竟觉得,你能赔给我多少,你就不再愧疚了!”
“我今天就问一句,在你心里,我到底算是什么?”
当着青蛇的面,这样失控的大吼,婚礼上的奇事,怕是日后要传很远了。
顾戚君只得回答道:“这么多年了,你是我的弟子,我是你的师尊,这有什么不对吗?”
汤宛凝指着百里筝,又质问道:“好,我是弟子,你是师尊,那她是什么?”
顾戚君沉默半晌,说道:“她是一位故人托付给我的人。我对她,自然是看在这位故人的面子上,格外照顾一些的。”
百里筝记忆全失,完全不知道发生什么,只是听人说,这枚珠子,是汤宛凝的。
于是,她就走到汤宛凝面前去,说道:“姐姐,我听你们说话,好像这个东西是你的样子。”
汤宛凝大声道:“当然是我的,这是我的嫁妆!”
百里筝点点头,伸出了手,将那一枚珠子递给了汤宛凝,说道:“既然是你的,那就给你吧。”
汤宛凝骇然瞪大了双眼。
既然是你的,就给你吧。
你辛辛苦苦又吵又闹又要叫嚷嚷的东西,我不想要。
这东西,虽然顾师尊给了我,但是对我来说,是一文不值的。
汤宛凝想,百里筝故意这样,是不是就是想向她证明这个?
证明那份爱,那份所有人都得不到的爱,终于被她百里筝得到了?
汤宛凝猛地一拍她的手,把那颗珠子拍落了,傲然说道:“这东西你既然碰过了,那我就送给你,我不要了。”
“我汤宛凝要的东西,天下要什么我没有?我可是天下最美的人,任何我想要的东西,人们都会抢着给我送上来。”
她说完之后,傲然转过身,拉着青蛇的手,说道:“我们也不必回山门了,就此告辞吧。”
顾戚君说道:“怎么能不回,你的所有东西都还在那里,你……”
汤宛凝说道:“你给的嫁妆,我尽数不要了。水蛇帮有钱得很,我以后的生活也不会短缺,用不着顾师尊你千辛万苦扣口袋里给我拿点东西。”
诸大山门之中,最富有的就是白云山。
顾戚君为汤宛凝准备的嫁妆,早就超过了水蛇帮多年累积。
但是汤宛凝既然要充这个面子,顾戚君也就不再说什么了,任由她去。
顾戚君说道:“好,既然你觉得没有必要回去了,那就没有必要回去吧。你们走吧。”
天低湖畔,一边白云山,一边人世间。
汤宛凝拉着青蛇的手,就这么在人群之中消失,走向那繁荣杂乱的人世间。
顾戚君则带着百里筝和诸位弟子回山门。
百里筝回到山门之后,同弟子们一同进蔚秦门下学习医药,因她不被允许习武,学药是最好的出路。
她忘记了一切,身边的人却还没忘,大多用异样的眼光看她,她也早已习惯。
因为没有记忆,所以即便是异样的眼光,也就没什么痛苦,看得人多了,就业变成了寻常事。
她进入山门的第二年,顾戚君忽然提高了山门考核的准则,是以灵药阁的弟子,过大半都被考试不过涮了下去,就此离开山门了。
第三年,新来的弟子们又来了,这回没有人用异样的目光看百里筝了,她也交到了不少新的朋友。
新朋友里,有很多是她很喜欢的朋友,一起学习医药,一起练习心法,日子过得很快,她也过得很开心。
很开心,并且对自己的过去,一无所知。
每当人们提起顾师尊的时候,她总会觉得有点熟悉,但是又对他们口中的顾师尊感到很陌生。
好像,在她的感觉里,总觉得与顾师尊似乎过去有些什么交情似的,又觉得顾师尊不是他们说的那样,但是她偏偏没什么记忆,也无从反驳,只要就跟着一起。
慢慢的,慢慢的,她那种异样的感觉和记忆里的错觉都消失了,顾师尊,就成为了她最尊重的人。
在山门的日子日复一日,和朋友们一起看日出,看日落,去山上采药,一起熬夜背书准备考试,越过越开心。
有很多朋友的感觉,就像是在家里一样,感到温暖又熟悉。
有人包容自己,真好。
可是,心中,仿佛总有些什么遗憾。
但是,生活已经如此美妙,百里筝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一开始还有人好奇她的过去,时间长了,索性问不到什么,也就不再问,她就变得和大家没什么两样。
灵药峰上的日出光明普照,日落美不胜收,人间盛景,莫非如此了。
只是,那时的百里筝还不知道,人间的宿命啊……
向来没有那么容易,就会将她放过。
一晃四年,就这么到了十八岁的时候。
十八岁的第一个,春日。
这一次,这个满怀少女情怀的孩子……
她偷偷地,偷偷地,爱上了一个她不能爱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