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度过》矮油油

5、第 5 章

　　沉素龙雀盘腿而坐，将琴横于膝上。十指青葱，左手按弦，右手拨弦，捏出个起势。古琴“落霞飞龙”吟出的第一声缭绕不散，尽显风韵。
　　湖底咕噜冒上些水泡，此刻众人让琴声勾了心神，一时竟无人察觉异动。
　　沉素龙雀指尖悬空，不待一波平息复又下手撩拨。此时，众人只觉心潮一阵澎湃，眼前赫然浮现山峦迭起，飞流击石……有几位喜好乐曲的羽族侍从更是听得如痴如醉，早把旧恨抛至脑后。
　　一曲弹罢，意犹未尽。众人如梦初醒，来不及赞叹，回头竟是一串惊呼脱口而出——
　　原本风景静好的荷塘不知何时已面目全非。
　　湖面黑压压的一片，细细望去，居然密布了无数细黑油亮的鱼体，交叠，穿梭，翻滚，跳动，搅得一池死水形同沸腾！
　　“那……那是……”
　　少年的面庞如同激流中岌岌可危的孤舟，残破而无助，几乎快被池中物淹没，更衬得惨白。他似乎被扼住喉咙，发不出呻吟。五官暴露于阳光下，扭曲得支离破碎，已然看不清晰。只那股凝结出来的痛苦，无声弥漫，叫人触目惊心。
　　眼前伫立了可怖的凡间炼狱，身后却传来优美的人间天籁：“诸位羽族贵客怕是不知此等水族的性子吧？莫瞧虎蛟体态丑陋，其实也知情识趣，通晓乐音呢。此物但闻《酒狂》便原形毕露，一来喜啖血肉，二来见缝即钻。”
　　喜啖血肉，见缝即钻——
　　即墨七遍体鳞伤，落到一池虎蛟中，必死无疑！
　　“如何？这场鱼水之欢，足够帮即墨七洗心革面了。”面具下的声音从容不迫，极尽主人的待客之礼。
　　轻描淡写，堵了羽族众人的嘴。
　　那抹惨白兀自挣扎几下，最终灭顶。偌大池塘再也见不到任何一丝丝的颜色，只有黑，热闹欢腾的黑暗。鱼群涌动，水花四溅，它们在享受盛宴。
　　美餐过后，曲终鱼散。浮出水面的是几块染血碎布，一层剔透薄皮，连着乌黑长发。
　　乌黑得不见尽头。
　　心被洗了，洗得干干净净；面被革了，革得彻彻底底。洗心革面，名副其实，只不过这一团随波飘荡的混沌玩意还是人么？他死得根本不成人形，血骨无存，甚至不能称之为尸骸。
　　森冷骇然爬上背脊，终于有人忍不住失礼的呕吐起来。世人传言，苍林国的沉素龙雀看似楚楚可怜的弱女子，实则骨子里两面三刀，是个狠角色。今日所见，果真不假。
　　瑄龄公子僵坐一旁，他自我安慰，沉素姐姐冲着羽族的面子才出手收拾了即墨七，那人有错在先，是罪有应得的。然而，他眼见仇人遭报应，面皮绷到生疼，怎么也展不出一张欢颜。一双眼，目光如炬，死死盯着，仿佛盯得眼角都要裂开。
　　不知怎的，心神不宁。

　　同样在那日，水牢涨水，毁于一旦，关在底下的卑贱囚徒随着突来的水灾不知所踪。沉素龙雀事后听报，觉得蝼蚁之辈不足为惧，追查便不了了之。
　　从此往后，季浅韵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当然，这是后话。

　　他在水中。
　　悬浮在寂寥的水中。
　　是了，悬浮。头不见天日，脚不落实地，却也并没有如其他水中物体一般随波逐流，载浮载沉。
　　他仿佛已经与水融合为一体，聚集在这里，不管怎么动，始终停留在原处。
　　这么说……自己是液态的？
　　他很快放弃物理层面的思考，上升到了精神层面。也许因为这水浑浊不清，于是他的脑子也昏昏沉沉的。他不明白，秦卿与即墨七，究竟哪个是现实，哪个才是梦呢？
　　或者，他从始至终就活在梦里。从秦卿过渡到即墨七，不过是由一场荒诞梦境衔接入另一场荒诞梦境。所以遭受诸多劫难时，他心平气和的认命——
　　以秦卿的身份犯下罪，便用即墨七的身体食苦果。不论万物如何变幻，因果轮回总不变更。自己欠的迟早要还，注定了，躲不过。
　　他活该。
　　想起很久以前，在深山古寺中，老和尚曾经问他：“那尘早已蒙在心眼上，但问施主，如何能拂？”如何能拂呢？他自以为，在海底推开朱利安的一刻，自己也拂开了红尘旧事，四大皆空。
　　瞧，原来是痴人说梦。
　　心其实从不明净，如何做得出世之人？
　　思及此，身体具象化了。他发现自己有手臂，摆动一下，周身水流一如幻梦，挥之不去。伴随这变相的挣扎，另一只手握到他的臂上，顺着原路望过去，他笑了。
　　朱利安。
　　金发碧眼的孩子像鱼一样口里吐出气泡，水波流动，模糊了表情，只看得到他在摇头。
　　——就跟那时一样。
　　不假思索，他扮演起秦卿的角色，一掌推开朱利安，拒绝对方伸出的拯救的手。然而情况不同了，秦卿没能如上次那样顺利挣脱朱利安。相反，在朱利安拉扯他的同时，还有另一道力从背后推了他一把。
　　秦卿仓促回头，对上宛如承诺般决绝的目光。长发男子嘴巴张张合合，也像一条鱼，吐了一连串气泡，唯独发不出声音。
　　这回他又演回即墨七，远远望着，竟也读懂了男子的口形。
　　“……公子，可会记住我的名？”
　　季浅韵。
　　啪的一下，更多的气泡涌出来，在水中疯狂攀升与爆炸。朱利安在前面拖，季浅韵在后面推，两相合力，居然真带动了水似的不可捉摸的人。
　　在气泡的簇拥下，朱利安越游越快，一鼓作气的往上冲，而季浅韵却逐渐松手，仿若力竭。
　　秦卿，或者说即墨七，正觉得古怪，忍不住回头张望，然后他目睹了自己永远无法忘记的画面。季浅韵挡在一片庞大的黑暗前面，看似苍白削瘦的身子好似蕴含了无穷力量，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躁动的黑色生物无法追过来，便开始贪婪蚕食送上门的祭品。它们爱极了人体的每一窍每一隙，一旦钻到里面，才有新鲜滚热的血肉，致命诱惑。
　　眼，耳，口，鼻，肚脐，□□。即墨七数不清有多少恶心垢物塞满那人的要害命门，而身后还有更多黑暗蠢蠢欲动。曾经单薄如纸的身体，慢慢膨胀，好似测试一个皮球的承受能力，不断将之扩充——
　　即墨七的嘴唇已经抿到发白，满肚子的呐喊怎么也冲不开喉咙。
　　不要再进去了……
　　喉咙仿佛梗住，呼吸都成困难。
　　不要那样……他会被撑破。
　　头顶已是阳光普照，盘旋了整整一片天空的明媚。朱利安正带着他接近海面，双手紧牵，决不离弃。可他恍若未觉，依旧维持朝后流连的姿态。
　　埋了头，逆了光。
　　沉默的看着。
　　仅仅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