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鱼之死》上官清飏

1、人鱼

　　“婆婆。”她对着宫殿里的老人跪下，“请你施法吧。”
　　老人的脸暗在阴影里，看不清表情，水波一闪一闪地映着女孩子玉白的脸颊，有些虚幻的感觉，那是地球上最美丽的种族才拥有的绝美面容。
　　老人默默地凝视冉冉升起的炉香，终于叹了口气，口中默祷起来。

　　“我们人鱼，天生只能生活在海里。一个月之内，你必须回来，不然就会显出原形，焦渴而死。”老人的声音低哑，隐着一丝落寞。
　　“是。”她声音轻快急切，倏忽远去，老人目送她离开，忽然暗叹了口气。

　　阳光很好，海天成一色，海面一如既往地喧嚣，但她却从中感到了海的温柔和寂寞。她坐在礁石上，看着自己新长出的雪白的双足，沙子有些粗砺了，磨得脚微微泛红，这是一种很新奇的感觉。那里，不久前，还是一条美丽的鱼尾，有着层层的银色鳞甲，轻轻扬起来便划出一条优雅的弧线。她试着站起来，足下马上传来一阵钻心的疼，仿佛被刀划开一般，使不上力，她身子重重地跌坐下，虽然早就知道了，但是这么剧烈的疼却是她所料不及的，眼泪流了下来，凝成了一粒晶莹的珠子——鲛人泪。
　　脚上的痛楚渐渐缓和下来，她摸了摸坚硬的岩石，想着十年前那个将她从石缝里捧出来的小孩子，忽然轻叹了声，喃喃道：“哥哥。”

　　那时候她还是一条小小的人鱼，才10多岁，还没有化出人形，因为卡得痛了，还在止不住地掉眼泪，在水里慢慢凝成了珠。
　　“好漂亮的鱼儿呢，可惜伤了，”他轻轻摸了摸她微微渗出血丝的地方，“疼吗，哥哥摸摸啊，摸摸就不疼了。”
　　他的眼睛比海里最美丽的人鱼的眼睛还要清澈，仿佛容纳了一整个大海，笑起来的时候就像月光倒映进海里，仿佛发着微微的光，她有些呆了，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要蹦出来，就在她愣神的时候听到自己的声音：“哥哥。”
　　声音清亮，如最甘甜的泉水叮咚，但是因为是第一次说话，还有些生涩，她又叫了一声：“哥哥。”
　　小孩子有些茫然地看了看四周，没有人，他疑惑地凑近小人鱼：“是你在说话吗，小鱼？”
　　她更清晰地看到了他明亮如星辰的眼睛，那里面有些迷惑和期待，她张张嘴，想说什么，却只能发出一声：“哥哥。”
　　小男孩兴奋地看着她，语无伦次地叫起来：“是真的……鱼儿你会说话，真的……你真的会说话……”
　　她咯咯地笑起来，看着他那么开心，自己也很高兴，又叫道：“哥哥，哥哥……”
　　笑了一阵，小男孩将一直捧着她的手松开，她悠然地摆尾进水里，转了个圈，又游了回来，不时啄啄他的手指头，惹得他又是一阵嬉笑，忽然轻叹道：“如果你是人该多好，那样我就可以带你去我家玩了，还可以去集市，很热闹的，我可以买糖给你吃哦。可惜鱼儿不能离开水，唉……”
　　看着他嘟嘴皱眉的样子，她也觉得很难过，仿佛那些星星都黯淡了，忽然想起了什么，大叫道：“……十年……十年……”她还有十年便可以化出人形了，就可以离开水了，她还不太会说话，只好大叫着十年。
　　“十年么……”他的眉头舒展开，眼睛又开始闪闪发光，“好啊，十年后我再来找你玩好不好，我可以带你回家去，有很多好玩的地方哦。”
　　恩，她想重重点头，可是却没有办法，只好不停地眨眼睛，他又是一阵大笑，忽然远处传来一声呼唤：“阿城……”
　　他回头应了声，又转头看着她，道：“记着哦，十年后我们一起玩，我要先回去了，再见。”
　　她恋恋不舍地啄啄他的指尖，他笑着摸摸她，直起身走了，她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好不停地叫着：“十年……十年……”

　　十年过去了，她依约前来等着他，看着自己美丽的身体，她开心地笑起来，他看见了一定会很高兴吧。因为鱼尾不能在地上行走，她便去求了族里最老最老的婆婆施魔法将鱼尾变成了腿，这样她就可以去他家玩了。

　　大海愤怒了几次又平静了几次，月亮起来，太阳下去，仿佛是一个无尽的轮回，诉说着天道自然的不变法则。
　　经过了几个烈日的烤晒和夜风的抚慰，她的身体渐渐失去了水润的光泽，有些粗砺起来。
　　可是那人却没有前来。
　　她茫茫然地等着，忽然站起来，朝着比海岸更远的地方走去。每走一步都犹如无数的细针扎进去，但是她已经没有眼泪了，对他的担忧盈据了她所有的心思，他生病了么，还是遇到了什么事，会不会有危险……
　　海的前面是什么，她曾经无数次地想过，却想不出来。在她的世界里，只有水，可是人是不能在水里生活的啊，她便痴痴地想，那一定是沙滩那样的了，他就住在那上面，还有很热闹的集市，很多小孩，他们会做什么呢，是不是也和自己一样每天对着月亮唱歌？
　　而当她站在黑色森林前面的时候，她忽然觉得有些害怕。原来海的最前面是这样的，黑暗，阴森，有着无数坚韧纠缠的藤蔓，高大的树木给了她比海岭更强大的压迫，前面是看不到边的黑暗，犹如一个巨大的陷阱，等着她送上门去。她不敢往前面走了。可是，时间不多了，她还没找到他，她一定要看看他，因为这是约定。
　　她轻颤着进去，森林里的风和海风不同，格外的阴冷彻骨，藤萝一次次地绊倒了她，野草锋利的叶子划伤了她的身体，荆棘尖锐地刺进她的皮肤，她低低地哭了起来。
　　“别哭了，怎么了？”一个声音轻柔地道。
　　她抬起泪眼，朦胧中看到了一个清俊的少年，眼神明亮而温柔，和记忆中的那双眼睛重叠在一起，一时间悲喜交加，终于大哭叫道：“哥哥！”
　　少年愣住，看着女孩子的小脸上满是泪水，没来由地一阵怜惜，伸手替她轻轻抹去，手里宛然一串晶莹剔透的珠子，他柔声道：“你是从海里来的吗？”
　　“是啊，哥哥，你不记得我了吗，我是那条小鱼啊，你说过会来看我的，可是我等了好久，你都没来。”小人鱼委屈地嘟着小嘴，眼睛还是红红的。
　　“小鱼，你认错人了，我不是哥哥。你看，”他将身后的翅膀露出来，“我是鸟人阿。”
　　“啊，哥哥没有翅膀的……你不是他……”她怔住了，看着那两只漂亮的翅膀，原来认错了，哥哥到底在哪里呢，越想越伤心，眼里又开始有水意。
　　“别哭啊，过了森林就是人类住的地方了，你要找的人可能就在那里。”鸟人少年温柔地替她包扎着伤口，一边劝慰道。
　　森林那边，她看着那仿佛永远没有尽头的前方，不管她走了多久，那里永远是一片黑暗，她看不透那里还会有什么。
　　包扎好的伤口好像没那么疼了，她看着自己身上缠着的黑褐色的东西，觉得很好玩，便笑了起来，抬眼看见少年呆呆的表情，忍不住又是一笑，甜甜道：“谢谢哥哥。”
　　少年恍然回神，浅笑道：“我不是你的哥哥啊。”
　　“你比我大，当然也是哥哥啦，虽然不是那个哥哥。”轻快的声音忽然低了下去，她埋下了头。
　　“乖，别伤心了，我带你去找他吧。”他扑腾了一下翅膀，带了一丝天真明媚的笑容，眨眨眼道，“鸟人可以飞啊，我带你飞好不好，这样就可以快点找到他了。”
　　“嗯。”她也笑起来，重重点头，“谢谢哥哥。”

　　飞翔的感觉真好，听着耳边呼呼的风声，她模模糊糊地想着，就像，就像她在海里一样轻盈自由。丝丝的雾气湿漉漉地萦绕着，那些她曾仰视很久的白云仿佛就在她身边，一伸手就能够得着。

　　“到了。”穿过森林，他轻轻地将她放下，“前面就是人住的地方了，我不能过去，你自己去吧。记得二十天后一定要回来，不然我来不及送你回大海。”
　　前面是一望无际的绿色原野，不同于大海和森林，那里是别样的景色，另一种美丽，还有她要找的人，她欢呼了一声就要飞奔过去。
　　“等等。”他取出一件用自己羽毛编织的衣服，披在她身上，眼里有深深的隐忧，叮嘱道：“这衣服无论什么时候也不能脱下来，也不要轻易相信别人的话。记得二十天后一定要回这里来啊，我等着你。”
　　“嗯，谢谢哥哥。”她踮起脚尖轻轻亲吻他的面颊，“我走了，再见。”
　　“……再见。”忧伤的低语被风带走，很快消失，仿佛从没存在过。

　　鸟人的送的羽毛衣服已经破了，羽毛片片掉了下来，如冬天最荒凉的雪，纷纷扬扬便是一乾坤。二十天已经过去了，她知道自己已经没时间了，她本该回去，可是她还没找到他，她还不能回去。
　　她看到了各种各样的人，拿着各种奇怪的东西，每个人都眼神浑浊，没有一个是他。她想问他在哪里，没有人理会她，间或有人打量一下蓬头垢面的她，轻哼一声“小乞丐”，掉头便离开了。她不明白小乞丐是什么，只是很奇怪，既然没人告诉她，她只能凭着自己的感觉胡乱朝不知道的地方走去。她慢慢发现这里其实也是一个无形的森林，一样的黑暗，看不到前方，不知道路在哪里。

　　今天就是最后一天了。她虚弱地靠着一颗树，她的嘴唇干裂，嗓子也沙哑了，原本光滑如缎子的皮肤现在皱皱的，像风干的树皮，那是失水过多的表现。她知道，时间快到了。
　　天又黑了，她看着渐次升起的星辰，想着那双明亮的眼睛。忽然，她看见远方有一点淡淡的灯火闪现，如星子般明亮，在夜里显得那么温暖，就像他温柔的眼睛，能给人无限温柔的慰藉。
　　她爬起来，跌跌撞撞地走了过去，却终于力竭，重重倒在门口。恍惚中她看到一个人影，即使那么模糊，她也能感到那眼里的光明亮得堪比日月，正如记忆里最熟悉的眼神，她终于找到他了，心下大慰，不由得微笑起来，缓缓闭上眼睛，“哥哥。”一颗眼泪慢慢滑下，在眼角凝成晶莹的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