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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番外二 爱别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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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的妻子临终时,交给丈夫一只铁匣。
“拿着它。”那个很老,很老的女人用最后的力量握住被留下来的男人的手,说道:“假使有一天,你忘记了我的样子,就打开这个盒子,看看里面。”
如果可能的话,她希望能够一直陪伴他走下去,然而她的寿命就要到头了,这是老天的意思,非人力所能改变。女人用一只干枯的手轻轻地摩挲着此生最重要的人的脸庞,她的指头被打湿了,那男子跪在发妻床前,悲痛欲绝。可她的双眼都已坏了,看不见泪水如何从他腮边不断滚落,她所能见的一切,只是朦胧的光晕中两道隐约的形体,一个跪着,一个站着。
她知道自己要死了,所以把他们都叫到床前。
死亡改变了她的面目,使她的眼睛蒙上了一层昏朦的阴翳。因此,当她朝他们微笑的时候,谁也不知道,这笑容究竟出于喜悦还是痛苦,解脱或者复仇,是爱,还是憎。
女人朝站在丈夫身后的人颤巍巍伸出手去。有那么一刹那,对方似乎退缩了,不过到头来还是走上前,让她握他的手。
她一下子就攫住了他,迅猛如鹰扑羔羊,很是让他大吃一惊。老妇枯瘦的手指深深陷进他手腕里,力量那么大,全然不似一个行将就木的人。
“我把他……交给你了……”
死重重地压迫着她的胸口,女人的呼吸和话语颤抖断续,快要瞎了的浑浊双眼大睁着,直到眼眶几乎裂开。她竭尽全力,艰难而急迫地锐声哀求。
“求你……照……顾……”
“我应承你。”
那人截断女子的话,一手反握住她的手,一手搭在她丈夫的肩上。这人生来是霸王,强悍冷酷,杀人如麻,只是此刻,当他放轻了声音回答她的时候,神情语调几乎竟可以称得上温柔了。
“我会照应他。”
听了他的话,女人茫然的眼珠后仿佛滑过一道黑色的闪电。她喘了一口气,似乎还想要笑一下,但不成,她的气数正在这时刻尽了。女子的手在他手中慢慢僵冷下去,与此同时,她丈夫的肩膀却在他的另一只手下激烈地抖动起来,让他差一点按他不住。
他小心翼翼抓住这可怜的人,而对方却仿佛毫无知觉,男子将脸埋在亡妻手中,流着泪,近乎疯狂地不住亲吻她,好像这样她的身体就会重新变得温暖了,好像这样她就会重新张开双眸,如她终其一生所做一般,再次朝丈夫微笑。
尽管男人的身体已经抖得不成样子,却依然没有出声。但他知道,男人的嗓子现在其实已经完全喑哑了,根本无法说话,也哭不出声音来。
他又陪了他们夫妻一会儿,确定男人不会因为太过悲恸而干出什么傻事来,才放下女人的手,走出房门。外头的人见他出来,便一窝蜂地围了上来,满面不安地瞧着他。然后,有个四十来岁的汉子挤出人群抢上前,他认得是她的儿子。
“我娘……”
那人只问了一半就问不下去了,脸上也失去了血色。他一言未发,但无论是谁,只消看一眼那双漆黑沉郁的眸子,就不必再去问发生了什么。
她儿子的双眼一下子变作通红,挥手将他扫到一旁,这一挥力道之猛,居然让壮硕如他也趔趄了一下。而汉子早趁着他让开的空档,飞一般闯进屋去。
紧接着,房中爆发出凄厉悲惨的嘶声恸哭。
男人盘腿坐在地上,面前摆着一只裂成两半的铁匣,匣子极其古老,锈迹斑斑,早已看不出本来的颜色。铁锈弄脏了磁砖地面和他的牛仔裤,然而他并未留意,只是小心翼翼从铁匣中取出一块埋在铁锈和尘土底下的肮脏石板,红色细末沾满修长的手指,随着他的一举一动不断抖落。
钥匙早就丢了,他只好砸开它。事实上,在他重新发现它之前,匣子本身也已经被掩埋在记忆与过往的尘埃底下,度过了一段非常,非常漫长的时日。当他找到它的时候,他甚至还需要想一想,这里面装的到底是什么。
理所当然,他想不起来,她死去的时候并没有吐露匣中的内容,只告诉他应当何时开启。
在他忘记她的时候。
而现在他也的确忘了除名字以外,有关她的一切了,纵然她是他漫长生命中唯一深爱过的女子,可那也已是久远之前的模糊的往事。所爱之人业已作古,时光飞逝,斗转星移,即使她真的有一个不灭的灵魂,到如今也应当历经了许多次轮回,变作了另外的人。
也许她还会爱上什么人,也许她曾爱过许多人,并且往后也将会爱上无数的人,然而不管怎样,那其中都不会有他。
不再会有。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于是他打开铁匣,那里面装的是封普通的信。唯一不同的是它并非写在纸上,而是刻在石板上。如果要把想说的话保存几百年,那么,刻在石上无疑确是明智之选。
书信的字迹非但不比“铁划银钩”那般美丽,反倒更类初学写字的孩童在地上随便画出的稚拙涂鸦。横竖撇捺,一条一道,呆板笨拙,全然无法看出书写者本来的字迹。
他清楚地记得她的字是很美的,正如他当年眼中所见的女子一般,然而她的“美”具体是怎样的,他可想不起来了。
不过这又有什么要紧?时光能够抚平一切创痛,如果连昔日朝夕相对的容颜都已然忘却,为什么笔迹可以更清晰地留在记忆中呢?
他花了很长一段时间,读完了她的信——也是她的心。
她死去的时候,心里充满了酸楚与无望。这颗心是秘密,无人知晓。人们都知道,他俩是江湖中人人称羡的一对神仙眷侣,彼此恩爱,相敬如宾,共患难,同风雨,携手看尽世间无限事。然后她先死去,他悲伤得不能自已,好像灵魂也被她一起带走。
但是没有一个人知道,她怨他,如同爱他一般强烈地怨着他。
她理当怪责他,然而,为了她爱的缘故,这痴情的傻女子情愿把这份怪责尘封五百年,只因她晓得,她的夫君是慈悲为怀的人,假若知道自己伤害了深爱着他,也为他所挚爱的女子,那人必定会陷入无法自拔的苦痛与自责当中。她是他的妻,心里怀着对这个陪伴了自己一生的男子无比的怜惜、爱慕,还有崇敬,人常说“夫妻同心”,作丈夫的心中难过,妻子必定也感同身受。她爱他,所以宁可将这□□裸的诘问延后五百年,直到他忘记了她,可以不必感到如此痛苦和负罪的那一天。
可即便如此,她依然只是个被狠狠伤了心的女子,她不能如同圣人一般宽宥他。即使过了五百年,即使她已经许多次再世为人,那个执着的鬼魂却依然要问:
“风,你究竟爱过第二梦没有?”
“风,你心中所爱的人到底是谁?”
步惊云把两手的购物袋都交到左手里,腾出右手打开门。屋子里黑洞洞的,他本以为没人,因此灯亮起来,看到聂风背靠沙发,屈起一条腿,头枕手臂坐在客厅中的小地毯上,不免略略吃了一惊。
听到有人进来,聂风应声抬头,他的头发长及背心,原本像黑色的旗帜一样垂下来,挡住半边脸,现在滑向后面,清楚地暴露出面颊受压留下的红痕。看得出,他已经保持一个姿势坐了很久了。
见步惊云提着两个大购物袋,聂风一撑地就想起来换手。他身子一动,搁在腿上的东西立即滚下来,铁匣和石板砸在地上,发出巨大的响声,铁锈尘土四处乱飞。之后尘埃落定,一地红黑。
聂风当场傻掉。可脚上已经沾满了污物,要再走动,肯定把其它地方也都踩脏了。没奈何,只好抬头跟步惊云大眼瞪小眼。步惊云皱皱眉头,去拿了刷子和扫帚来,两人合伙把这一团糟收拾干净,这才开口问他怎么回事。
“是梦。”聂风简短而含糊地说。
匣子和石板早就被聂风捡起来放在茶几上。步惊云有点疑惑地看看它们,又看看聂风,点了点头,没再问下去。之后,像往常一样,聂风打扫打扫房间,步惊云下厨做饭——聂风这人不错,可惜最大的缺点就是厨艺,烂得堪称鬼哭神嚎,多少年没个长进。虽然步惊云做菜也不至于好吃到哪里去,但至少不会食物中毒,也不会产生煤气中毒(嗯,虽然不知道龙元持有者会不会煤气中毒,但步惊云还不打算拿自己做人体实验)的隐患。至于聂风么……嘿,套用一句谚语,煤气罐不是为他发明的。
饭做好之后,打扫完了闲着没事儿干的聂风如蒙大赦似的进了厨房,两个人高马大的男人挤在7平米的厨房里闷头对坐,你一勺子我一筷子,默默开吃。
步惊云固然向来话少,但如果连聂风都一声不吭,就肯定不正常了。
有问题,绝对有问题!
虽然诡异气氛的制造者自己心不在焉,但坐他对面的那位大哥已经开始觉得憋屈了,尤其厨房还特别小,更无形中增加了压迫感。
今天聂风从打自己进门起就不对劲。
一顿饭吃完,步惊云基本敲定了这个结论。他决定不管他,想要说的话,聂风到时候自己就张口了。
今天很难得,步惊云吃完的时候,聂风还在慢吞吞啃筷子头,所以理所当然,碗归他刷。乐得逃避刷锅洗碗的专职煮夫踱进客厅,从CD架上翻出张碟片塞进DVD机。将近两米的魁梧男人放松地把自己扔到长沙发上,上身埋进一堆靠垫,两腿尽力伸长,整个人舒舒服服摊开,半躺着看电影。他听见聂风在厨房里把碗碟碰得叮当响,水声哗哗,然后停下。过了一会儿,有人轻轻坐到他身边,聂风推过来一杯咖啡。
聂风坐得端端正正,步惊云要看他的脸就得抬眼睛,但他懒得那么干。
“这是什么片子?”
聂风问,语气里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意味,不过或许可以概括成“品味”两个字。
“《Storm Rider》。”步惊云头也不抬地回答,不用看就知道聂风眉头一定拧起来了。要是让聂风选片子的话,现在电视里放的没准就是《Tom and Jerry》方言版或者《Titanic》了。就某些方面而言,风云的口味向来不对盘,这是扎根于本性的问题。本性更改,就算过五百年也一样。
所幸,他们早就在潜移默化中形成了不需言语的默契,包括习惯,包括容忍,包括顺应……
因此步惊云知道,就算聂风不喜欢这电影,他还是会留在这儿。既然聂风没有一听片名扭头就走,就表示他今天不想一个人呆着,不然的话,他早就龟缩回卧室里看书或者上网去了。
咖啡是步惊云平日的心头好,而聂风偏好茶,然而今天聂风一反常态,两个小时里居然干掉大半壶咖啡,要不是最后步惊云拿走他的杯子,他大概还会一边盯着屏幕神游一边猛灌。
咖啡的提神功效在如今的高度效率化社会里被夜猫子一族传说得神乎其神,不过咖啡因对聂风迟钝的神经非但产生不了什么强烈刺激,甚至可能还有反作用。证据是staff打出来的时候,步惊云扭头,赫然发现聂风抱着双臂靠在沙发上,脑袋后仰,嘴巴微张——睡着了。
步惊云晃了晃睡着的人,对方下意识躲开他的手,身子往沙发里陷得更深,轻轻哼了一声,继续睡。
聂风虽然不比步惊云虎背熊腰,但他个儿高,肌肉结实,块头其实也不小。所以步惊云没打算费力气把他搬回卧室里去,只是扯出一条被单给他盖上,径自走开去,洗澡睡觉。
反正聂风什么时候醒了自己也会跑回来,步惊云做如是想。
他是太了解聂风了。
半夜里,步惊云迷迷糊糊醒来,听到呼呼风声;树木被风摇动,叶子“刷啦刷啦”作响;还听见希希索索,布料摩擦的声音,知道是聂风正准备上床,于是翻个身,往旁边让了让。
他们睡的是一张双人床,租这套一室一厅,厨卫俱全还带院子的平房时带的家具。风云没费心换成两张单人床,一来,这里也不是长久的居处;二来,同榻而眠对于这两个人来真的不算问题。
步惊云不记得,也不必记得第一次和聂风同睡是什么时候的事了。他一向百无禁忌,而聂风起初确实觉得别扭,不过,经过这么多年,到现在也早该习惯了。
见步惊云有所动作,聂风便将手脚放得更轻,他在对方渐大的鼾声中爬上床,盖上被子躺好。
不知过了多久,步惊云第二次醒来时,身边的聂风居然还在频频反侧,这次他想睡也睡不着了,被吵到的人终于有点忍无可忍了,伸腿朝干扰源一脚踹过去。
“你到底在干什么?”他微愠地低吼道。
胫骨上挨了步惊云一脚,聂风索性爬起来,扭亮壁灯,拉开床头柜的抽屉翻找。
“咖啡喝多了,头疼。”他说,“我得吃点阿司匹林。”
一只药瓶空降到被头上,聂风转头,看到身边一头白发落回枕上。
“药在这边。”旁边的人闭着眼睛,带着浓重的鼻音说。
聂风吃了药,关灯躺下。才过片刻,院子里那棵柿子树突然发出“喀啦”一声,似乎有一根树枝折断了。
“好大风,”聂风开口说,“明天院子打扫起来可麻烦了。”
身边的黑暗里,有个沉闷的声音哼了一声作为回答。
聂风从这个音节里听出了“说下去”的意思。步惊云的确了解他,正如他了解步惊云一样。日常化的开场白只是为了引出后面想要与步惊云说的话,有个念头闷在他心里,在步惊云出门的一天内,这念头一直困扰着聂风。
聂风要把它告诉步惊云。他的行为并不是为了求得解答,安慰,或认同,倘若步惊云对他的话有所反应,这算作额外的收益,如果没有,那也很正常。对于聂风来说,重要的不是结果,而是行为本身。他说了,步惊云听了,知道了,这就足够。许多年来,他们一直心照不宣地延续着这种古怪的相处模式。
“云师兄,你还记得梦么?我的妻子梦?你记得她去世前给了我一个铁盒子么?”聂风并不要步惊云答话,只是自顾自一口气说下去,“我不知道那个盒子里装了什么,梦说让我在忘记她的时候再打开。那盒子我丢了很久,直到今天才找到。”
他停下来,心脏鼓动三次的时间里,聂风觉得自己似乎无法说话了。咖啡作祟,头痛得快要裂成两半了,心也在胸腔里砰砰猛跳,让他怀疑自己胸前一会儿就得被捅出个大窟窿。
一只粗糙的手按在他的手臂上。
“你怎样?”
步惊云问。聂风反射性地回给他一个笑脸,旋即想到现在是半夜。他想说“没事”,对方却抢在头里,又说了一句。
“不太好。”
这是陈述而非疑问,步惊云把手收了回去,即使不用眼睛,他也已经听出,闻出,触碰出了想知道的一切信息。聂风瞒不过他,只好闭口不言。
静寂和黑暗笼罩在四面八方。有好一会儿,两个人听到的只是风摇撼树木的声响,以及自己与彼此的气息。步惊云的呼吸均匀短促,证明他并没有睡着,而是在等待聂风继续讲下去。
隔了一段时间,聂风再次开口,声音低沉缓慢,语调柔和。不再和先前一样,像一把两面都快的尖刀。
“梦写了一封信给我,好久好久之前,有五百年了么?她说……我的一生都在做梦,我的世界建筑在梦幻泡影上,那里面的人和事,都只是真实世界完美的映像。她说我看不到自己不想看的东西,即使摆在眼前了,也会拼命当它不存在。我始终追寻着无法得到的东西,而对已拥有的视而不见。
“她问我有没有爱过她。她问我,你爱的究竟只是一个幻梦?还是真正的梦?
“可是我不知道。”聂风轻轻地说,“我全都已经忘了。也许梦说的对,我没有爱作为个体的人的能力。
“她问我‘风,你什么时候会醒来呢?’”
而后他沉默了。
步惊云依旧一言不发。谁也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些什么,就连聂风也一样。也许他在赞叹这个女子的聪慧;也许他会替她感到惋惜;又或者他根本已经忘记了那消失在悠远时间长河深处的倩影,对于现在的步惊云来讲,名为“梦”的女人,并不比一个幻梦来得更为真实。
无论他在想着什么,步惊云都没有出声,他知道,聂风并不一定需要自己回答。
风刮得越发猛烈,院子里又传来树枝折断的声音,有什么东西猛地抽在客厅玻璃上,发出清脆的碎裂声,十一月扎人的冷风应声倒灌进屋。
听到玻璃破碎的声音,步惊云一骨碌爬起来,他刚套上拖鞋想下床,背后就伸出两只手,将他一把抱住,往回拉得坐到床上。步惊云挣了一下,但是察觉到对方意图的聂风死死扣住他腰眼。因为姿势不对劲,拧着脖子呼吸不畅,所以他的声音也好像被闷住了,瓮声瓮气。
“你真半夜三更出去修窗户邻居肯定要有意见。我知道你不在乎别人怎么想,但情况不一样啊。要是还在山里,就算你出去拉胡琴我也不管了,可是现在是在市里,我们就得忍着这点不方便,这才叫融入社会嘛。”
“那就这一晚上这么着?”步惊云的口气冷得跟北风一个样。他只穿着权当睡衣的大背心大裤衩,暴露在外的皮肤给风吹起一层鸡皮疙瘩。聂风从床上挣起来,抄起一条被子扔到步惊云身上。
“云师兄,你多穿上一点,我去看看。”聂风说罢,抓起一件外套套在长袖睡衣外面,掀开通往外屋的布帘,步惊云听到他打开客厅的门,走进院子。
捣碎窗户的元凶果然是柿子树枝,并且这玩意儿还卡在窗框里了。聂风把它拔出来扔在地下,然而单层格子窗六块玻璃之一原来所在的位置如今只余下一个黑洞,窗下一地碎玻璃,银光闪烁。
步惊云也来到客厅,灯光昏黄,高大的身影投在窗上,如同剪影。透过空空的窗洞,他看到聂风站在院落当中,长发在风中飞舞,白色的衣服像船帆鼓起,云块恰于此刻掠走,一缕月光照在院子中央,正落到聂风身上。
他的头发漆黑犹如午夜,脸孔与衣衫仿佛在月下发出银白色的淡淡光辉。聂风是一向被赞誉为美男子的,现在,银纱般的月辉笼在他身上,又为这人更增添了一些美丽,然而这美却并不应当属于人类。
这是鬼魂的美丽,精灵的美丽,虚无缥缈,宛若幻影,抑或梦境。
步惊云微微蹙起眉头。
“进来!”他低声喊。房门打开又关上,聂风搓着双臂走回他身边。一个实实在在的人,一身实实在在的凉气。
“好冷。”聂风咕哝着瞥向步惊云,见后者身着长衣长裤,敞开的胸口露出一大片黧黑肌肤,便伸过手去替他合拢前襟。
“这样子肯定暂时没法弄了。算了,先找点牛皮纸,用胶带粘一下凑合一晚上,明天白天再修吧。”聂风说。两人分头行动,步惊云到工具箱里找胶带,聂风从卧室书柜里拿了几个大信封,又在案发现场汇合,撕开信封,把牛皮纸一层层糊到窗户上。
“差不多了吧。”
“嗯。”
不到一分钟,先前还站在客厅里的说话者已经双双躺回被窝里。窗洞虽然已经糊上,可房间里还是冷得彻骨。不久前,一场冰冷的秋雨骤然降下,从那之后气温就一直没有回升过。开始取暖前的这段时间,对于居民来说的确是最难熬的。
“煤也放了一周了,应该可以用了。”
“明天把炉子清理一下吧。”
“对了云师兄你是不是也得买件厚衣服?”
小声絮叨种种琐碎的人突然间被抽了被子。寒气袭来,聂风猝不及防,冻得打了个哆嗦,然而某种温暖的东西下一刻便贴过来,步惊云把双层棉被一甩,将两人严严实实裹在里头。
“腿拿走。”他颇不耐烦地朝身边的人说,聂风的膝盖正好抵在他侧腹上。
无论活得多么久,风云生理意义上也依旧只是人类。饥饿,寒冷,疼痛,凡人能够感觉到的一切,他们也都可以感到,只是有些不那么显著,有些可以忍耐罢了。
但是有些东西明显无需像傻瓜一样忍耐。步惊云想。五百年似乎还不足以彻底磨消聂风骨子里愁死人的不知变通,又不是没挤在一起睡过,真不知道他哪儿来这多余的无聊矜持?
步惊云已经懒得说了。既然这人打死不开口,他就只好越俎代庖先斩后奏了,反正聂风心里想什么,他十猜□□准。
聂风翻身躺平,心存感激地吐了一口气,肩臂腿脚紧靠在步惊云身侧。两个人挤一下,多盖一床棉被确实暖和多了。
静默的时间环绕在他们周围,冲刷过这一双山岳般壮美的躯体,铁岩般坚强的灵魂,如同无声无息的逝水,不断载走他们曾经爱过的所有的人,所有的事物与风景,直至消失于遥远得超乎思想所及的时空尽头。
“我不知道梦说的是不是对。云师兄,你怎么觉得?”
很久之后,聂风问。他不知道步惊云有没有听到。
“是真是梦怎样都好,何必自寻烦恼。”
很久之后,聂风听到步惊云回答。但他不知道自己是清醒,还是身在梦中。
“我们有的是时间,足够做你想做的任何事。”
黑暗深处,不笑的死神嘴角绽出一丝无人能见的微笑。
“无论做梦,还是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