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市蜃楼》筱虞儿

1、邢架上的新娘

　　京师阳翟公历八五七年的冬天显得格外的冷，惨白的月色下，肮脏的灰色积雪把满城的红灯笼映衬得更加妖冶刺目。
　　这是云辰公主和勾禹的大婚，结束了天朝兵荒马乱的三年。勾禹登基，改号倾元，天下大赦。丝竹渲染着喜庆，大红的色调甚至浸透天边。
　　有人在笑，也有人在假笑，但是更多的人不知道该摆出怎样一幅表情，因为他们不知道这太平是上天赐予的慈悲还是暴风雨前的假像。
　　公孙氏八百年的基业。这天下却到底是改姓了！
　　没有人敢谈论勾禹是什么人，也没有人知道他到底是什么人，在短短的九年里从县衙门里的仆役，番军的都统，溯良州的知州，殿前都指挥，枢密使，一直到宰执。而现在他坐在金銮殿上，成为最接近天的人。

　　为了躲避公历八五七年夏日的酷暑，漱心茶馆里坐满了来往的商客，甚至镇上的一些闲人。生意繁忙财源滚滚自然是件好事，但老板看着店里端茶送水的姑娘还是不禁感到纳闷，为什么自从这个云姑娘来了后生意就开始蒸蒸日上了。她长的不算顶美，也不太擅长招呼客人，甚至不太爱笑，一幅冷冷清清的模样。那种无意间露出的端庄优雅使老板一直怀疑她是在这乱世中没落大户家的小姐，但大概就是这种清凉的感觉才在这燥热的夏日格外讨人喜欢吧？
　　云澈给几个贩卖布料的客人倒水，他们皱着眉正感慨这乱世何时是个头。忽然间便风声大作，卷着砂石噼噼啪啪地涌进小镇，青天瞬时间就被厚厚的黑云裹住，一丝光亮也透不进来，只听得那风声跟鬼啸似的。“这什么狗年月？！这天也变得太怪异，该不会是妖魔鬼怪也想来这乱世插一脚吧？”一听老板这么说，满店的客人也都开始不安起来，手忙脚乱地去帮关门关窗。
　　像是为了和天呼应似的，地上开始龟裂开来，黑色的雾气淹没上来。“那到底是什么啊？”所有人都紧盯着那些裂缝，生怕里面突然爬出个恶鬼来。
　　“是地底的瘴气，有人在施法召唤怨灵。”云澈说道，手里把四个茶杯摆在东西南北四个方向，并向里面倒满水。想到在这里停留的两个月来老板一直颇为照顾自己，甚至不叫她必须笑脸迎人，所以要云澈现在袖手旁观她又怎么忍心。
　　她的纤纤玉指在每个茶杯的杯沿轻轻一点，刚才还冒着白烟的茶水立时冻结成冰，茶馆里的温度也一下降了下来，甚至外面的风声呼啸也变小了，不再骇人。“原来云姑娘是冰系得术者！怪不得总觉得你来了后店里就变得清清凉凉的，呵呵！”老板看多来来往往的人，颇有些见识，“不过我看地上那些裂缝像在往外冒火似的，这冰碰上火……”
　　“放心吧，”她安抚大家似的微微笑了笑，“档次不一样，他奈何不了我的结界。”

　　开始时大家是放心的安静了下来，但不过多久人们又开始焦躁不安的私语起来，尤其是那些镇上的人。
　　终于还是有人站出来说话了：“云姑娘，得你相助的确实感激不尽，但是，不知现在我能否从结界里出去？我八十岁的老母亲还跟家里躺着，你看……”是啊，也许是新婚的妻子，也许是三岁的儿子，在结界的外面有他们最亲的亲人，叫他们怎么能放心的下来呢？云澈是个细心的人，不是没有想到这些，可是她能去救所有人么？她不自觉地撰着衣角，心揪着似的，“为什么？为什么自己没法子救所有人？！”
　　此时，门外传来一声孩子凄惨的呼叫，云澈的心突然动摇地很厉害，她赶忙趴在窗边向外看去，只见怨灵已经化作人形，不过要高大许多，裹着黑色的瘴气，佝偻着，连面目五官也没有。她的目光向下移去，失去一条腿的孩子像破布似的丢在地上，血从怨灵的嘴里淌下来，染红沙土。那条腿多半被吃了吧？想到这里云澈像是被一把匕首直接戳进心窝里，痛得眼泪不自觉地就流了下来。
　　而云澈磅礴纯正的冰之力，也随着那冻结在脸庞的一滴泪延绵不绝的涌将出来。就像海啸来临，那力量博大没有边际，喷涌出去，清除了压顶的黑云，抚平了龟裂的大地，怨灵更是消散得无影无踪。瞬时天地间坦坦荡荡，仿佛只有一片青天、凉爽的阳光和冰雪的呼吸。

　　“云姑娘原来是高人啊！”“是云姑娘救了我们大家。”“谢谢云姑娘！”……兴奋的人们围着云澈想要道谢，而她只不断后退道：“大家让让好吗？我得赶紧离开这里……”可是她的声音早被湮没。
　　“澈儿，来不及了哟。”一个熟悉的声音在云澈的背后响起，不安和害怕像电流瞬时传遍她的全身，指尖忍不住在发抖。
　　但转瞬有一股愤怒涌上心头，她猛然转过去，目光犀利地看着那着黑裳的男子。“勾禹，难道你为了暴露我的所在，故意制造了骚乱？”她质问道，“否则怎么这么快就赶到现场？”
　　“你以为召唤怨灵这种低级的法术会是我做的吗？”他伸手想去碰云澈那一缕溜到前面来的发梢，“我刚好在附近罢了。对了，听说最近召唤怨灵事件在这一带可是发生了好几起呢。”
　　这不是等于在承认背后指使的人是他么？竟然为了这种事情，杀戮、破坏。云澈狠狠地打开那只手，恐惧和气愤一起折磨着她，不停地发抖。
　　云澈一咬牙，凭空抽出一把寒气缭绕的青刃长剑，道：“老板，请你把大家都带出去，走远点，离开镇上。拜托了！”
　　“不逃了？”男子玩味着云澈认真地表情。
　　“不逃了，今天我想知道乱世的终点在哪里。”

　　这年的冬天冷得邪气，漱心茶馆的老板坐在打烊后空荡荡的店铺里，抱着一壶刚烫好的老酒，看着被规定装饰上的红绸缎，心里空落落的直想骂几句粗口。
　　夏天里那情景这辈子他大概都是忘不了了，被深深地刻进记忆里。
　　那时他就站在一里外的坡头看那场不像是人之间的打斗，看得见弥漫的尘土，听得到崩坏时的轰隆声，大地被烈火和寒冰轮番肆虐。
　　甚至以上这些都是可以被忘却的。
　　次日大家回到那像是经历了一场地震的小镇废墟上时，看见有半面城墙摇摇欲坠还没被毁。但每一个走过的人都默默地跪倒在墙的面前，此时还没有谁告诉人们他们看到的是什么，也没有人告诉他们该怎么做，而每个人无一例外的为他们所看到的跪倒，热泪盈眶。为什么哭呢？并不是悲伤，也不是痛苦，但他们认为他们看见了女神，真正有大慈悲心的女神，承担起全天下苦难的慈悲的女神。
　　唯独这情景永世不敢忘却。
　　一把通体乌黑的长枪贯穿了年轻女子的胸口，钉在城墙上。黑色的长发散落下来，沾染着鲜血；她雪白的脸偏向一旁，看不到表情；顺着脚踝淌下来的血在城墙上，凝固了时空。
　　唯独这情景永世无法忘却。

　　“云、云姑娘，我刚才看到云姑娘动了，动了一下……”某条气喘吁吁消息瞬时传遍了整个小镇。
　　云澈刚刚从假死的状态中缓过来。她咬牙忍着痛用手去抽那贯穿了自己的长枪。此刻只有一个想法在她脑子里转来转去，“真的很痛”。粘稠的血流进指缝，听得到枪身和血肉摩擦的声音。
　　她根本没有多余的意识去注意围着自己焦急心痛的人们。直到她脱离长枪，无力的跌落在墙角下时，她发现担心地围上来的人们遮蔽了日头。遗憾的是她连欣慰地笑笑的力气都攒不到。
　　“云姑娘，你真的不要紧吗？”
　　“冰系是治愈和封印的力量，这点伤还死不了，况且……”她顿住了，忽然不知道自己是想哭还是想笑，是自怜还是自嘲，“况且那个人避开了所有的要害，尽管打断了几根肋骨，肺也被贯穿了。”
　　时间被掐得刚刚好。
　　此时一支风光的官方迎接队伍敲着锣打着鼓，喜气洋洋地向小镇走来。这条‘光鲜的长龙’跪倒在云澈的面前，‘正气凛然’的声音响彻云霄，回荡在天地间，“恭迎云辰公主！”“恭迎云辰公主！”
　　此时小镇上的人们方才知道，云澈正是失踪逃亡了三年的云辰公主，公孙云澈。
　　她忍痛站了起来，有凛然不可侵犯的气质，清澈冰冷的目光扫视过去，世界都安静了下来。而此时的她在想，这样，一切是不是，就真的结束了？是不是这样，就好了？
　　历史通常都不是全部，就像在这里，史学家自动忽略了城墙上深深印进去的血迹，而命名这段旧城墙为——终结之墙，终结了三年动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