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度过》矮油油

1、第 1 章

　　剑的第一任主人是位亡国君。
　　符国有女初长成，酷爱武学。当时在位的女王特遣工匠取深渊寒铁，打了把利器，又命国师开坛祭祀，终铸神兵出世。
　　剑名，青。
　　青剑长若儿臂，精巧雅致，恰是为皇女度身定造。皇女手执神兵，佩上母皇的期许，笑指山河，驰骋沙场。
　　驱逐沙漠蛮族，吞并边陲小国，符国一时势不可挡，独霸一方。周遭列国纷纷进贡，以示诚服。
　　皇女痴情，将献来的翩翩佳公子拒之门外，独对亲手俘虏的败将不可自拔。谁知却是引狼入室，祸起萧墙。
　　国破了，城倾了，女王驾崩了。
　　登基日，亡国时。皇女成为新王，愧对先祖，自刎于皇殿内，终是用佩剑在敌人面前维护住末日帝国最后的尊严。躺在血泊中的剑被人拾起，那人叹：“青剑，轻贱，命中注定么？”
　　绕是如此不详之物，仍旧被他收于身侧。
　　符国灭，凌国起。
　　又过多少年，凌国大司空一家遭弹劾，落得满门抄斩的下场。有人趁火打劫，一把名不经传的剑随些许财宝一同百川汇海，流落民间……

　　成堆的彩礼之间躺了一把剑，幽光醉人。万花丛中一抹青，便是这个意思了吧。
　　剑属凶器，用来当婚嫁贺礼本是不吉。
　　可梁二公子对这剑爱不释手，仍旧把它挂于床头壁上。一来看了赏心悦目，二来也可应急防身。挂好剑，背手端详，禁不住莞尔，这送礼之人着实懂他心意。
　　梁二公子能文善武，本乃惊才绝艳的角色。如若不是与萧郎两小无猜，订了娃娃亲，只怕这年头，梁家大门的门槛都要给说媒的踏破去。
　　萧郎也曾推心置腹：“你本可有更好归宿，就这样跟了我，悔不悔？”
　　梁二公子但笑不语。
　　其实萧家后来家道中落，这门亲事本已不算门当户对了。然而，子非鱼，谁是梁二公子最好的归宿，唯有他自己知道。
　　外人只道可惜了一位浊世佳公子，好在梁家小公子也是位脱俗人物。二公子嫁人不久，小公子让官家千金相中了。女人是天，能让女人相中，即便嫁去当妾室都是天大喜事。
　　梁家双喜临门，一家上下自然全都喜上眉梢。唯那梁小公子与萧郎相拥于床头，满腹苦楚不甘哭叫：“从小一直注视你的人是我呀！”
　　门被推开了，两人齐齐望见梁二公子孤立在门外。二公子依旧但笑不语，眸子映着剑光，隐约几许惨然。呵，子非鱼，焉知鱼之乐？
　　世上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
　　不过一日，梁家红事变白事，那把不祥的凶器被下人丢弃荒野。

　　剑客已经是天下第一的高手了。
　　他随身携带两把剑，一把修长大气，银白雪亮，匹配天下第一的名誉，在他成名后，他只用这把剑废掉胆敢前来挑战的无畏之徒；另一把短小古朴，墨绿森冷，沾满他所有至亲至爱的鲜血，在他成名前，就是用这把剑造就了自己。
　　剑客年幼时，一家人死于战乱，他从死人堆里翻出破旧的短剑，有生以来第一次杀人。后来快饿死了，被师父救起，十年之后他终是学有所成。出师下山，闯荡江湖，他也有过生死至交，金兰之好，红颜知己，鹣蝶情深……
　　再后来，唯有他的剑还陪在他身边。
　　曾经以为的辉煌，不过一瞬。到最后，原来除了累累血债，什么也没留下。
　　剑客老了，他悄然离开是非之地，隐居村野。
　　那一年，老天降下前所未有的大雪。十余天后，村民砸开邻居的门，只见一具岣嵝腐朽的尸体横卧在榻上。尸身冷硬，直透心头的古剑怎么也拔不出。村民也翻不到其他财物口粮，只得拿起一旁雪亮的宝剑，摇头离去。
　　大雪最终压垮那座破败的茅屋。

　　刑场上，他双足悬空，上身已被六把锈剑钉在木柱子上。
　　正午的日光如箭，刺得他睁不开眼。只得垂首，木然注视自己的血在地面四处蔓延，狼狈逃窜。
　　兴许混了过多的污垢，满地都是黑色的血，倒映出人与剑的影子，没有一丝云彩的天空，还有悠然盘旋的飞鸟。乌鸦，在等着为他收尸了吧？
　　行刑手拿起第七把剑。同样的锈迹斑斑，貌不惊人。这把剑直入下腹，绞痛欲裂。他甚至无力皱眉，只觉浑身生气都随着这一剑而去，源源不断的朝外翻涌。
　　就在这生命的最后一刻，他目睹了人生中最动人的诞生。
　　青色烟雾自身下喷薄溢出，缭绕不散，最终凝聚成孩子的模样。孩子仿佛刚从沉睡中苏醒，倦怠的伸了个懒腰，捂嘴打完呵欠。然后他眯着惺忪睡眼，把自己的一双手举到眼前。
　　“这是手。”
　　弯腰，双手由下往上，一一抚过新生的□□，如同优雅的洗礼。
　　“这是脚，腿，腰，腹，胸，肩，脖子……”
　　那双孩子的手最终停留在自己的眼睛上，严实的蒙住它们，只流露半张脸。分明面无表情，却让四周万物都感染上淡淡的气息，似喜犹悲。
　　这是我的身体。
　　把低喃埋葬在口中，它终于清醒了，拿开手，睁开眼。那瞳中平如明镜，倒映了整个世界，全然不似凡童。
　　于是，孩子见到出生后的第一个人。或者它牢牢盯住的，是那人腹中的剑。
　　“你要它吗？”
　　什么……
　　“这个，”孩子走近几步，踮起脚，食指轻触到剑的把柄，“到底要不要？”
　　嗯，要。

　　不知历经多少岁月，剑，有了它的最后一位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