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度过》矮油油

25、第 25 章

　　即墨七的剑鞘后来附在了莫家小孩的身上。他想留在最靠近七公子的地方，寸步不离。季倥竹的意志顽强，白虹的灵力高深，于是，他挑了最软的柿子。
　　亡灵附身时，双臂死死缠住小孩的颈子，任凭白虹等人怎么扯都扯不下。看这青衣的无头魂魄，虽然入了魔，却并不行恶，旁人只得作罢。幸亏季倥竹身为凡人，无论何时都看不见小孩背上飘渺低微的鬼物，否则又要多出些事端来。只是亡灵纠缠颈子，脱不了手，莫家小孩从此不能说话了。
　　那个曾经口口声声说等待七公子的人，没了头，即墨七再也看不出他有什么表情，什么心意。唯有莫家小孩生出一双怨恨的眼，偷偷的沉默的盯着他。
　　那样的怨恨，是谁的呢？
　　因为千水城里，不分青红皂白的离弃，所以青衣小童在怨他？抑或因为太木树下，残忍罪恶的赶尽杀绝，所以莫家遗孤在恨他？
　　然而，纵使怨恨，这孩子却真正离不得即墨七了。
　　没有人知道他的名字，他也无法开口诉说，即墨七便唤他“莫子青”。
　　子青。
　　青，东方色也。
　　取之于蓝，而青于蓝。
　　青云干吕可谓吉祥，青山绿水可谓秀丽，青春韶华可谓年少，青眼垂爱可谓钟情。
　　然，更有青衣乌帽者，可谓之卑贱。
　　苍林国里，如此颜色是随处可见的王朝正色。
　　药巫卉重听了便说：“敢取这个名字，七公子不是太疼爱小娃娃，便是想给他招来杀身之祸呢。”
　　孩子拥有过于尊贵的名字，命浅福薄，总会早早的夭折。
　　当时，莫子青安静的依偎在即墨七身旁，对药巫玩笑似的挑拨离间不为所动，两人的表情都叫人看不明白。

　　三更半夜，即墨七从噩梦中逃脱，惊出满身冷汗。胸口沉沉枕靠着一个男孩的头颈，胳膊则被另一个女孩锲而不舍的推搡，双重夹击之下，他想要睡一场安稳觉都难。
　　眯起惺忪睡眼，从女孩的魔爪中解救自己惨遭蹂躏的手，即墨七漫不经心的问了句：“千阙，又怎么了？”
　　他说“又”，他可没忘记数夜前，也是这女童模样的木偶推醒他，带他去坏人好事。好在近日白虹真的把季倥竹打晕带走了，在方壶山上，不会再有谁上演什么少儿不宜的画面。
　　“七七，我刚才看到好奇怪的事情呢。”
　　得，又来了。
　　即墨七没好气的点住女童的唇：“别告诉我，这次不管多么奇怪都别告诉我了。千阙乖，快去找你的鬼怪朋友玩吧。”
　　千阙，正是引领即墨七登上方壶山的木偶。她破碎后，被药巫重新修复，依然活蹦乱跳，喜爱在夜里扰乱即墨七的沉眠。
　　这样一个任性故我的孩子，自然不肯听即墨七的推却。脑袋一扭，撇开嘴上的指头，不依不饶道：“可是，那个新来的病怏怏的女人真的好奇怪呀……七七，我看见她飞起来了，就在房间里飞哦。”
　　新来的病怏怏的女人？
　　整座方壶山上，只有一个名字能与这种形容对号入座。
　　陈淑帝姬。
　　苍林国的现任国主生来便是不折不扣的药罐子，如今拖了也该有二十多年。一般来说，未免民心涣散，国主命在旦夕的消息是绝不能传出去的，可偏偏陈淑帝姬病入膏肓了，还要被大张旗鼓的送到方壶山来找药巫救命，弄得世人皆知——皇帝做到她这种地步，不得不说也是一种可悲。
　　在她统治的国度，已经没有多少人在乎她的死活了。
　　听说，储君一早便已定好，随时可以弥补她留下的空位。纵使那皇太女不过一介黄毛丫头，蒙昧无知，可这也动摇不了苍林国的江山社稷。因为，把持朝政的一直是顾命大臣，从旧帝到新君，操纵傀儡的双手不会改变。
　　即墨七记得白虹对陈淑帝姬的评价：“扶柳之姿，弱水之态，虽病犹美。”
　　短短十二字，没有一字是形容德才的。
　　可现在，千阙说她在飞。
　　久病不愈的凡人怎么可能会飞？
　　女童见即墨七迟迟不应，也不客气了。她人小，力气可不小，拖住比自己高许多的少年的手臂，硬是把他从床帐里扯出半截身子来。
　　汲取前车之鉴，这回即墨七没敢捎带上莫子青。把睡得死沉的男孩和挂在他颈后的无头亡灵留在被窝里，他任由千阙扯了，踉踉跄跄的朝门外走去。

　　“你瞧，她还在飞。”
　　千阙躲在即墨七身后，偷偷指向屋内。门缝敞开细长的一线，皎洁月光流泻到一双赤裸莲足上。
　　悬空的足。
　　即墨七费了好半天的眼神才看清楚——
　　陈淑帝姬投缳自缢了。
　　那体虚病弱的一国之主，在僻静的深山小屋内，草草结束自己千疮百孔的一生。垂吊在梁上的单薄身躯，像一只破旧风铃，在夜风中轻轻颤动，却无力发出一丝丝寂寞的声音。
　　“喂，七七，屋子里是不是还有别人？”
　　袖子上的扯动提醒了即墨七，他也注意到屋里有一抹徘徊不散的亡灵。
　　即墨七上前推门，一股强烈的压迫感袭面而来。这间寝室的布局非同寻常，没有多余的桌椅镜台，只在正中摆放一张床榻。原本应该是安枕无忧的地方，却成全了寻死者迈向鬼门的临终一踏。床榻四面各置一支玉瓶，即墨七识得，那是装载魂魄的瓶子。写满咒文的符纸层层叠叠，将每支玉瓶包裹得密不透风。咒符汲取瓶中魂魄的灵力，结出驱鬼的阵。
　　药巫想得倒周到。
　　每逢子时，方壶山便会迎来百鬼夜行。即墨七等人在山上住了五年之久，早已见惯不惊，可这等异象叫外人看了，依旧是惊世骇俗的。药巫特意设下的结界原本要保护活着的帝姬，不想，最终反而拘束住帝姬的亡灵。
　　纵使她甘愿下黄泉，如今也无路可去。
　　即墨七正打算帮其拆开咒符，背后忽然刀影晃动，有人高声疾呼：“刺客！抓刺客！来人！快来护驾！”
　　一石激起千层浪。
　　少年回头，身子顿时凝固在蹲跪的姿势里。两把大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交叉抵住他的脖子，刀面流动的橘红火光映亮一张死寂无波的脸。明被是温暖明亮所笼罩，他却只觉遍体生寒。
　　仿佛一场预先安排好的戏目，只等所有戏子各就各位。
　　灯火阑珊的尽头，有道婀娜身姿提裙急行，在随从簇拥下，停至屋前二十步之远处。隔了森冷刀光，万众瞩目下，那人悲愤哀呼：“陛下！沉素龙雀救驾来迟，罪该万死！但请陛下容臣谢罪前指天为誓，定要将这歹人碎尸万段，为陛下报仇雪恨！”
　　沉素龙雀。
　　即墨七恍惚一阵，终于由外到内，连心也凝结成冰。冷的，硬的，绝情的。呵，好一出闹剧。
　　既然对方如此咄咄逼人，自己怎可让她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