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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颠倒(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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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棠站在那里,丝缎一般柔亮的长发垂在胸前,在暖气中散发着似有若无的香味。我第一次看到喜棠这样的表情,五官全部都在笑,整张脸溢满了甜蜜。
她背后的玻璃窗户外面是这个冬天的第一场皑皑大雪,满眼干净的白,纯洁的叫人欢喜。这一刻的喜棠没有任何心机,没有异于常人的敏锐,没有通晓古今的学识,没有叫人叹服的强硬。这一刻,她只是一个被爱情宠溺的孩子,但整个世界会因为她而旋转,上升。
张美华忽然被自己的口水呛到,倒在我的床上一顿猛咳。捶胸顿足三分钟之后,她气若游丝的问:“你是说明轩?!”
喜棠微笑的点头。
“他特意从澳大利亚回来看你?!”
喜棠点点头,依然微笑。
“现在正在路上?!”
显然受到惊吓的张美华反应和接受能力骤然下降,把喜棠的一句话分拆成三个问句,得到肯定的答复之后,张美华突然哇哇大哭起来。
我和喜棠互相看看,搞不懂张美华这一出是什么意思。我和喜棠赶紧上前轻抚她的背,她抱住我俩可怜兮兮的呜咽半天,终于在平复下来之后嚎了一声:“太他妈美好了!”
“美好就美好么!还他妈的!”喜棠说。
听这话,我的眼泪也快出来了:“他妈的!喜棠你的爱情一定要好!”
“他妈的!你们够了!难道还想让我跟你们抱头痛哭一场么?!”喜棠的声音也明显不正常了。为了压抑眼泪,我和喜棠不停的深呼吸,互看几眼之后,又笑起来。
“我第一次觉得你是真切的爱着明轩。真的。”我说。
“我的感情容易深陷,所以我一直在控制。可我的确在爱。我想到他的时候觉得美好,听他说话的时候觉得美好,这个世界因为他而美好。”喜棠说。
我们三个人顶着风雪走到学校大门口列队候着。出租车门打开的一刹,明轩像小时候看过的童话故事中的小王子从画册中走出来,一个笑起来让人忍不住信赖的小王子,他的表情散发着热量,跟喜棠的笑容多么相似。明轩急切的朝我们走过来,风吹的他睁不开眼睛,细小的雪花粘在他的睫毛上,他一直笑着,什么都没说,只是一把将喜棠拉进怀里抱住。
张美华的下巴又不受控制的抽动了,我知道这个时侯她一开哭,我也会忍不住的。我甚至看见喜棠和明轩两个人的磁场融合成一个只有两个人的小世界,其他的什么都看不见,听不到,什么都感觉不到,也不需要语言,只要触碰到对方怀抱里的温暖,只要这样安静的在一起,这样就好了。
我会一直记得这一天,喜棠的爱情带来安慰,看到她的幸福,感受到美好和温暖,像一道光牵引着我的信心。
张美华的眼泪终于像爆裂的水管无声的崩溃了。在喜棠向明轩介绍我们的时候,她仍然挂着两行热泪话都不连贯的跟明轩问好。
喜棠坚持履行自己的承诺,在这一年的最后一天陪张美华到最后,要带明轩去班里去参加那个号称“大型综合联欢晚会”的聚会。我和张美华不忍心毁掉这困难至极甜蜜无比的重逢,硬把他俩送走了。
回宿舍的路上,张美华依然无法自拔的流泪,我很害怕她的泪水会突然结成冰条。不经意看见远处的清言和苏小默,他们走路的时候挨得很近,好像还牵手了。我赶紧拉着张美华逃窜般钻进宿舍楼。
张美华终于不哭了,坐在桌旁双手托脸畅想着。我决定让自己漂漂亮亮的过度到新一年,扒出喜棠的化妆工具开始在自己脸上耕耘。
张美华对此感到匪夷所思:“你化妆干啥?”
“帅哥随时都看着咱们呢!”我说。
“咱们学校有帅哥么?这可是外语学院!当然我是说除了清言。”张美华精确的说道。
“不帅也行。”
“你是饥不择食了。那啥……你说我化烟熏妆好吗?”张美华说。
“好……你化非主流也没问题。”
两个小时后,我和张美华顶着精心雕琢的妆容出现在班里——那是一个彩色的洞穴。五颜六色的塑料纸裹在日光灯上,挂在风扇上,窗户上粘满了闪光的玻璃纸,桌椅靠墙摆成两排,露出教室中间的一块水泥地。后门的桌子上摆了一个电磁炉,一口锅,让我惊为天人的几个女生在做一件惊天动地的事——包饺子。一些人在打扑克,一些人在聊天,一些人坐那嗑瓜子,一些人在摆弄复读机,试图把小音箱连上去播出音乐。一张桌子上摆满了酒,啤的白的红的。张美华一见到酒就眉开眼笑,跟几个男生围坐在一起玩官兵捉贼。我实在无聊,坐在张美华旁边,给清言和小雅发短信,祝他们新年快乐。给我妈打完电话报告行踪之后顺手把手机塞张美华包里。
饺子出锅的时候,我已经饿得头晕,冲上去抢。班长说一视同仁,拿出几十个一次性杯子,每个杯子里只盛一个饺子,然后分给大家。我小心翼翼慢悠悠的吃着饺子,还是茴香的。吃完后我深刻的了解到自己动手丰衣足食,于是我主动参加了包饺子这项运动,心里念着:加油包啊!水快开啊!饺子快熟啊!
张美华满脸通红,脱掉外套撸起毛衣袖子(又来了……)继续玩。她已经喝了好多杯,喝完啤的喝白的,喝完白的喝红的,喝完红的再来啤的。混搭渐渐演变成混乱,教室里充斥着张美华浑厚的声音:“干杯!干杯!”
不经意遇上刘金的目光,我笑不出来,只是假装没看见别过脸。
外面雪还在下,路上已经积累了厚厚一层。我想到喜棠,她和明轩在做什么呢?在看电影还是在主题酒吧,或者坐在哪个安静角落交流着彼此的生活和爱意,还是在干某件坏事呢?反正只要两个人在一起,总是开心的吧,至少比我和张美华在这做没意义的事情强多了。这就是最后了吗,这一年的最后一天。
八点多的时候,我在饺子无数次出锅之后勉强饱了。张美华也喝的差不多,胡话一直在说。我扶张美华回宿舍。搬动张美华的身体是我一生中做过的最使力的活。把张美华扔在我床上之后,我感觉自己快不行了,冲了杯蜂蜜水喝,坐那缓了好久。一转头看见柜子上的大书包就又绝望了,里面装着元旦假期的作业,脏掉的衣服,我下了很久决定要不要背回家,我清楚的听到内心发出的自由呼喊:“不带了!爱谁谁!”
我的放弃非常绝对,连钱包都不带,只是从里面抽出银行卡和钱,然后从张美华的包里摸出我的手机。
在喜棠无数句饱含哲理的话中,有一句是这样的,“没有最后。现在的局面永远都不是最后结果”。当时并不知道,这句话居然有如此的深意,看到手机里的短信,我开始迷惑,究竟什么样的结果会是最后。宫城在两个小时前发来的短信这样写着:我在你们学校图书馆等你。一直等你。
随着呼吸的停止,心脏好像也停止了跳动。有十秒钟,我心里和脑子里空空的,什么都没有。唯有的感觉就是双手的颤抖和张美华的呼吸中让人感觉难受的阻塞感。张美华又开始打鼾了,那声音像电钻钻进耳朵里。但是现在我不感觉烦躁了,我只是慌。
只要我拉开窗户把头伸出去,就能看见仅仅50米以外的图书馆,甚至能看见宫城模糊的身影。我知道外面的雪有多大,温度有多低,如果他还等在那里,他会冻僵。
我那颗心开始跳动了,在胸膛里剧烈的起伏、纠结。我再次见证了自己的手足无措,像个SB。慌乱中,我想到了喜棠,我多希望她能冷漠的嘲笑我:“黎豆豆,你心疼了,你想去见他,尊严没了,连气节也不要了?”
也许这样,我就能灭了自己的冲动。我拨了喜棠的电话。三秒钟之后,我听到服务台的声音,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关机……
最后一丝犹豫没有得到回应。不管了。什么都不管了。我拉开宿舍门走下楼去。如果有谁能看见此时的我,会发现,在雪地里走着的,不是一个骄傲却百般受挫的女孩,而只是一颗滚烫的心。
记忆中有很多次,像这样朝他走去。
小时候的夏天,他穿着灰色的短裤,在院子里的树下等我,我走过去必定会先取笑他被糖腐蚀掉的黑黑的牙齿,他不以为然,带我去小河边捉螃蟹和蝴蝶,捡奇形怪状的石头给我。傍晚的草丛里偶尔有萤火虫出没,飞过的时候光亮在视野里拖曳着。累的时候我们躺在草丛上细数天上的星星,那么多的星星,数到眼花都无法统计的数目。有时我数着数着就枕着他的肚子睡着了,他一动不动,直到我妈焦急的找来。
高一的冬天,他起很早等在我家门口接我上学。朝他走去的时候,我的身心膨胀起的温暖像一场极致的抚慰,让人安定而踏实。我看到他微笑的脸,我知道他就我的,是我未来的可能性。我伸出手交付给他。
高二的暑假,他在小饭馆里等我,我悄悄溜出家。我到的时候,他已经点好了菜,安排好饭后约会的去处。当他把帮我把一次性筷子掰开递给我的时候,我对他说:“等以后有机会我一定做饭给你吃。”他坐在对面拍拍我的头,说:“好啊,到那时候我每天早上帮你挤好牙膏。”
那个时侯,我们充满惊喜的去亲吻,千万年里,千万人中,他是唯一的,他是永恒的。深信不疑。
现在,我依然在朝宫城走过去,不知道是为了什么,不知道有什么话可以对他说。但我知道在心里涌动的是什么,是回忆,是一些彻骨的难过,也是告别的勇气。我有一种预感,这个方向的尽头是个迷宫。
我清楚记得喜棠的话,“我的感情容易深陷,所以我一直在控制。可我的确在爱。我想到他的时候觉得美好,听他说话的时候觉得美好,这个世界因为他而美好。”
对于我来说,牵扯了这么多年的爱情感觉何尝不是一样的。
那是他了。宫城站在图书馆的台阶上,在风雪中冷的瑟瑟发抖。黑色羽绒服显得非常单薄,白色长围巾垂到膝盖,还是那样的头发,软软蓬蓬的,还是那样如一潭深水般的眼神。看到我,他笑了,像婴儿般纯粹真挚的表情。他伸出双手敞开怀抱迎着我。
我猛吸一口冷气,走上台阶,用力的抱住他。风吹散了他的气味,我闻不到,但怀里的温度是真切的,还有他流到我耳后的眼泪。他近乎哀求的说:“我们重新开始吧。”
我知道我的睫毛膏被已经眼泪化成一片,我小心翼翼的克制自己的呼吸,不让他感觉到我的眼泪。我蹭着他的外套,想要钻进他的衣服,钻进他的胸膛里面,盘踞在他的心里。也许只有这样我们才能毫无顾忌的在一起。他紧紧的把我裹在怀里,胳膊勒的我很疼。他的嘴唇贴着我的头发,依然低声下气的说:“我错了。我不要再和你分开了。求你。”
我们从没有正式的告别过,但每次的见面都是不欢而散。没有一天不在想念他,没有否认过还爱他。但是始终不能面对有过的伤害,无法体谅的不只有他,也包括自己的固执。
有这样一个拥抱里已经足够。这样应该就是最后了吧。遗忘就是我们留给彼此最好的纪念。
我松开他,看着他的眼睛说:“不要再来找我。我们完了。”
一分钟的沉默。宫城僵硬的站在我面前,复杂的神情里有一种充满了怀疑的悲痛。在对峙中我似乎听到彼此内心破碎的声音。终于我不忍心再看,转身走掉。
宫城揪住我的胳膊,试图把我拉回他怀里。我用尽力气反抗,两个人在生拉硬拽中僵持。这场景跟那时多么相像。还是我和他,纠结着分开与在一起的问题。不同的是,这一次决心离场的人是我。
紧接着是一个非常经典的重现。我挣脱的时候,脚被台阶上的冰滑了一下,我失去重心,仰面朝台阶下面摔去。
又是台阶,又是翻滚,以及骨头的疼痛,短短的几秒重复着那一年的惨烈。落地的时候,我趴在雪地里,嘴唇上有血的咸腥味。宫城狂奔下来抱住我。
就在这个时侯,从远处看到这一切的清言也狂奔过来,二话没说就给了宫城一记拳头。尾随在后的苏小默也出现了,她从我的身体上跨过去,掴了清言一巴掌。
我强撑着站起来,脚都还没放稳,就用力的朝苏小默的脸扇过去。
异常清晰的三种声音相继响起来,随即又被大雪覆盖。登时,四个人全都傻掉了。
宫城捂着左脸缓缓站起来,镇定而冷漠的对苏小默说:“你不要再管我了。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