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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花灿玄机 27 译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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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比这更尴尬的事情么?
大厅里是尚沉珏烦躁又懊恼的声音:“......你果然知道那种花么?为什么是她?如果真的对她没兴趣,为何找理由召她入宫?”
另一个声音说不出的风凉和玩味:“阿璩,你脾气还是那么大啊,呵呵。花又如何了?我已经说了,公事公办而已。她会倭人的话,连倭奴国新更国名日本也知道。知人善用,纳天下贤士于彀中,乃是秉续太宗皇帝的教训。阿璩,你也太紧张了吧。这么多兄弟里,你想想,我可骗过你?”
我和温庭筠、绿翘在门外都将这话听得分明,三人都心知肚明他们对话里的“她”指的是谁。绿翘好奇地看我,她已经习惯这个纤纤弱弱的姐姐身上有无数让她惊奇的东西;温庭筠更诧异,来者是谁,召幼微进宫所谓何事,他早知道她的幸福不是他能够给予的,因为她自幼美慧,此番再见,她身上越发随兴而至地挥洒着仿佛不属于这个世界的聪颖,本不是入时丰腴的她,秀丽之外更因此多了一种出尘之感。他多么庆幸,一开始就选择忍耐的远观,就这么,安静的,远远的,
他想到这里,却未免又有些喟然,只能这么了么,远远的,这样。
进退不得,我只得恍若未闻,悠然晃进大厅。一行人向郓王行了礼,我才带笑向二人道:“温先生来,我带他们到前厅奉茶,竟然这样巧,殿下和沉珏正好也在。”
“呵呵,礼贤下士,本王来是特地延请鱼姑娘入宫。事因每年腊月里却要在四方馆内例宴各国来朝的官员和瞻慕天朝文制的士子,一向由鸿胪寺卿卢大人协我主持,卢大人眼下卧病,他精通倭语和突厥语数种方言,本是天朝栋梁,这当口别的语种都好说,独缺会倭奴话的人。晁妃娘娘后来倒提醒我,姑娘那日进宫和她闲聊,仿佛对倭奴语有心得,如若姑娘愿助一臂之力解我燃眉,亦是朝野之福。”他缓缓讲来原委,声音稳静,虽然当着众人,全无那日懒懒洋洋的散淡模样,十拿九稳我无法拒绝,却听起来无限商量,手腕柔软。难怪宣宗放心将外事逐渐交付他打理。
我不禁微笑,漫长的古代文明史,也许只有这个朝野中这么从容地允许女官的活动吧,于是谨慎措辞道:“幼微驽钝,倭奴话只能说粗通而已,难为娘娘细心。只是于礼制,外事并不熟悉,怕难胜大任,惶恐得很。”
郓王笑言:“其通传东方语官,谓之寄,言传寄外内言语,其通传南方语官,谓之象者,言放象外内言。其通传西方语官,谓之狄鞮者,鞮,知也,谓通传夷狄之语,与中国相知。其通传北方语官,谓之译者,译,陈也,谓陈说外内之言。所重用的无非一个‘知’字,姑娘既通外族言语,其余繁文缛节,仪规礼式,有典章可查,岂是难事?”
这话却是鼓励了我不少,何况能亲临万国来朝的盛况,正待答应下来,温庭筠却开口道:“兹事体大,幼微学诗自是心思灵动,但传译却是未曾涉足,恐有错失,却如何担待?”
我按捺下激动,确实不及他考虑得周全呵。那郓王便一力应承,哪怕有闪失,也保我万全。事已如箭在弦,于是接下来数日,李温差人送来一堆文献,典章制度、近年外事年册,更补齐了当时用的日语教材。李伯伯家藏书丰富,本有一册,毕竟比不上宫里的藏书齐备。隔世许久的我,又重新找到了一种挑战自我的乐趣,本来古日语对汉语吸收很多,兼及我专修过日文,所以不难逐渐确认那套系统。里里外外的人,对我会日文的事情并不太稀奇,毕竟来了李府,我常日是在整理伯父的书籍和练字,对他们,便只说是从伯父家藏书中自学会的,也没人意外。常人的盲点,就在于习惯。他们太习惯接受鱼幼微三个字所带来的所有惊奇,以至于让他们接受这件事情毫无困难。
当我顺理成章地出现在四方馆的时候,我换了一袭淡青色的宫装。自上官婉儿以来女官的制服大抵如此,并不宽袍大袖,我极爱这素简。我本又瘦小,如果不是明眸太清,朱唇太殷,穿上竟真有些雌雄莫辩了。我第一次发自真心的喜欢这个时代的氛围,我安坐李温左席最远的地方,他右边邻座的便是令狐綯,以下陆续是各国使节和本年在国子监学习的各国士子,他们当中不乏精通中文的人士。日本的最澄大师更是个中翘楚,当他吟诵起王维的诗以阐发个中的禅意的时候,我亦鼓励他们发展自己的和歌,甚至讲述了一个飞鸟时代日本流传的传说。这样的盛况能多久呢,席间夹杂着各种语言,却不失庄严的秩序,我辨别着中亚某些地方来使的口音,那些完全不能感受其节奏的吐火罗文。他们与我们还有战事,而再过半个世纪,日本就要废除遣唐使了。我借着喝酒低下头去,掩饰住我眷恋地看向那位高僧的冲动。这样高洁又睿智的人,即便到了我所在的时代,也一定是受人敬仰的贤达,他肃穆又恭敬,无一处不随顺。他讶然天朝中竟有日文这样流利的女子,却又那样开明,坦然接受并欣喜于我对他国家的熟悉。这便好算是大唐与各国的团年饭局了。
待各位士子开始以中文吟诗助兴的时候,我才偷眼确认右席的宰相大人有意无意一直将目光落在我这边,我开始还以为自己错觉。直到最后一次,我亦抬眼,锁住他看向这边的视线,挑眉回看他。他抬了抬手中的羊脂玉爵致意,也不回避,微笑看牢我,似是赞许,似又有什么要对我说。于是散席的时候,我一点不意外,他走过来,走得那样慢,就如上次在宫里容我看花时候的那种慢法,就那么坦然的在我的注视中走近我。他今日换了朝服,多了一分威严,对于一位文官而言,他脸上的线条太过冷硬英气,带着笑,但眉心却因为终年烦虑政事,而有了始终不展的痕迹。
我猜了一万次,也始料不及,他会站得这样近,近得过分了。他就这样几乎迫我仰视他,然后,他问:“你可还喜欢那花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