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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花灿玄机 26 飞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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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说案子销了,裴澄撤走了部将,却仍隔三岔五往来频繁。尚沈珏在明,程光曦在暗,联手之下倒不难探得他和王宗实之间的瓜葛,路上三路尾随尚沈珏的人马,有两路皆是王裴二人授意。还有一路始终不明来由,似是赏金杀手,无迹可寻,身手利落,尚、程二人亦只能不变应万变,取个守势而已。在我而言,防著裴澄也是必然。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只是此後在绿翘和光仲的事上,更要仔细,不能败出丝毫破绽。
想想这些事,也真够伤神,好歹这两日是清净了,除却尚沈珏每日来报道闹我一阵,就是去照料下绿翘那边。得闲我便继续看那些未看完的书,倒也有点闲情浮生的意思了,只是不知道,那夜临完帖,兴兴头头地给温庭筠写了封信,他可有收到?可会嫌我字太不堪造就?想到这里,又有点讪讪的,一个现代人讨生活,十八般武艺哪样我不精,偏生在这个事情上不能不仰望他。这样久也没有通消息,只是听义兄说他进官了,我亦不能开心颜,如果他的命数应了我所知道的片段,那我等众人的结局也就难逃麽。那绿翘呢?我心一紧,手一顿,面前的宣纸霎时晕出浓重的墨色。摇摇头晃掉这个念头,心却已不静,再不好勉强写下去了,也罢,不如今儿早些带了皮影去给绿翘瞧瞧,我不信投缘的二人,友谊延续的尽头却是性命相搏的反目。
三来两去,我也知道她的脾气,待人接物是硬气了些,内里却极柔软,怕我挤兑她,又不肯拂逆别人的好心。她甚至像是不惯於和人接触,尴尬了,害羞了,恼了,统统都只能涨红脸,一点办法也无,那样子倒更让人心疼。不像京都附件的仕女小姐们,太过知道自己的好,一万年言行都是那麽恰如其分,真让人累。
呵,不过真发起脾气来也太厉害,还好是在病中,还好她发脾气也只对著某人。她应该身手不错,别人的复建活动无外走走路、甩甩手。她却是打一套拳,似是太极,又似是五禽戏一类的玩意儿,我不知道有多厉害,但只觉得好看得紧。被我撞见过之後,我每每央她打来我看,看她折腰、旋身、舒拳、低肩,姿态曼妙,如舞如蹈。光仲也因为和我同看数次专场,见我几乎成为他女人的粉丝,而对我渐渐卸去心防,昨天他甚至对我说:“亏得有你,否则也难得静静看她,她总不喜欢我看她。”我心道,你那种看法,从来不管不顾周遭状况,盯牢了看,毕竟女孩儿家面皮薄,娇嗔一下就完了。不过我也只是心道而已,不敢说的,光仲那种鞭炮性格,只有绿翘敢太岁头上动土。我这种识时务的俊杰,只能“嗯”一声算数。
那麽好吧,那我便演那段《会真记》给她看,於是我去了她房里,拉了她支起影幕,拉她安坐。我怕女侠不耐烦这琐碎的事,将演之前又探头出去确认,呵,她瞪大了眼睛正等著,见我探头,冲我一笑。我第一次见她笑,冰雪刚融时乍见初绿的那种清新,差强可比。
我便呵口气,搓搓手,演起那个书生:“一地桂子,十里芳香,秋兴信步,拍遍栏杆。在下张生,试赏这万古长空,赏这一朝风光”帐外一直悄无声息,直到我演的那女角儿,她无奈地摇头,又叹息连连:“......您不知道,天地分离,草木衰黄。而你与我分离,便将如参和商......”我就听到了微啜,尽管那麽短暂的一下,我还是听真切了。慢慢放下皮影儿,我探身出来。
不看倒好,一看我更愣了,绿翘的手指迅速地划过眼角,她身後却站著一个人,不是温庭筠,却是谁。我呐呐道:“先生。”
绿翘更窘,赶快又在眼角印了印,转过身来见礼。
“落云说你在程府,我便过来,不想惊了二位姑娘的雅兴,怎麽不演了呢。”他笑问。
我脑子里腾地想到那日与他演皮影的事来,莫名其妙自己尴尬起来,小声道:“这戏选得不好,太悲了,绿翘正在养病。落泪伤肺,多虑伤心,还是不演了,或者换个别的。”
“先生的词,幼微姐讲给我听过。真好。”她本身话不多,赞誉人,也止於此。
“我正教绿翘描红,她一学就会。这下真正的师傅来了,晚点让先生一并指教好了。”我笑言,“只是现在先请先生去前厅喝盏茶的,好久不见,也不知先生近日如何?”一边说著,我们三人一边往大厅走去。
“你的信我收到了,只是与其书答不如面答,我这便是过来回信的。”莫非是我眼花,他两鬓的华发似又多了,只是那双眼睛依旧神采,声音依旧温,似在无限低徊,他那些词便是要他那把嗓子来吟咏的。出口的话,永远不及心底的意思那麽多,那麽十足缠绵。
“嗯。我其实一是问候,二是想先生指教,不知道幼微用心诗词,有小许进步了没。”
“苦思搜诗灯下吟,不眠长夜怕寒衾。满庭木叶愁风起,透幌纱窗惜月沈。疏散未闲终遂愿,盛衰空见本来心。幽栖莫定梧桐处,暮雀啾啾空绕林。”他一步一吟,将我写给他的信默出来。
“是。”我颔首应道。
“幼微成吟,总是胜在一派清新,不学时人堆砌故实,却总有斑斓之处。”他点头赞道,又说,“至於你对我说的,‘盛衰空见本来心’,我记得了,这麽看,反而是我就正於有道呢。”
唉,还用说麽,我不是不想用典故,是用不出来嘛,只好写些大白话,没有变成打油诗,我已经很自豪了。
於是便谈笑一阵,後来又说起那日面见宣宗的事情,我不掩忧心地说:“先生当日以‘玉条脱’对上了皇上说的‘金步摇’虽传为美谈,但面讽在席间的诸位,不识故典出处,却太过意气。伴君如伴虎,何必节外生枝呢......”我还待暗示他,宣宗是一个多麽刚愎自用,器量有限的皇帝。
他却朗笑一声,摆摆手说:“幼微多虑了,皇上圣听明达,岂能无此容人的雅量,他立时赏了我,近日又推我主持国子监考试。想我枉过半百,幸而得遇明主,便拟了新规,昭榜三十篇以振公道。你且听我说来,也就说此次所试前三十名诗文将公布於众,大家一同评论,众议乃公。”
我急道:“先生!敢听幼微莽撞一次,这法子使不得。前三十名即便不是与当朝权贵有渊源的士子,也是未来的新贵,此举固然公道,但却伤了人的体面。自古武无第二,文无第一,何必如此排序,此番评议只怕会平地生波,累及家身。先生三思。”
温庭筠沈默了半晌,说:“开风气,必有得失,飞卿愿为天下先。”
我心中一痛,竟不能阻止他一点点深陷险境的可能麽。
命运似流沙。但他定定的眼神中的那种光彩,亦是我不忍心熄灭的星芒。每一个人,都在逆天而行,他想独撑即倒的社稷的危阑,而我挽著他逆旅尽头生命的悬丝;我要他活,而他要重新在士子的身上重筑天朝的气象。罢、罢、罢。如果他要去,我便陪他。从来都不是理想主义者的我,从来惜命至上的我,在那一刻,却有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感动,只有一个微弱的声音还在反复自问:如果一个时代注定没落,如果一个时代不值得你以血祭,你为何眼睛里有那样的光?为何胸中似要飞出群鸟?大愚?还是大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