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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第 1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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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户人家若有主子生病了,通常会直接把大夫请入府中。可这户权贵毕竟在异国,即便有钱有势,到了苍林也什么都不是了。再多的钱,也不能让他们包下镇上最好的客栈,因为客栈老板不会独为了这一户人而得罪掉其他同样大富大贵的外乡人;再大的权,也不能让医馆大夫只看他们家的病人,因为再微不足道的大夫在苍林国都是高人一等的。
那中年人过惯锦衣玉食、前呼后拥的生活,而今到了这小小医馆,却还要与一列贫民野夫坐同等席位,本就心有不快。当目无尊卑的老大夫看过他的儿子后,束手无策的说:“恕老夫学识浅薄,诊不出令郎身体病根,实在无能为力。”中年人终于忍不住变了脸色。
他身边的仆从察言观色,此刻自然狗仗人势,一跃而起:“诊不出?你这话什么意思?我家小少爷耳朵里的病都出了大半年,还能作假不成?!你们苍林国的郎中也不过尔尔,五六七八个看了都跟那帮江湖神棍一样,只会说一句‘无能’!”
老大夫行医一世,倒是第一次让个年轻小伙劈头大骂。他皱了皱花白的长眉,也不屑与小辈斤斤计较。馆里的药童可受不得自己的师傅被辱,尤其对方还质疑大夫最为重视的医术,当下便冲上来为师傅助阵:“你……你少在这断章取义!单听一面之词,谁晓得是不是你家少爷无中生有?!既然信不过苍林的大夫,何必来我们这问诊?只管回你们的山窝窝,让说得出门道的人开药给你们吃罢!小的倒要奉劝一句,是药三分毒,切莫吃错药,把人给药死了!”
“嘿!你这臭小子活得不耐烦了,竟敢咒我家少爷——”狗腿奴才先前陪主人苦等一日,早憋屈了一肚子闷火,借着这个名头,索性闹开来。
转眼间,医馆里搅出一派乌烟瘴气。其余的人,要不冷眼旁观,要不扭头离开,个个深谙明哲保身之道。
医馆门外,马车里的人隐约能听到些动静。之前的医馆,虽然拥挤忙碌,却有着命悬一线的沉闷紧迫,如今反常的大肆喧闹,显然是出乱子了。
季倥竹与白虹不能去多管闲事,他们要保护的人本身已是一个天大的是非,现在为其隐姓埋名还来不及呢,出门在外,身处异乡,岂可再招惹别家麻烦上身?
季倥竹教小孩习字,一时太专注,竟错过晚饭时辰,好在白虹并非粗枝大叶的人,去酒楼溜达一圈,顺道捎回热食。丰盛的五菜一汤放在食笼里,外头用厚布裹着,掀开来仍旧热气腾腾。
季倥竹帮小孩布好碗筷,刚想看看公子是否醒来,一回头,正对上一双大睁的眼睛。
黑色。
纯黑色的瞳,睁得圆鼓鼓的,向外扩散,好似要吧眼白全部吞没一般。因为映不上光,于是那眼里也显不出任何影子。
季倥竹身为仆人,从不敢直视主人的眼,跟随七公子之后,这却是第二次逾矩了。他不知公子在看什么,面无表情,一言不发,只是直勾勾的盯着,盯得人毛骨悚然。就连刚刚吃得津津有味的小孩也敏感的发现异常,手扶碗,含住筷子,好奇的看向少年。男子不动声色的把小孩遮挡在少年的视线之外,兢兢业业的问:“公子……饿了吧?今夜吃苍林的本地菜,可要先试几口?”
少年眼一眨,仿佛此刻才真正惊动,黑雾散去,透出光亮,一副如梦初醒的模样。他摇摇头,听到车外的动静,便揭开车窗竹帘一角。瞥了一眼,复又放下帘子,闷声嘀咕了一句:“好吵。”
“是奴才疏忽了。”季倥竹忙低头认错,“这就换个清静地方。”
“去哪都一样,静不了的。”少年一只手捂上眼睛,继而半扶额头,暗淡倦意便出指间溢出。
此话不假。
一路上车行马嘶,远近俱是哀叹疾呼,没有一处适合静养的安宁。即墨七时睡时醒,那些细微喧嚣便不绝于耳。此刻,满院嘈杂喧闹硬是将他吵醒,尽管他忍不住埋怨一声,面色却依旧淡淡的。
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看样子,公子是没心思进食了。季倥竹也不敢多扰,扯过小孩悄然退到车外。放下车帘的一刻,听到车里叹息般的自言自语:“这样吵……要是能点一盏安息香就好了……”他忍不住抬眸望去,那少年浑身浸淫在车厢深处的阴晦里,半支臂,斜侧卧,单薄得像一纸剪影。
安息香?
闻所未闻的字眼,季倥竹暗暗记下,千回百转,倒是悟出些别的意思。
后来倥竹略微提起此事,绕是走南闯北、阅历不俗的白虹也不知安息香为何物。四下去药房茶馆打听,一无所获,他们不得不作罢。
那一夜,一行人离开小镇,在野外露宿。
即墨七睁开眼,看见的是上方小小一块顶篷。他愣了一会才想起,自己是睡在车里的。其实野外露宿,靠近篝火上风口方为上选。可他偏生不喜火光,觉得又热又熏,结果坚持睡在小车厢里。
伸手可触四壁,小归小,却有一种实实在在的安静。虫鸣,夜呜,风叶,燃枝,全被厚厚的木板隔绝在外面的世界里。
长久对着车顶发呆的眼,慢慢开始转动,环顾这个狭小空间。即墨七自以为是的安定,在目光移到车窗上时,不攻自破——
月光在竹帘上依稀勾勒出影子的轮廓。
一个人头的侧影。
依照清晰度,即墨七判断那人与车窗距离极近。看人头大小跟他们最近养在身边的孩子差不多,可是如果那人有孩子一样的身高,那么即便踮起脚,脑袋也够不着车窗的窗沿。
人头的面孔侧对地上光源处,那方向约摸是季倥竹等人睡的地方。影子侧了片刻,估计是在确认旁人熟睡无碍,随后慢慢的转头,正对上车窗……
近了,更近了,那个人几乎要紧贴到竹帘上来。
少年握住枕后的匕首,呼吸轻缓,佯装浅睡,只待窗帘被掀开的一刻。影子静立良久,夜阑人静,却是一缕青烟先渗入窗扉。
若屏息,窗外来者说不定会听音度势,以此察觉他在装睡;若不屏息,那么他更是坐以待毙,束手就擒!
少年索性放手一搏,捂住口鼻冲向车门——
“怎么?小哥哥不喜欢主人调的安息香么?”一窗之隔,陌生的女童声音说起意料之外的话语。
甜软,娇柔,或许这里的女孩总受上天优待,连嗓音都好听得无可挑剔。偏偏即墨七曾经从女子手中死里逃生,听到越发无害的声音,只会越多出几分戒备,一往无前的朝外冲去。
长久卧床的身子并不灵敏,跌跌撞撞下弄出很大动静。即墨七摔在车踏下,但见不远处,半明半灭的火光后,一大一小雷打不动的蜷伏沉睡,另有一人则不知所踪。再回头,那个女童不知何时已爬到马车顶上。
“主人的安息香对那位大哥哥跟小弟弟都管用呢,为什么小哥哥会不喜欢?”稚气嗓音居高临下的飘洒下来。
女童偏着脑袋,似乎在困惑。
“既然哥哥不喜欢……干脆,我带你去主人那儿,调出你喜欢的安息香好不好?”
不待即墨七回答,女童自顾自的拍掌定论,似乎为自己想到的法子开心得意。
仅仅是似乎。
从五官肤发到衣着言行,这个人看起来都像一个最正常不过的小女童。只除了——
她有一张青白僵硬的死人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