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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夜揭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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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年开春,陆蝉在东宫的揽芳华下站了一宿。
她微微抬头,便能越过殿外高低不一的榕树,直直瞧到那张灯结彩的喜庆。
孔昭候在她身侧,万不敢离,生怕她这位骄傲的主子做出什么事来。
却没承想陆蝉只偏了偏头看她,有些好笑的开了口:“我不过是吹吹凉风,你万不必如此紧张。”
“主子,夜凉伤身…”
孔昭的话被陆蝉摆手间打断,她无法,只得转身进屋寻了一件狐裘披风,替她系上。
才开春的夜,很是凉人。
即使柔软温暖的狐毛伏在她脸上,薄薄的镀了层温暖的气,但她依然在这夜凉如水的夜晚,止不住的心寒。
皇家无情,她原是不信的。
霍誉待她,温和有礼,说是相敬如宾也不为过。
她初初以为是霍誉本性清冷,不善情爱。
她想着原是这般也好,她就做一个淑慎惠敏的妻子,日日煨着霍誉的心,即使是石头也会磨穿,何况一个不善情爱的郎君。
然而如今看来,方是她错了。
日日煨着霍誉的心,也是无用的。
他终究是国之储君,终究是日后的九五之尊。
三宫六院百二十女,哪一个不是想日日煨着帝王的心。
夜风吹散榕树上的飘飘散散的旧叶,从半空中坠落下来,一点一点深掩在陆蝉的心房。
臂上挂着一枚泛黄的落叶,陆蝉垂目,瘦削分明的指轻轻捏在叶柄,慢悠悠的在指尖转了一圈。
她忽然想起她初嫁入东宫的十九年,正值夏末,空气里都弥散着榕花谢后的清甜,虬枝葳蕤的榕树上缀满了绿油油的小球,一粒一粒圆润饱满。
这么细微的事,大概也就只有她还记得了。
她记得幼时同崔雍在一朵宫花上的争执,最后在崔夫人的做主下予给了她,而崔雍包着两泡泪委屈极了,像足了她屋里那只缠人的奶猫。
她亦记得少时与姊妹赛马,半路上从马背上坠落,崴了脚却仍一声不吭的爬上了马,咬着牙不落了长房的名声。
她还记得她出阁那日,来往的众宾无不为她祝贺,连父母双亲都觉得她这一嫁,让平郡陆氏能大展朝堂。
只有那与她从小甚为亲密的崔雍,执着她往日扑萤的轻罗小扇,覆在自个儿面上,大刺刺的落上泪来。
她顶着厚重的凤冠,端看临窗小榻上的女郎许久,方是轻轻叹口气,目不斜视的挪过去,微微使力,夺了崔雍手中的团扇来。
彼时崔雍眯着通红的眼,像极了幼时被抢宫花的样子,末了还微带了怒气,“你今日也不让我痛快一把,合该远嫁!”
她是怎么回答来着?
哦,她那时便学会了低头,折下平郡陆氏嫡长女的腰,清清淡淡的道:“再让你折腾下去,只怕我这出阁也得出到明年去了。”
她终是承认了这纸婚约。
但到底涉世未深,陆蝉再怎么放低自己,也断不会想至日后会与她人共侍一夫。
高门大族不乏有媵姬之流,但皆为玩物,未至共侍一夫的台面。
陆蝉自幼被灌输的便是冢妇教育,高门中的联姻,都是惯有的相敬如宾,绝不会让区区几个玩意现了裂痕。
而如今,倒是让她措手不及,无措到只有在深夜吸尽凉气,才能平复内心不耐的躁意。
这件事来的太快,快到她无力反驳,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将谢宛抬了进来。
世间的大族,惯爱乌衣之游,美其名曰交流感情,实际里关于门阀的讨论,竟在这来来往往中不下数十次。
陆蝉幼时初见谢宛,便在王大郎君的清谈会上。
彼时她闹腹痛,眉眼间都是倦意,窝在长兄的怀里便不肯下去。幸而年岁尚稚,母亲便放她入了三里台,同一众郎君相见。
春日融融,风和景明。
她在长兄温暖的怀中昏昏欲睡,半睡半醒的时刻耳里突兀的闯入一道稚嫩的声音,同一众轻快明亮的少年儿郎不同,霎时让困觉的陆蝉清醒了过来。
她撑在长兄的臂膀,微微抬头,一打眼便看见内里那个小小的身影。
沉默寡言。
这便是谢宛留于陆蝉心中最初的印象。
坐在长兄右侧的一位郎君显然注意到了她,他有些讶异,面容在一众儿郎中年岁略小,却是难得的风韵天成,凝目畅谈间,眼波飒爽,曜如星辉。
陆蝉记得长兄唤他叔源。
那位儿郎开了口,不出意外的嗓音清冽,冷冷似月华,“阿宛何事?”
谢宛自顾轻轻压了礼,一开口却是让陆蝉似是闻到了腊梅初放的幽香。
清清淡淡的一句母亲寻人,便让这位少年微赤了耳廓。
接下来便是嘱咐她先离去,好一番告罪众人,方步履从容出了三里台。
这便是初见了。
幼年的陆蝉并不似现在这般,什么都裹在心里,轻易不肯言说。
回平郡的路上,她偷偷撩开帘子看着外面的阔天碧草,猛地想起那日在三里台里举止有礼的‘阿宛’。
适中整歇息,她忙不迭的提起裙子小跑到长兄的骏马前,在长兄略训责的目光中轻轻放下凌乱的裙摆,而后捉住那只比她大上几轮的手,摇了摇。
“阿兄阿兄,上次唤‘阿宛’的小女郎是谁呀?”
在她仰的脖子都快要断掉时,长兄终于在诸事繁琐的记忆中寻到了她所讲的这位‘阿宛’女郎。
纵使岁月如梭,时至今日的陆蝉仍能嗅到那日的草香与清风,都带着一股子的涩意,连同阿兄望着她的目光,沉默晦涩。
“阿蝉,她是谢宛,陈郡谢家抱养的女郎。”
年岁稚嫩的她并不知晓抱养二字为何物,只期期艾艾的知晓了她的全名,高兴的忘乎所以。
她唤谢宛,是陈郡谢家皆忽略的存在,却亦是幼时陆蝉心中的寡言女郎,那个一开口就能让凛冽的寒梅在春日乍放的姑娘。
时间冲淡了一切,在经历无数教导与宴席的冲刷,陆蝉亦从年幼的乖张慢慢成长为陆氏嫡长女该有的模样,秉承了世家大族惯有的高华,静静候在陆阀深处的闺阁,等待那位与陆家缔结百年之好的儿郎。
但谁也没有想到的是,一纸圣旨飘在了陆蝉的发上,连带着明黄的色泽,将陆蝉矜贵得体的面容映的发白。
在跽坐于水滨一日的暮后,陆蝉看着昏黄的光铺满潾潾的水波,清澈的映出长兄早已颀长如玉的身影。
他像幼时一样抚在陆蝉的发顶,绕过繁杂的发髻,掌心触额,“阿蝉,这就是命。”
彼时的陆蝉抬起疑惑的眸子,盯着长兄因背光而模糊不清的面容,喃喃命理不公。
平郡陆家,还没有出一个嫁入皇室的女郎。
几百年的门阀传承眼中,血脉不过三代的皇室,连三流氏族都不如。
更别提内里无数的阴私秘闻,让人恶心作呕。
即使有王谢二族的首开先例,将王谢七代的嫡娘子奉后为妃,但仍无法改变陆蝉根深蒂固的厌嫁。
在昭帝在位的第十九年的夏末里,陆蝉带着平郡陆氏数百年的底蕴,沉甸甸的从建康陆邸,十里红妆。
她的骄矜,早就散在平郡陆家出阁的那日,散在崔雍手上那把扑萤的小扇上。
再闻谢宛之名,是在上林苑内。
新一届的门阀子弟初入庙堂,昭帝洋洋洒洒颁了几页的旨意,末了提了一句“众卿风采,朕欲睹为快。”,便浩浩汤汤的在上林苑里办了一场‘琼林宴’。
时乌衣儿郎,出尘者甚繁。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其中风姿卓尔者,数不胜数。但惟王谢子弟,颇得帝心青睐。
单说那谢家三郎谢安,便又哪是一个风流隽逸可描摹的?但凡见过此人的,都莫不是惊为天人。
‘时人谓叔源风韵为高,目所及处,肃如寒风振松,凛凛如霜台笼日。’
高座上的帝王目色晦暗,带着直击心底的犀利,亲自为座下的谢家玉树斟满一杯琼浆,玩味似的话语,却让座下的众人微微色变。
尚主的旨意,便水到渠成的落在谢安头上。
彼时陆蝉坐在王皇后之侧,并未理解,不动声色的问了掌事姑姑,略一思索,便恍然大悟。
帝王之家,不容背叛。
皇女下嫁,谢安实为禁脔。
既为禁脔之身,媵姬之流便皆为空话。
恰巧谢府里,正有一位备给谢安的女郎。
听说是幼时谢安缠绵病榻,体虚身弱,谢夫人无法,只能偏信了一位道士的子虚之言,从二流小族的旁支里寻了一位八字相合的小女郎,自小抱养,入了谢府算作谢安的养媳。
而后那女郎长上十二岁时,谢安已平安长至十五,却被一桩陈年旧事牵扯出谢安体弱之症的源头。
大白真相后,盛怒的谢夫人原想以部曲之手处死那女郎,以埋她当年的荒唐之行,却终究被谢安拦下。
氏族之间,莫不倚仗联姻以维系两族交好,当年为维系谢安性命,谢夫人妄信道士之事早已是氏族间心口不宣的秘辛,以致谢家风评往往在这事上损了一星半点也是后话之谈。
如今若再闻此事真相,而后诛杀那女郎,便真正坐实了谢夫人易任人摆布之实。
谢安的劝解终是有了效,只是那女郎此后在谢阀的生活,莫不是忽略的存在。
而那位引起谢家如此轰动的女郎,便是谢宛。
谢宛,谢宛。
彼时陆蝉嘴里包着果酒,舌尖轻轻压下酸辛之意,滑向喉道。她想着那个沉默的女郎,如今怕是更加沉默了。
却未曾想,此后这名字,却并不像她想的那般沉默,在陆蝉往后的岁月里,泛起了一生的波澜。
即使屋内炭火旺盛,霍誉的话炸开在陆蝉耳旁时,也依旧让她冷透了心,连带她斟茶的动作也蓦地顿下。
她仿佛有些不信,却更多是心里的慰藉,紧张的连带捏着壶耳的指尖都泛起了白。
“……纳妾?”
“是。”霍誉抬手按下她的手,将悬在空中的白玉茶壶轻轻搁置在几上。他清冷的目光未停留在陆蝉有些僵硬的脸上,而是看着那双泛白却依旧漂亮修长的手,等待陆蝉的后话。
毕竟这是唯一一处像极了她的地方。
“为何?”
“阿霁下嫁谢安,然谢宛难以处置,况我需要谢阀之势,故纳了谢宛,也算两全之举。”
霍誉平淡的话仍旧清晰可闻,陆蝉松开指尖的枯叶,闭上眼角泛红的双目,负手而立。
远处半露天光,晨雾积在陆蝉周遭,她深深吸了一口凉气,再无所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