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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二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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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日里都是小九替我把笔墨砚台端到学堂,这一日小九因病多睡了会,我便自己去书房取。打开门竟嗅到淡淡的焚香之味。我绕过两座书架,才看见角落处的小小木架,上面放着简易的牌位,稚嫩的笔触写着“何尘之牌位”。
我这才知道小九想学的第一个字,为什么是“何”。
牌位下放着几只馍馍,还有两只盛了菜的小碗。——小九为何会饿病,原因便在这里。
我蹲下身,心里绞痛不已。眼睛却干涩着,没有泪水。只是忍不住地心痛,痛到无法站立。
一双小手从身后抱住我,不用回头我也知道是小九。我便躬着身子蹲在何晨的牌位前,任由小九依靠在我身上。
方冥哥要回来了。
我曾一直那样期盼方冥哥回来,总觉得他回来了,即使天塌了也不必担心。尽管从小我便失去了父母,甚至兄长。但我从没有觉得自己需要独自承担痛苦,因为有方冥哥。他是神,他是天,是我最最依赖的存在。
直到这一次,方冥哥一去便是月余,我独自面对了何晨的死亡。才终于使我明白,我需要独立承担些什么。
我站在院子门口,看着其他的军官们一一从门前经过,却始终不见方冥哥的身影。
小九乖乖地站在我身边,也一样巴望地看着巷子的远处。
终于,巷子远处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不需要看清楚,只是一个轮廓我也可以认得出。然而我却无法像从前那样欢笑着跑向他,投入他的怀中,向他撒娇,像身边的何晨一样孩子气地讨要礼物。
我做不到了。
我只是站在门边,静静地看着他矫健的步伐一如离去时。
他英挺的身姿在我的视线里越来越清晰,直到他带着温和的笑容站定在我面前,柔声问道:“其洛,一切都好吗?”
直到他的话传进我耳中,我的感觉才真切起来,盼了这许久的方冥哥终于站在我的面前。可是他问我“一切都好吗”,一切……一切……好吗?
“说起来,我没来及回来给小晨庆生,他大概要生气了吧?”方冥哥张望着寻找何晨的身影,却发现了站在我身边同样瘦小的小九。
“咦,这小家伙是?”
“小九,”我搂过小九,“他不会说话,是我收留的。”
方冥哥毫不惊讶地笑笑,从口袋里掏出精致的小糖果,递给小九,手心里还留了两颗,他轻声自语:“这两颗还得留给小晨。”
“不必了。”我的肩膀轻轻地抖动。
方冥哥诧异地看着我:“为什么?”
“他,死了。”
我没有想到,一向那样宠爱何晨的方冥哥站在小九所立的牌位前时,竟会不动声色。我原以为方冥哥会像我一样,五雷轰顶。
可是方冥哥只是不声不响地站在牌位前,注视着上面稚嫩的字,久久地才回过头,看向小九:“你的字还需多练。”
我被惊得指尖抽搐。这个人真的是我那温柔的方冥哥吗?他竟面对着牌位,向小九说这样的话。他都不难过?不伤心?不为何晨的死而悲痛欲绝的吗?
我呆呆地看着方冥哥,第一次觉得这个人,是如此的陌生。尽管我几乎从记事起就无比地依赖着他。
“……为什么。”
方冥哥看向我,神色一如往常般柔和:“什么?”
“为什么你会这样冷静,为什么你不哭,不难过?”我低着头,走近他,“为什么京城明明是你们的辖地,何晨还会被杀?为什么北方明明被统一了,却到处是死亡和杀戮?为什么……为什么,我会觉得你好可怕……”
“其洛,我们正在为和平而努力。伤心,难过,又有什么用?只有这双手,才能救我们,眼泪,又有什么用呢?”方冥哥的声音是那样轻柔,缓缓地渗入我的心里。
“可是,和平在哪里?我以为……哥哥和方冥哥所做的一切就是正义……可是十年前你们就成功了,但和平在哪里?幸福的生活又在哪里?你们……真的做对了吗?”说到最后一句时,我终于趴在方冥哥的怀里,抽泣起来。
“这才像我的其洛,爱哭的其洛,之前的那个你,我也觉得好陌生。”方冥哥在我耳边轻声说道。
我哽咽着,沉默了,可是眼泪又有什么用……
“天都是血红的,又怎么分辨黑白呢?”仿佛是回答我的质问一般,方冥哥再次说起那句话。
我不知道方冥哥随林大元帅南下究竟做了些什么,他不说,我也不问。因为我明白,连他自己也分辨不了黑白,我的多问只会徒增他的困扰而已。
但是,替他洗军装时,我无心发现了血渍,已经被努力地洗过,却还残留的痕迹。然而当我焦急地跑去问他是否受伤时,他却诧异地否认了。
我独自回到房间时,手是冰凉的。那血不是方冥哥的……
这一日是年三十。
方冥哥却被叫到元帅府,很晚也没有回来。
很晚很晚,已经到了万家灯火的时候,也没有他的消息。
我站在门前,呵着热气焐手。小九待在我身边。
“你先吃吧,小九。”
他却摇头,执意要陪我一起等,我只有作罢。
“啊。”小九发出短促的音节,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竟然是段邱。他路过这条巷子,手里拎了一只干瘪的袋子。一身黑色的呢绒大衣,颇为合身,看起来很是精神。
段邱也看见了我和小九,虽然没有笑,眼神里却有几分打招呼的意味,稍稍地点了点头。
我也点头示意。可是小九却乐呵呵地跑上前去,拉住段邱的衣服,咿呀地说着什么,一边把他往家里扯。小九是个性子有些冷却很温柔的孩子,因为年少的经历吧,他没有朋友,只是成天守在我身边。如今看他对段邱这样热情,倒叫我吃惊不小。
小九拉着段邱走到我面前,笑嘻嘻地看看我,又看看段邱,比划了几下。我不忍心拂小九的意,毕竟他是个很少有所请求的孩子。
“段先生,”我淡淡地对段邱说,“小九想邀请你来家里用饭。”
我原本以为像段邱这样倨傲而冷淡的人一定会拒绝,但没有想到,他竟然一口答应了。
看着坐在桌边的段邱,还有一脸愉快的小九。我真有些无话可说。
灯光打在段邱的脸上,我才第一次得以仔细地看他。原来也是个眉目清秀的男子,年纪与方冥哥相差无几。只是不若方冥哥那样常常笑脸迎人。段邱是个冷漠的男子,像现世最多见的那一类人。
“这样晚,段先生不必回家和家人团聚么?”我试探性地问。
段邱眸光一闪:“若有家人,我还会待在这里么。苏小姐,我是否打扰了贵府一家团圆?”
“那倒没有。”我见小九的脸上略略露出遮不住的担心,连忙转开话题,“这样晚,先生还在外面忙工作?”
“啊,是。”他说着,夹起盘里的一只春卷,放入口中,大概是烫吧,连连嘘了好几声才吞下去,微微蹙起眉,竟露出孩子气的神色来。我略微有些触动,也不知道为何,忽然觉得他也有可爱的一面。
我怔怔的看着他,当他抬起眼来时,我竟来不及收回目光,便这样直直地与他对望了一瞬。回过神来事,赶忙调开眼神,面颊却止不住有些发烫。
这样一个人,这样清冷的目光,叫我一时不知所措。
“多谢招待,告辞。”段邱拿起椅背上的风衣套上,便要出门。
小九拉住他,他只是拍了拍小九的头顶:“还要长胖点才好。”说着就出了院子,也没有和我打招呼便离开了。
我有些恍惚。段邱,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我有些动摇,因为怎么也不觉得他是凶手。可转而又想到方冥哥,他是那样温柔的一个人,更不像是会取人性命的刽子手……可他身上却染着不属于他的血迹……
我摇摇头,不敢深想下去,多日以来,我都不敢去思考方冥哥究竟跟着林大元帅在做些什么。虽然事实上我明白,但还是无法容忍自己想个透彻。
忽然目光停在地上的一只空掉的袋子上,正是段邱带来的那只,很大却空无一物。他走时竟忘了带。我拾起袋子,恰好看见手指边小小的印记——京金字印。
因为方冥哥的关系,我常常能看到一些政府内部的东西。一般来说,京金字印,是政府物品上在盖的印。也就是说,段邱带来的袋子是政府所有品。难道,他是当局的人?
“其洛,我回来了。”院子里传来方冥哥的声音。我把袋子折好压在柜子里,然后站到房门口迎接他。
他一面脱下深褐色的军大衣,一面呵气暖手。我接过他的大衣挂好,问:“大年夜还这样忙?”
“是啊,”他在桌边坐下,“有一伙人在京城里专门打劫富户,这一次竟偷到当局的粮仓里来。林元帅火气不小。”
“不是说今年天灾,当局也拿不出救济粮么?”我把盛满的碗放在他面前,略有吃惊。
方冥哥若有所思地看了我一眼,躲开了我质疑的眼神,轻声答:“对外总是要这样说的。这些是军饷。”
我的指尖在碗的边缘上颤抖。宁可看着京城里饥民遍地,大家无粮过年,也要守着那些粮食做军饷?……南方也好,北方也好,不都是一个国家么……为了战争,这样果真值得么?
“其洛,”方冥哥温柔的眸子注视着我,“你也不要多想。现今的世道就是这样。”
我咬了咬唇:“那么偷粮食的人,把东西藏到哪里去了?”
“大概,是分给百姓了。”
夜深。这一年的三十晚上竟然没有爆竹声。一片死寂,我却怎么也睡不着。
想起段邱无意中落下的盖了金字印的袋子,又想起何晨出事那日邻居家所收到的粮食,还有恰好从那条巷子里跑出来的罗刹……
我躺在铺上,看着屋顶,眼前竟浮现出段邱那双清冷的眼睛。是他么?劫了军饷来接济百姓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