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来还隔一重帘》于时微雪

3、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

　　春时花涨暖，今年春天雨水竟格外充沛。钟自在没有带伞，发梢衣角都被濡湿了，沾了她满身水气。赵小鱼看到，不免说：“呀，看你，衣服都湿了，也不怕凉着。”早春的雨湿冷而带寒意，她轻轻浅笑，丝毫也不在意。“不是还有赵大夫吗？”
　　“我是牙医，哪管这个。”小鱼嗔她，说完也笑了。
　　因为下雨，成容若和赵小鱼也都没有外出。整一下午，她和小鱼就倚在北屋门前看落雨。后院扶疏几株花木，黄的红的开着花，她也分不清楚。雨珠那么大，吧嗒吧嗒大颗滚落在叶子上。
　　雷声隆隆，大雨如瀑滂沱，倾帘而入，天色越来越暗。“看来这雨一时半刻是停不了。自在，今晚就在我这里住下吧，等明天雨停了再回去。这么大的雨，不要淋病的好。”她原本不欲如此，但不忍拂小鱼的一番好意。
　　“这么冷的天，真想喝点酒。”赵小鱼望着窗外的雨帘直嘟囔，便径自起身去拿了一瓶花雕来，“这还是我家老爹托人特意带回来的呢，不喝可惜了。”她给自己斟满，又替成容若斟了一杯。钟自在不喜喝酒，只在一旁默默吃着菜。小鱼酒量极浅，不过几杯就醉了。钟自在将小鱼扶进房间，拿温毛巾给她拭过手和额头，又替她掖好被子，才下楼来。
　　只见成容若斜倚在院廊前，闷声喝着酒。黑暗中什么也看不清楚，惟有白练茫茫，雨丝如银线，水光哗哗飞落。钟自在在他身旁坐下：“我不会饮酒，不然可以与你一醉。不过酒还是莫喝多了。借酒遣怀，并不是什么好的事情。”
　　成容若并不侧目，仰头又饮了一杯：“昔人言：身后名不如生前一杯酒，此言大是。年来益觉疲顿。发已种种，而执殳如昔，从前壮志，都已坠尽。成德胸中块垒，非酒可浇。”
　　“容若，你心事太重。这样不容易快乐。”她也不看他，只柔声说到。雨线噼噼啪啪打落在地上，幽长清冷，更觉寒意深重。
　　“去年夏天我们去爬山。半山之上，满山青翠，巍巍寂然。虽然不能登临顶峰，我也不觉得遗憾。山顶风光纵然奇绝殊异，以我之力，只能走到这里。那时我想明白一件事。人行于世，难免诸多束缚，最难做到的便是自己。我不勇敢，智慧也不够，最害怕吃苦，也吃不了苦，注定不会有什么成就，所以一定要看的开。
　　人生这么短，能够真正快乐的时候并不太多，能微笑就尽量微笑。执着太过，便是苦了自己。不如意事常有，有些时候，还需放开怀抱。
　　逝者已矣，她也一定愿意你宽怀！这些你都是懂得的，可我还是要说来与你。前朝事俱如云烟散尽，来者可追，既然你已经来了这里，只许‘成容若’这个名字多些快乐吧！”
　　她没有再说话。成容若因她语中一片真诚，只觉心中一热，百转千回，也只有一句：“谢谢你的关心！成德定当铭记在心。”钟自在看向他微微一笑，很快又转过脸去。黑天如泼洒浓墨，雨漫声下着，淅淅沥沥，湿了流光，减却春音。
　　第二天起来，雨仍然没有停，雨势却已经小了许多。小鱼和成容若一早就醒了，此时正聚在廊前闲谈。钟自在走过去，在两人身旁站定，好一会儿，她才慢慢启口：“小鱼，容若，我过些时候要返家了。这次是特意来向你们辞行的。”
　　赵小鱼起初不以为意，笑着问她，“是回江南吗？什么时候回来？”待听到她说“也许不回来了。”成容若、赵小鱼俱是一惊，“怎么了？出了什么事吗？”赵小鱼尤其不解。
　　“早些时候父亲大病一场。经此一事，我想了许多。人生无常，我在外乡漂泊这么久，只希望今后能常在父母身侧，敬养晚年，照料他们健康安乐。以后南北两地，怕是不那么容易再见了。”钟自在见赵小鱼情绪低落，垂下头默不做声，心里也觉得黯然，于是柔声安慰：“聚散常如浮云。以后你们再来江南，还可以来找我不是。”
　　院角那紫红色的是什么花呢，在雨里真是好看，她怎么也认不出来，想着想着，不由就有几分失神。成容若立在一旁，迟疑的看着她，表情凝滞，欲言又止。

　　北方春迟，却也春色袅娜。天将妍暖，桃花开的极好，浅白深红，桃花柳万丝，春光旖旎。成容若和钟自在两人在花间穿行，一路闲话。“小鱼心地好，脾气最是平和耐心，厨艺又好，有她照料你起居，实在是你的福气。”她扶上桃花的枝桠，花苞簌簌飞下，落英缤纷。“暖裳面冷心热，却不失直爽。其实我有时候很羡慕她活的恣意。”……钟自在一气说了许多，成容若只是不言语。她低下头，手里拿着一枝桃花来回拨弄。
　　“东西都收拾妥当了吗？”成容若突然开口问，声音并不大，她还是听清楚了。
　　“恩。”
　　“自在……”他犹疑许久，嘴唇微微煽动，神色有一丝隐约。不及他再说话，钟自在已经开了口：“我第一次见你，便是在这里。到了夏天，这里就不会再有什么人来了。”她的语气略觉怅然。“得到一些，总会失去另一些。我所求不多，也不愿意执念于求不得。将要走的路，我不后悔，也不能够后悔。”
　　成容若望着她，却见她目光一片澄明清澈，沉吟良久，亦觉清明，微笑说，“相识这么久，一直只听过你吹笛。小鱼说你妙解音律，我却没有福气听见。”
　　“那是小鱼谬赞。其实我很苯，只能专心做一件事。所以这么些年，勉强算学会了吹笛。小的时候爸爸教我背诗词，‘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我什么也不懂，可实在喜欢这句，非求了妈妈送我去学。”
　　他也沉静的笑了笑：“我头一回见你的时候，明明你是在吹笛，我却想到那句‘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萧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仿佛只有这句才合那番情景。”
　　“从前学乐的时候，老师总是说萧声太过悲切，不肯教我。乐器亦磨练心性，投入过甚，常含悲音，真怕自己也会随了这脾性。人生需尽意，所以我少时便不是很爱吹萧。”
　　钟自在照旧吹起笛子来，笛声飞动，成容若只觉得她眼神清亮，眸中有星芒闪烁，寒烈照人。他亦生了慷慨狂疏之气，倏然站起身来，合着她的笛声，漫声而吟：“未得长无谓，竟须将、银河亲挽，普天一洗。麟阁才教留粉本，大笑拂衣归矣。如斯者、古今能几。有限好春无限恨，没来由、短尽英雄气。暂觅个，柔乡避。　　东君轻薄知何意。尽年年、愁红惨绿，添人憔悴。两鬓飘萧容易白，错把韶华虚费。便决计、疏狂休悔。但有玉人常照眼，向名花、美酒拚沉醉。天下事，公等在。”
　　她吹了一曲又一曲，成容若也听的入了神，白白的明月升了起来。月光泠然如丝，流泻一地，微微沉凉，不时有花苞落在他们的衣襟上，清寒透骨。她的眼睛晶莹明亮，月光落在她身后的花枝上，淡白浅红的花苞在月光下透出一种庄严的华美，如琼花寒蕊，沁入点点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