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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清早的第一口牛奶 ...

  •   我在连续工作了五百二十三天之后终于又休假了,这还是我当警察以来第二次放大假。第一次是在一个冬天的黄昏我接到了一通妈妈打来的越洋电话,说话的却是她的保姆,声音听起来像被人揍了一顿,我皱着眉头听她咿咿呀呀了足有两分钟才明白似乎有人用枪在我妈妈的脸上凿了个洞。

      晚上我就在飞往纽约的航班上了,晚餐提供的是水煮的鸡肉沙拉,我左边的女士起劲地往上面抹辣椒酱;下一餐是意大利面,我右边的老奶奶则疯狂地搅拌着番茄酱。女人真是可怕的动物!无论眼睛睁着还是闭着,我都能看到血肉模糊的脸。

      见到妈妈的时候她生龙活虎,拽着我的胳膊滔滔不绝,她说到了圣诞节的安排百老汇的演出和她的股票,最后她强调的是如果世界上大部分的年轻人都能体谅老年人的寂寞的话,那么就不会有可怕的悲剧了。我知道她所说的“可怕悲剧”是指为了骗我陪她过圣诞节,她不得不诅咒自己被人枪袭。

      我有足够的理由不高兴,还因为她说这是个错漏百出的谎话,如果我是个出色的警察一定能觉察。她每说一句话,那个陪伴她的菲律宾保姆就会庄严地点一下头。

      一开始的时候我的确是很快进入了搜查课,我在学校干得相当不错——相对于我的用功程度来说,不幸的是那一年全东京所有的连环杀手、变态色情狂和密室杀人天才都凑在一起抗议我成为警察了,几乎令人怀疑他们是不是集体从破坏社会和谐大学高智商犯罪学院毕业出师。总之那一年,我一件案子都没能破。其中有一件高中女生碎尸的案子,我认为是自杀,被传为经典笑谈,连低我五级的学弟都知道。

      在辗转了许多无关紧要的部门之后,我来到了伊本的少年课,他说我的微笑可以温暖歧途少年冰冷的心,他还甜美地笑着跟我补充说这是他征求了能力所及的所有女警的意见后的结论。有关这个秃顶矮胖的老头流传最广的轶闻是他每年暑假都去给歧途少年们讲宫本武藏的故事,用极其深奥的语言阐述如何合理地利用暴力。

      今年夏天,伊本启程前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神秘兮兮地跟我说:“仙道,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今年我们课没有人要结婚!!!”

      每次看他婚宴上笑容可掬的样子,我倒没觉得他对结婚有什么心理障碍。“真好,可能台风也会减少的。”无话可答的时候就随便说出蹦进你脑袋里的第一句话,无时不刻保持亲和力的要诀在于从不冷场。

      伊本心领神会地看着我“咯咯”地笑了起来:“这是个比喻,是暗喻,对吗,仙道?”接着他又咯咯地笑了几声,似乎这“比喻”非常奇妙。“好啦,不开玩笑啦。仙道,如何课里没有人要结婚的话,那么今年可以休假的人理所应当是你才对!”

      然后他就宣布我明天不用来上班了,并从抽屉里拿出一沓旅行社资料,好像他一天到晚都在搜集这些玩意,好像他一生最大的乐事就是给人放假。

      我接受了伊本的好意,临出他办公室前,他很肃穆地向我补充了一句“仙道,我认识一位很好的整形师——你知道的,如果你打算去美国的话。”

      “谢谢。”我赶快走了出去,以免他再次沉痛哀悼我母亲的“可怕悲剧”。

      下午三点人心涣散的时刻,便是池田老师考数学的时间。他每次都给篮球部的同学打最低的分数,并且认为这才是促使大家读好书的不二法门,同理于创造强大的敌人能够激发运动员的斗志。然而,每次得最低分的都是我而不是其他篮球部的同学。

      我总是很容易就越过了左边女生顶着红色蝴蝶结的头,望出窗外。收卷后总是被叫到教师办公室,以作弊未遂的罪名。对于那朵皱成萝卜雕花一样的眉头来说,不停地眺望和白卷之间令人费解的关系无法解释。我每次都解释说我只是想看对面楼上面的大钟。

      他们老不相信我有那么好的视力,于是把我跟那个顶着红色蝴蝶结的女生调换了位置。我大概在某节池田老师的课上确定那个钟的确慢五分钟。

      陵南高中让我很讨厌读书,球馆里也总有人愁眉苦脸。这些人,那些人的名字很模糊,但他们的样子却非常清晰。这个时候是否有人在呼唤我的名字,我连最低的耳语都听不见,突然电话铃响了。

      睁开眼睛,电视在放早间的新闻。我从沙发上起身扭了扭脖子,睡姿不对一定是导致多梦的原因。可我到底梦到了什么呢?在休大假的第一天早晨被电话叫醒,似乎预示着什么。我拿起听筒,是个非常陌生的声音,略带紧张,试探地问:啊,你好,是仙道么?我是越野。

      电话旁边的通讯录是我每周日下午从健身房回来时整理的,我的得意之作。我喜欢把每个字都写得漂漂亮亮,然后用彩虹便笺把字母标出来。越……野……

      我一共认识三个越野,一个是很早之前在搜查课的同事,是个神枪手。另一个是上一个公寓附近的24小时便利店的老板,我抽中了他店庆时的大奖,礼物是什么纪念性装饰品,里面有他签名的卡片。他后来常给我折扣。最后一个只有名字,却没有任何其他信息,比如工作和联系电话,只有一个光秃秃的名字,越野宏明。

      哦,是越野啊。我坦然地唤着他的名字,然后等他自报家门。“你在家实在太好了,好不容易才找到你的电话。这个周末,也就是明天,是校庆日,也刚好庆祝彦一拿到了第一个县冠军,你能来吗?”

      我被这个像从另一个时空闯入的越野弄得晕头转向了,我眼前始终浮现一个红色的蝴蝶结。“好啊,”我机械地答道,“刚好我从今天起有一个月的大假。”

      这场谈话实在是很古怪。听上去我和越野就像是每周一起打球或是郊游的老朋友那样在说话,但我却一时间被很熟悉的陌生感堵在心头,只能通过很有技巧地拖长声音,引导越野透露更多的信息。

      直到挂机的最后一秒我都没敢问向他确认,他是不是我的高中同学。“对了,越野,”我最后问道,“那个,你记不记得班上有个女生喜欢打一个红色的蝴蝶结?”

      “嗯?那也许是中岛吧,中岛美纱。一直坐你旁边。很沉默的女生。真是有点夸张的红蝴蝶结呢。”越野说着笑了。

      越野很开心地给我留了他的联络方式,告诉我到了湘南可以跟他联络,而我,拿起笔在“越野宏明”的下边写道:记忆力超强的高中同班同学。

      前往湘南的新干线上,佳乃打来了电话,说她很想自杀,因为小宝宝又把绿色腥臭的东西吐在了她的裙子上,她再也忍受不了这绝望的生活了。

      不是这样的。生活并不绝望,就算希望总是一个个地被宣告死亡,但新的希望也正从中诞生。为了生存和虚无的责任感,我必须每天重复这些傻得锃亮的谎话,我终止说谎的那天就是我彻底相信这些胡扯的时候。

      但我很难对佳乃讲这些,对这个出生在不幸家庭的少女妈妈。她在电话的那头哭诉了差不多一个小时,虽然放纵的哭声从手机里漏了出来,引起我坐在我身旁老头的侧目,但我对佳乃的发泄倒是很放任,她说得越多,那么她自杀的几率就越小。

      “女儿在哭了?”我挂机后就听到老人热心地问话。唉,伤脑筋啊……我不由得微微皱起了眉头,无可奈何地笑了笑。上一阵焦虑刚刚过去,马上又是新的误会,难道这是一个东京人的宿命吗?

      “孩子小的时候都是这样,不懂自制,哭个不停,”老人继续说道,“我有三个女儿,加上内子,你能想象我家有多吵吗?”

      我能。从他说话这么大的嗓门就能判断出来。“她们现在都长大了,我就是刚从二女儿那边回来,她前不久才生下小宝宝。哎,那孩子真是可爱!但回到自己家还是很兴奋,夏天的时候,就应该在海滩上走一走,尤其是湘南的海岸——我年轻时可是游泳健将呢!”

      还是与人攀谈的高手。我点点头。湘南的海岸真的很美,上大学前由于打篮球的关系,我曾在那里上过三年高中。说起来不过是十四五年前,但又像是几个世纪那么遥远。这不奇怪,毕竟我都到了被人误会为人父母的年纪,很亲近十六七岁时的记忆太不符合东京人匆忙的步调,但奇怪的是这两天生活中发生的点点滴滴好像又把我完全引向了这个半生不熟的地方。

      “对不起啊,”老头忽然停住了话锋,“一想到回家就很兴奋,打扰到你了吧?”
      “啊?”我连忙摆摆手,否认道,“请您继续说吧。”

      老头停了一下,慢慢探过来问:“请问,你是不是做过球员啊?篮球员?”
      “是啊。这样也能看出来吗?”
      “看身形就能感觉出来,何况,你刚才一眼就认出我身上这件是活塞队冠军绝版体恤,这可是上个世纪的老古董了,除了熟悉篮球的人,很少年轻人记得这些了。”

      辨认这些东西并非我的专长,而是,一种本能。脱口而出、毫不犹豫,即可以分毫不差。虽说我一开始是自动判定这位老伯是随手抓了自己儿子的衣服套在身上的。

      “我可是NBA的老球迷,我呀,最喜欢的就是活塞队了。”老伯的笑容越发灿烂起来。而此话一出,我便知道,我们这一路将会有说不完的话——尽管我的主队并不是活塞。

      我看球的年代球员们还都不太乖,所以不像现在这么乏味,到底是哪个昏庸的老家伙规定职业球员必须要穿西服系领带呢?让那些本该张牙舞爪的家伙看起来像联邦特工似的。而且那时候身边也没有这么多不知天高地厚的小破孩,动不动把自己已经看了多少年(通常遵守四舍五入的原则)篮球挂在嘴边,能说得上几个国际球员的名字便被捧为了专家,那时的大家好像只是吵吵闹闹开开心心地看着比赛而已。

      而我又是从什么时候起,开始不断开口提起“那个时候”呢?两个小时前的我,还挣扎在现在进行时的焦虑中。难道我已经到了必须要不断提醒自己“我在度假”才能舒缓心情的地步了吗?其实这种压力并不是自己陷入了焦灼无法自拔,只是来自环境的困扰时时拨通你的号码、拉响你的警报。

      我突然想起高中时班上有一个一丝不苟的同学,好像叫——对,叫松本零,是个神经兮兮的小个子,但是成绩独霸整个陵南,所以他的外号叫“考无敌”。他的座位前后都挂了一个自制的牌子,一面写“学习中”三个字。每次他做功课或是读书的时候,他就把牌子翻过来,昭告天下他在“学习中”。

      这种行为简直蠢到只有门门功课第一的人才做得出来,难道会有人不知道他在学习吗?何必这么冷冰冰地挂个招牌呢?

      后来松本零好像考上了一所有名到我都想不起来名字的大学,我猜他一定平步青云。这个世界上总有些人像坦克一样横冲直撞,碾碎一切敌人,排除一切障碍,在自己身上挂个牌子,避免一切无聊无益的骚扰。或许,为了一个美好悠闲的假期,我也该画一个牌子挂在脖子上。

      牌子很必要,尤其在分别多年后重逢的场合,看到自己的名字工工整整地用温暖的橘红色写在纸上的时候。越野见到我的第一句话是“真是奇迹啊,仙道,你这次竟没有迟到!”

      可是,我大学二年级的时候就彻底改掉这个习惯了,如果你了解警校的教官多么善于设计千奇百怪的惩罚措施的话。虽然越野从我的生命中缺席了十几年,但我看起来像有一个哭哭啼啼的女儿而且爱迟到的中年上班族吗?湘南的人还真是离谱。

      “托它的福咯。”我笑着向越野示意身后的列车。
      “还是觉得不可思议。”越野接过我的行李继续说道,“我记得有一次郊游,老师说好下午三点结束自由活动集合,我给你报的时间提早了四十分钟,但到了时间,竟然还是不见你半个人影。”
      “啊?有这回事?”
      “哈,上车吧,”越野笑了起来,“还是这样比较像你——当然是真的,大家到处都找不到你人,只有丢下你回来了。后来你不是自己截车回来的吗?不记得了?”

      哦。我努力地思索着,关上了车门。不过没有几秒就放弃了,我可以信任越野,记忆力超强的高中同学。

      车子顺着海岸公路前行,眼前的景色像从明信片上剪下来的那么鲜明可爱,要是能在靠海的地方有一栋舒适的小屋,那此生真是夫复何求。但这也仅仅是个梦幻而已,对于一个安纪守法的普通公务员来说。

      “果然没错,”越野很快地向我这边偷瞄了一眼说道,“那时的女生们都说仙道彰的魅力都在他不说话的时候——对了,你还记不记得有个叫大脸都子的学妹?”

      我现在最讨厌别人用“还记不记得”这样开头的问话,但这几天在湘南似乎要注定被不断刺激沉睡多年的记忆了。

      “大脸同学……脸很大的……”我正犹豫着,越野却好像想起什么乐不可支的事情,像个自得其乐的开水壶“扑哧哧”地笑了起来。

      “那时候我们都很惊讶世界上竟然有这么恬不知耻的求爱者,无论怎样被忽视却总不气馁,后来我是上了大学才知道,她那么奋不顾身只是为了拍你的照片去卖。”

      看见我满脸不可置信,越野又补充了一句“是阿雯告诉我的”。接着越野又说道,正是这位无所不知的阿雯,吩咐他用橘红色的字体,说这样既干净清晰,又很温暖。听越野的口气,那应该是他的太太没错。

      “你已经结婚了啊?”我还是感到有点惊讶,跟我同年的越野竟然都结婚了。
      “是啊,”越野硬装做漫不经心,却仍挡不住得意和幸福,“已经三年了。阿雯很能干——而且,你也认识她啊。”
      “是——同学吗?”
      “你是怎么啦?就是观月雯啊,跟你的死对头‘考无敌’是好朋友,成绩非常棒的那一个。”

      接下来的一路就在越野就絮絮叨叨地聊起了他追求观月的故事来。故事中的观月雯是个俏皮可爱又聪慧非常的善良女性,越野高中的时候就偷偷地喜欢她,曾经在她放学的必经之路上埋伏了好长一段时间,但始终没有见到她的人影,直到学期末才发现情报出了问题,原来这个学期观月一直住在姑姑家里。我想象着从篮球部训练完又折到暗恋对象回家路线上心事重重的越野,不知在高二那个多雨雪的冬天,他吃了多少苦头。可是等到真正碰了面,又会对她说点什么呢?

      因为故事被细节充斥,所以一直到了越野的家我还是没能搞清到底他是如何求婚成功的。但我也顾不得他美好归宿的来龙去脉了,眼前伫立的豪宅在阳光下闪着金字般的光芒。我只不过期望一栋舒适的小屋,小木屋而已。

      越野似乎有点不好意思,说道:“这是阿雯父亲的礼物,我们也只是夏天的时候来住一阵子。”
      “喂!”我将行李包丢给越野时说,“再继续炫耀你的幸运,马上就有推理事件要发生了。”

      我俩笑着走进了越野的海岸豪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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