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熟悉的陌生人》泠璇

2、冰玉

　　最熟悉的陌生人

　　之 冰玉

　　轮台东门送君去，去时雪满天山路。

　　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

　　高原上的风很冷，呼呼地吹着像要把这世界冰冻，雪地上留着一串凌乱的脚印，穆摇晃着身体回到了自己的塔中。

　　青稞酒虽不烈，却是御寒和麻醉人的好东西。因是大年夜，最近的小镇上才可以买到它，可是还不到一个晚上，瓶中已是空空如也。

　　穆静静地躺在床上，眉间显露的，依旧是那份优雅从容。他不明白，他究竟要喝多少酒才会醉，为什么还是清醒？为什么所有的记忆依然分明？

　　他从窗子向外望去，白茫茫的一片，仿佛天地中只有这座小小的塔，他已被这世界忘记。

　　“有一个人，大概也很冷吧。今天……好像是他的生日呢。不过有米罗在，应该不像我这里这样寂静。”

　　他随即站了起来，在柜子中翻找着，找到一个东西后轻轻一笑，拿起它便出门北行。

　　穆走得真快啊，天地间没有什么东西能比穆的瞬间移动还快。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个，他做事才如此三思而后行。

　　但今夜例外。不知是不是因为喝了酒，他觉得身子好轻好轻，使他恨不得在霎那间便扑进另一场风雪之中。

　　源于兴起，止于清醒，穆一生中做的最快的决定在他站在一幢木屋门前时有了终结的征兆。他摇了摇头，转身想离开。谁知任何轻微的响动都瞒不过木屋主人的耳朵。

　　“是谁啊？”门里传出清澈的声音。

　　“是我，我是穆。”他坦然一笑，转过身来。

　　门吱呀呀地开了，映入穆眼帘的，是木屋主人久违的冰蓝色双眸。见了来人，他仿佛一怔，随即清雅地一笑，让出进门的路。

　　穆微微颔首，从他身边走过，他那位仅大他一月的兄长两年不见，身材已是如此的修长。

　　他的眼睛像冰，而其中流露的，却是一种温暖的蓝。

　　“米罗呢？”穆四下望望，“今天是你生日，他没有来吗？”

　　卡妙低头浅浅一笑：“这个糊涂鬼，把日子搞错了，提前来了一天，今天说是受不了冷，已经回去了。”

　　“这样啊……” 穆坐在了壁炉边的椅子上，摩挲着双手。

　　原本以为会是三个人的聚会，若是有米罗在，在雪夜中也会如处于地中海热闹的沙滩一样。

　　可是怎么——会是这样？

　　“你……你喝酒吗？”主人在一阵沉默后仿佛也意识到该说些什么。

　　“不。” 穆摇摇头，依然是惯有的安静。

　　“哦，我忘记了，你那的习惯……是喝茶吧。”

　　穆微笑着摇摇头，“我不渴。”

　　“哦，那今年……你还会回圣域吧？”

　　“嗯，我答应了阿布罗迪的。”

　　“那就好，大家……都喜欢看见你……”

　　“哦，是么？听说……你最近……收徒弟了？”

　　“啊，是两个小家伙。都是本性不错的孩子。”

　　“恭喜。我不会……吵到他们吧。”

　　卡妙摇摇头，“放心，他们已经睡了，他们睡着以后，米罗在这里练扎针都不会吵到他们。”

　　穆耸动着肩膀笑了起来，他方才发现，卡妙也可以是如此幽默的人。

　　卡妙自己也笑了，随后说：“其实你满适合做老师的。”

　　穆站起来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的夜色，“不，卡妙，你不了解我，你不知道，其实我是个多么不堪的人。”

　　“其实不了解你的，大概是你自己吧。”

　　穆转过身来望着卡妙的眼睛，却不置可否。

　　“我是来向你道生日快乐的，此番却差点忘了。你知道吗？今年你的生日是中国的大年夜呢。”

　　“是么？真的很荣幸，新年快乐！”

　　“生日快乐。”

　　二人相视一笑，屋子里的气氛终于不再静默。穆拿出一块通体晶莹的玉，递到卡妙手中，“这是生日礼物。来得太急，没有把它包好。”

　　“这……太贵重了吧。”

　　“不，我想不出比这更能称得上你的礼物。”

　　卡妙一笑，不再推辞，此时再说些客套话未免有些流俗。“你等我一下。”水瓶座圣斗士突然像个孩子似的神秘地说。

　　他拿起玉走进了里面的屋子，屋里叮叮咚咚响起了奇怪的声音，一阵小小的嘈杂过后，便是“沙沙”、“沙沙”的有规律的声响。

　　“沙沙”、“沙沙”，那声音散进雪夜，意外地温柔，却比那呼啸的风声更深地走进穆的心里。雪依然在下，“沙沙”、“沙沙”地落在屋顶上。

　　“不要进来，在外面等我一会儿。”卡妙轻声说。

　　穆遵照了兄长的意思，越等越久。“沙沙”的声音依然不绝，卡妙在屋中既像是与人交谈，又像是自言自语——太轻柔的声音，穆听不清楚。

　　穆的双眼静静地阖上，疲倦地睡着了。

　　也许已是清晨，但窗外仍是雪夜，阳光在冬半年里对于这片土地极其的吝啬。

　　穆睁开眼睛，却看见一个自己站在眼前，碧绿的小小的自己，晶莹通透。

　　“喜欢吗？送给你。”

　　“这是我吗？”

　　“是，这是另一个你，你是一块真正的玉。”

　　如此精致的作品，卡妙定是一夜未眠，而他此刻在微笑着，仿如荒芜的雪原上开出了最清雅的花。

　　穆将那玉像捧在手中，怔怔地看着他，怎会有人将他的神情描摹得如此惟妙惟肖？他们每年，不过只见两三面而已。

　　玉像带着卡妙的温度，它在冰冷地燃烧。

　　临别的时候，穆问卡妙：“为什么你也很少回圣域呢？你在放逐自己吗？”

　　卡妙摇摇头，“不是我不答你，只是这是连我也不知道的答案。”

　　穆叹了口气，“我忽然发现，我们竟有一点相似呢。”

　　卡妙望向远方，“穆，收个徒弟吧，圣域有些东西需要传承，而做了老师，你会更深地明白自己，更真实地做回自己。”

　　穆与人告别时，从来不用瞬间移动让自己飞快地消失。他喜欢从这些小小的细节中感受那有些远离的，属于普通人的忧伤。

　　那一天卡妙缓缓地挥着手臂，在漫天飞雪中呼喊着穆，呼喊着再见。直到两人的视野里，都只剩下茫茫一片。

　　回到帕米尔的当晚，他发现了一个被抛在荒原的孩子，他问了所有附近的乡镇，没有人承认是孩子的亲属。

　　这里不通路，孩子是怎么来到的这里？

　　孩子被冻的奄奄一息，穆用小宇宙温暖着他。他赫然发现他眉际的朱砂，同自己的，竟是如此相似。

　　卡妙，难道，这就是天意？

　　穆的神情常有些忧郁，卡妙的决定常有些犹豫。

　　他们都是沉静的人，都沉静到令人有我见犹怜的感觉。

　　他们都是慈爱的老师，他们都是真挚的朋友。

　　他们的个性有很多相似，然而所有人都会把他们分得分明，就像不会有人认错星星和月亮。

　　然而他们在面临一个重大决定时，都选择任命运去划它的轨线，也许因为这抉择太难，也许他们的情感无力承担。

　　那一天穆穿着黄金圣衣，忧虑地看着身旁紫发的女孩。

　　他一次次地感到熟悉的小宇宙的消失，其中包括，他的挚友沙加。

　　但意外的，他那时不是很痛，仿佛知道沙加不多时就会回来。没有后来那次痛得刻骨。

　　真正的痛是在雪飘起来后。

　　水瓶宫……处女宫……双子宫……白羊宫……

　　“沙沙”、“沙沙”，雪落在屋顶上，宛如当初木屋中那雕刻的声响，放眼四周，依旧是白茫茫一片。
　　穆的手中，好像那玉雕在冰冷地燃烧。低头一看，它竟已在手中融化。碧绿的水纤细地流下，黑夜中仿佛玉的眼泪。

　　它是玉啊，如何会化？穆从不知他的掌心有如此灼热的温度。

　　或许那已不仅是玉，它在卡妙的手中这么久，倾注了他的情感，变做了一块世上独一无二的冰玉。而同时，穆纠缠的心结已使他的小宇宙燃烧到极点而不自知。

　　这是卡妙留给他唯一的东西，却竟是……无法留住。

　　他们相似的抉择却得来一个时点上完全不同的结局，被揉乱的命运残酷地散落在穆的眼前。

　　后来，卡妙曾回来过，他一抬手便是一阵寒冽的冻气，冷漠地说着穆完全不懂的话。

　　穆硬生生地接了他一击，他胸口上的感觉，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冰冷地燃烧。

　　他的口中义正词严，他的心房纷乱一片。

　　其实他当时好想告诉他，卡妙，对不起……

　　人一生会认识很多人，有的可以算是知己，有的则只能称为熟悉的陌生人。

　　如果重逢时你因没有留住任何有关他的纪念而悔恨，你们便可以算是朋友了。

　　因为那冷彻心扉的感觉已永远留在掌心，冰亦是玉，玉亦是冰。即使经历有千差万别，最终不免，同轨的命运。

　　卡妙在穆的记忆中，似乎还站在漫天风雪中挥别。身后纯净的雪山失去了光泽，在他面前，它们只好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