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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花灿玄机 8 长途 ...

  •   长途
      日头已斜了,我打起车帘看这郊野,平林漠漠,今日又有了新的凉意,想是入秋了吧。光曦打从那李伯伯家出来就很少言语。想那日和李亿相遇的场景,他不作声,这回程尚有一阵功夫,我便闲闲开口道:“程公子,今日恁巧竟在李伯伯府上遇见。”
      他抬眼看我:“你信有这等巧合?”
      我一愣,一时答不上话来。
      “呵,”他见我发愣就笑起来,“都说你是水晶心肝,怎么就想不到是有人着意的呢?”
      我心下更糊涂了,按下疑头,倒不如乘势探探那玉佩的事情,便偏头笑说:“哪有人赶得那么巧正合送礼的时候,我又不是比干,心眼只得一个,猜不懂那个人。”
      他恳切道:“惠兰姑娘见笑了,在下确是得知姑娘与李公相认的事,想看看姑娘是否大安了,才特意相会。受人之托,呈递玉佩却是事发突然,撞在一处了。今日...今日也还不及与李公细说。”
      李亿那日态度倨傲,他确实不便再登门;只是这人明知我实是李亿的妾室,依旧以姑娘相称,却不知他作何想。而送礼的事情,怕不是不及细说,而是碍于我在场不便细说吧。于是应道:“有劳公子挂心,已无大碍了。往后公子唤我幼微便可,幼微本是闺字。按李伯伯的说法,我合该叫你一声兄长才是。”
      “幼朴、微杳,好名字,这才衬得你。”我微微福一福,摇首道声谬赞。程光曦朗声笑道:“在下兄弟三人,并无姐妹,今日蒙幼微不弃认作长兄。往后直呼我名字即可。但为兄仓促间没有备礼为信,怎生是好?”
      我转转眼珠,轻笑道:“兄长倒不必太过拘礼,万法唯心而已,幼微如今身似寄萍,有兄长和李伯伯,我便很欢喜了。只是有个不情之请,如若兄长再寻得一只那鹿儿形状的玉佩,有那精细可爱的雕工,定要借我玩赏两日。”
      程光曦敛笑正色道:“那玉佩事关紧要,怕普天之下也只有这一件,贤妹出的这个题目真是难倒为兄了。”
      我安静的看着他,等待下文。在很多年以后,我想我不是没有后悔过当日的这份好奇心,如果我没有开口试探那个世界,也许我不过就遵循已有的历史轨迹成为吟诗作赋以终年,而不会窥见往后的血雨腥风;又或这一切都无可避免,一旦命运的轮子启动,世事便不可逆转,所有应该聚拢的人和事情都将应机而动,我将看到的,仅仅是被时间的洪流席卷而去的部分,一切书写的历史不过是其中的断章。
      程光曦定定的看着我,似下了一个重大的决定,他沉声问道:“幼微,你儿时以聪慧名动一方,不是寻常女子,为兄有一事请教。”
      我亦肃容,温婉答声言重,示意他继续讲下去。凝神听他缓缓道来,越听越惊。时值唐宣宗大中年间,他问我如何看待这大唐除去大周武瞾的第十六任帝王,他向我讲述宣宗继位的来龙去脉。原来李亿那日所谓灭佛的事件,是因为天家争权,武宗恐当时的叔父李忱篡位,为追查混入僧群的叔父,不惜大毁庙宇珈蓝,禁逐僧侣。
      突如其来,听他直呼宣宗名讳并不称圣上,再听得这桩秘辛,我不由紧张起来。转入异时空的我,第一次开始测度自己与那高高在上的天家庙堂的距离。我呐呐地插话道:“会昌灭佛,究竟是天家之争,还是因为经济原因呢?”
      程光曦见我不惊,暗暗称奇,又听得我的问题,停了下来,奇怪地看着我:“经济?”
      “啊,我是说内库虚空,地产和银钱都流失向庙宇。寺庙的最重要的问题就是它只进不出,庙产过多,香火银钱过于集中,而无法再次地投入国计民生的规划,户部吃紧。这自然是要动摇国家的财政的根本的......”我恨不能咬掉自己舌头,说多错多,越解释便不可自己地冒出更多有待解释的词语,我虽然科班是国文系,一时间也不可能将一千多年以后才出现的术语顺利的翻译成文言文啊。不管了、不管了,且看他怎么发落。我刹住话头,小心地看程光曦的反应。
      程光曦仿佛思考了一阵,半忧半喜地说:“不想幼微也关心时政,有如此见地。你那番言辞遣词甚妙,一针见血,当年家父殿试策论正是如此,以辟佛为立意而得武宗皇帝赏识的。”他顿了顿,“但朝堂之上...这不过是一石二鸟而已。后来武宗误食丹药而亡,才有宣宗即位。误食丹药,你相信么?”他突地眼中光华黯淡下去。
      我不知道怎么接话的好,历代的皇帝想要长生久视想疯了的不是没有,吃这些个稀奇古怪的吃死的也不是没有,但也绝不可排除弑君篡位的可能。问题是,帝王的家务事怎么会触动了他?我有些不解,曼声道:“好兄长,常言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你我远居江湖,何必太过在意庙堂之事?”
      “幼微幼微,若是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又当如何?”他声音中隐忍了悲愤,且不管武宗是否真的误食丹药,无论是否权谋之争,总要有人为帝王之死做代罪羔羊。原来,当朝把持的王宗实,在那时已拥兵自重,扶持宣宗避过法难,坐上皇位。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因会昌年程父力主灭佛,宣宗即登大位,一面坐享其成,一面又将程光曦的父亲程迟德、叔父程迟禄坐实了协同献药的罪名,发配岭南。程父体弱,未及行至,卒于中道,其叔久绝来音。程光曦本有兄弟三人,光曦年仅十六,已成一家之主。他仰仗母亲家的力量,重安家业,但罪臣之子无法通过科举入仕,他辙遣二弟从戎,一来为重振家声,二来是为往边疆,找寻父叔音信。不想,二弟光仲报知从叔父处得知父亲已经没身两载,才获噩耗,又闻边疆逆乱,光仲伤役战场。到如今是叔父活不见人,弟兄手足死不见尸。
      个中哀痛,非亲历其境也可想见,我不禁也替他红了眼眶。这也是为何他虽然外形看起来阳光开朗,笑起来孩子气十足,内里却总持重谨慎。一朝天子一朝臣,这宣宗的器量也着实不敢恭维。顺着光曦的话,我说道:“令严不过在朝言朝,皇上却因一己之私而毁坏栋梁。即便当世表面能有中兴之势,怕也难得长久。只此一事也可见得他未必是圣主明君。”
      程光曦声音微颤:“幼微说得正是。那玉佩是当朝神射中尉王茂玄的信物,他与王势同水火已久。只是苦于手中无兵权抗衡,特令我与尚季之子会合,李公是尚家旧西席,尚老将军在时颇为仰赖李公。李公老来求去,叶落归根回到这里,又和我家有渊源,故而相托。个中细末,实在三言两语道不明白。唉。”
      “但是,好兄长,如今虽比不得贞观开元,毕竟世态清平,平白卷入权力交争,又于事何补?”自古一将功成万骨枯,以程光曦的人品资质,卷入这是非中怕是不智。若只是为报仇,未免狭隘,只是这观点太过现代。我只得从旁拦他一拦,我不是韦小宝,宣宗也不是康熙爷,就不知道他能不能像双儿那么听话啊。听天由命吧。
      “幼微,我并不只为一家一姓荣辱,更为苍生计。你可知道当朝皇帝是什么样人物?今太子久废,未立新储,大位空悬,你可知道是何因由?”
      我略一沉吟,努力回忆历史中记载的宣宗是临死前传的帝位,此前并无再立新储,想是忌惮宫中各种势力倾轧是真。我便深吸一口气,稳稳答道:“皇权来得不易,自然要好生珍惜。”我心想,今日也是我才敢这样放肆说话。程光曦啊程光曦,你也未免太过意气用事,虽然我是一介女流,你就不设防的将这些事巨细与我抖露,难怪历史中,多少大事毁在出其不意的琐事和不见经传的妇孺之手。转念又想,他不过胸中霁月,并没将我当外人防着罢了,心中不禁又多了一层亲近,也更为他的境况担忧起来。
      程光曦抚掌大叹:“想周遭须眉,有几个能似贤妹这般心思敏捷,又快人快语。不错,但不止如此。贤妹可知道,三年前,有西藩王献上一名美姬,擅弄笛,容貌倾国倾城,专宠一时无双。数月之后,宣宗挥泪要斩她,说是‘马嵬之事,未为远,不敢忘耳’。连皇后出面求情,也只得换作赐酒,保了一个全尸而已。”
      我皱眉,想起程光曦为幼弟解说《虞书》,自然知道光曦骨子里还是以儒家立世,便应和道:“自然是知道的,当时莫不道今主上近贤德、远声色,是万民之福。只是于我而言,既是人主,手操生杀,行事如此暴戾,于天威有加,却于德有损。”看他神色间有赞许之色,我微微一笑,史书上可没说过那个皇后什么好话,继续说道:“只是这美女来历蹊跷,皇后求情也求得蹊跷,不是么?想来,彼时,宣宗的内忧多于外患。容愚妹大胆猜测一二,皇后可与王大人颇有渊源?”
      程光曦讶然,直要起身来行礼,车行颠簸,他只得倾身拱手,叹服道:“今日为兄真的折服了。原只久闻幼微诗才可匹当世温李,不想见解也不似一般女子。只是情势诡矞斯须辙变,说来不易。况且,快到贤妹府上了。来日为兄再聆高见,如何?”
      呵,真的,我再掀一角车帘,说话功夫,整个天空已然一片鸦色,再转两个巷弯就到家了。我来到这个世界,最能与我开怀相处的就是光曦,中唐风气已不如盛唐自由烂漫,他却从不以古时女子应有的仪礼拘束我说话,神色间的赞许和亲切让我自在、快乐。思及此,言语间轻快起来,顾不上与他拽文:“哥哥会缩地成寸的戏法儿么,真是的,这样快就到了。我去的时候怎么却觉得要了老命似的颠簸了一个上午。”说完吐吐舌头。
      光曦看得大乐,车内也一扫方才的沉重气氛:“我也舍不得妹子。回去后,你与李左补阙之间相安无事才好,但愿是愚兄多心了,如若他待你不周到,你只管来告诉为兄。”
      他既然清楚我的行踪和李伯伯的关系,自然也清楚我与李亿之间的纠葛,我避重就轻说道:“哥哥身近庙堂,而忧天下之事。比起来,还是哥哥心累神倦的时候多,也更不易。要不开心了或有烦难,便来与幼微闲聊散心才是。今日一别,兄长忙于北安将军府的事情,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再能这样畅谈。”
      男子照拂女子自来皆然,我这一席话,半是说中了他不与外人道的心声,半是因我平等自在的态度,兼有支持他的意思。他纵然生性洒脱,亦不禁动容,却没再言语。只凝视了我半晌,便转身替我撩起车门帘,送我下车。
      我探身出去,看着十丈之外家门的灯火,心却毫不思归。中唐时期可有酒吧之类的地方啊?我突地动念,便开口问道:“兄长可知,附近有开得晚的酒肆?不如我们兄妹二人饮共几杯尽了谈兴再散如何?”说完便笑意盈盈一脸肯盼地望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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