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探》陌三叶

4、梦境

　　一片浓墨般的黑，交缠在一起，怎么扯也扯不开。视线所及之处，是一种深入骨髓的寒冷，像一把利刃，切割开人的经肉，直捣心脏。四周是一片诡异的静谧，那呼哧呼哧的喘气声便显得如雷贯耳。
　　对了，那好像，是我奔跑的声音。
　　我拼命地往前跑着，汗水濡湿了前额的头发，又顺着脸颊流到嘴里，又咸又苦。后背早已被汗水打湿，衬衣紧紧地贴在身上，像一条湿滑的，黏糊糊的蛇，危险地吐着信子。
　　身旁闪过一些模糊不清的建筑轮廓，暗灰色互相交织，灰败，死气沉沉，散发着一股腐烂的味道，不断发酵，不断蒸腾，不断挥散，再钻进鼻腔，攫取嗅觉，深入大脑。
　　后面是更浓重的黑夜，好像有什么人东西在追赶我，它的眼睛始终紧紧盯着我，我能感觉得到，那种危险的，绝望的，死亡般的眼神，我太熟悉了，它是我的朋友，它是我的敌人，它盯了我，好像有十几年了吧？
　　被追赶的感觉戛然而止，眼前的黑夜突然被划出一道边缘尖锐的缝隙，有隐隐绰绰的光从缝隙漏下来，为它镶上了一道刺眼的白边。
　　我眼前一花，有光影闪过，黑夜像一块硕大的帷幕，被人猛地从缝隙处拉扯开，刺眼的光亮穿透了整个世界。
　　身体出现了轻微晃动的感觉。
　　我在哪里？
　　好像是在......校车上？
　　对了，我好像在上小学，我正在回家的路上。
　　周围传来熟悉的喧闹，四周是同学们亲切又可爱的笑脸，真奇怪，刚刚那阵奇怪的眩晕感是怎么回事？
　　“安红梅！红梅！”旁边的林菲使劲拽住我的手臂，兴奋地指着前面的两个空位。
　　“走走走，我们过去坐！”
　　手臂传来被牵扯的痛楚，我被推拉着向前走去，心中却莫名传来一种类似劫后余生的喜悦感。
　　座位随着视线晃动，越来越近，几乎近在咫尺。突然，一道黑影笼罩下来，遮挡了窗边落日橘红色的光芒，在椅子上投下一块厚重的黑斑。
　　那是另一个班的男生，此刻一只手把着座位，正凶狠地瞪着我们。他的态度不言而喻。
　　看着他倨傲的表情，我心中突然生出了强烈的被侵犯感，大声喝道，“你干什么！”
　　是的，就是这种感觉，就好像生在骨子里一样。那是一种与生俱来的自信带来的细微的高人一等的感觉，一种强大到甚至有点自负的感觉，使我冲口而出这句话，使我能在大庭广众下与他不卑不亢地对视。我甚至想要脱口而出“放肆”这两个霸气侧漏的字。
　　我从小就沉浸在这种自信带来的快感之中。我小小地骄傲于自己的身高，体重，容貌，骄傲于自己的学习成绩，骄傲于所有的事情和人物都在自己的掌控下。当了四年小学班长，我喜欢权威的美妙滋味，喜欢同学们看见我时一闪而过的卑微感。我的名字是特别的，我是一个特别的人，一个注定闪光的人。
　　那层隐秘的心思被我层层包裹在内心深处。于是，在同班同学们眼中，我被包装成了一个开朗大方，乐于助人的人，一个散发着无穷自信的人。我喜欢带着面具的自己。
　　但是我的幻梦，就在那一瞬间，被那个男生的一句话，打破了。
　　“你也不照照自己，丑了吧唧的，张嘴嚎个屁”那个男生轻蔑地看了我一眼，便不再看我，仿佛脏了他的眼睛。
　　然后他顺势坐下，指指林菲，说，“不过她可以坐在我旁边。”
　　从来没有人对我说过这样的话。
　　我构建的世界，就这样轻易地轰塌了。一砖一瓦，支离破碎，尸骨无存。
　　心脏突然紧紧收缩了一下，血液冲回脑袋，大脑嗡嗡地响，仿佛有一千万只蚊子在耳边跳舞。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冲回家的，唯一记得的，就是林菲小心翼翼看我的眼神，那种同情，让我浑身战栗。
　　我丑吗？我丑吗？我丑吗？我是不是像个小丑？
　　站在镜子前，我看着自己的脸，凝视着每一笔线条，每一处弧度，直到它们分解成我看不懂的几何图形。
　　我想抓住母亲，问她“我是不是很丑？我原来很丑啊......你们怎么不告诉我......”
　　我想问问路过的每一个人，希望听到我想要的那个答案。
　　但是我没有。
　　我独自让伤口慢慢结痂，我让黑暗和疑问郁结在心里，挥散不去。
　　真可笑，真可悲，安红梅竟然被一个小学生随口的恶意给打败了，真是狼狈啊。
　　对，那只是他幼稚的恶意。仅仅是这样，那不代表事实。
　　这件事被我封存在心里，就像被镇在塔下的恶魔，每每触及它的一点边角，就会让我恐惧到发抖，绝望到不能自已。
　　“哈哈，红梅，你照片好难看啊！”
　　“红梅怎么这几年都没长高啊？王姐的女儿都......”
　　“算了，红梅，你站到后面去吧。”
　　“还是另外选一个女生比较适合。”
　　“诶？那人叫什么来着？”
　　......
　　耳畔充斥着人们纷杂的说话声，我内心被一种强烈的情绪占据着。
　　自卑，恐惧，愤怒，绝望。
　　我害怕灯光，我想成为透明人。
　　我又看到了那双眼睛，躲在人群后面。黑洞洞的，死气沉沉的眼睛。它正安静而危险地凝视着我，仿佛一座深渊。
　　我醒了。张开眼，眼前仍是一片黑暗，没有尽头。
　　重重地呼出几口气，那种不安的感觉始终萦绕在周围，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我无声地笑笑。这种梦不知做过多少次了，难道还有什么不甘吗？现实磨平了所有自以为是的棱角，我现在只希望蜷缩在墙边，保护自己不再受伤。
　　罢了，一个梦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