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月衣夜魈 ...
-
山河千里国,城阙九重门。不睹皇居壮,安知天子尊。
“皇上,皇上……”
迷迷糊糊中,容天似乎听见有人在喊他。
“皇上,皇上……”
是了,自那场战役后三年间,容天横扫河内、进逼皇城,前朝皇帝性情懦弱,甘愿诏告天下,退位让贤,于是容天也无意为难于他,赐了平林别苑,准他维持公卿生活。此后,登基、改号、册封、减税、大赦天下,容天总算是众望所归,登上了帝位。
“皇上,该起身了。”
容天睁开眼,看见内监李长吉侍立床前,还有几名纱衣粉妆的宫娥捧了衫袍跪在旁边,才恍然发觉自己是又做梦了……
“皇上,昨儿做了什么好梦?奴才唤了您好半天呢。”李长吉察颜观色,小心翼翼地问,当今皇上虽是个仁善的主,但毕竟伴君如伴虎,疏忽大意不得。
“唉,是又梦见以前的戎马生涯了。”容天慨叹了半声,召唤宫娥过来侍候更衣,虽然开始的时候,他是怎么也不愿这许多人照顾自己的日常起居,但礼制不可轻废,渐渐地倒也习惯了。
“现下秋草丰厚,正是狩猎的好时机,让奴才为皇上安排一番如何?”李长吉明白皇上是怀念以前纵马驰骋的生活,连忙出主意帮他解闷儿。
“那些小鹿子、小兔子有什么好打的?”容天不屑地摆了摆手,“何况现在国库不丰,犯不着铺张浪费。”
“是,是,皇上英明。”
秋风萧瑟,漫卷着枯黄的叶子,一波波漫向宫墙院落,负责打扫的内监,手里握着长长的扫帚来回忙碌。
早朝过后,容天觉得心里烦闷,于是挥退了跟随的众人,独自到御花园里走走。天空高远,风轻云淡,却被阻隔在重重飞檐之后,容天望着那片天青中的唯一点黑色,盘旋着,盘旋着,终于飞远了。
是一只苍鹰吧。
容天想起刚刚建立军队那会儿,整日苦思着怎么编制,怎么训练,偶然听说了漠北人可以驯养苍鹰替自己侦查传讯之后,就异想天开地要弄几只来玩玩,后来虽被将门出身的李镜语劝服放弃,但心里也总是惦念的,真是轻狂而有趣的年少时代。
但那时也不全是美好的记忆,士兵们都是流亡的穷苦山民,没有经过正规训练,武器装备也十分匮乏,最艰难的时候,甚至拿着锄头、铁叉就冲上去与官兵拼命,其后果也可想而知,容天嘴上不说,但暗地里不知为此抹过多少次男儿泪。
从一个仅仅容纳三百多户的村镇开始,一点点蓄积力量,终于拿下了一座小城,然后是更大的城,更多的城,声望渐渐传扬开去,来了一些有志之士,也来了一些不速之客。
譬如他。
是的,譬如他,骆云归。
那会儿,容天刚刚打退了割据荆襄一带的黄仁桤,名声大震,又有大批江表贤士前来投奔,心下欢喜便在临风楼里摆下了宴席。由于起事时候的艰苦给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所以容天一向都很苛俭自身,难得到临风楼这样的地方铺张一回,记得上一次来还是因为接待两名友军的来使。
这次宴会,酒到酣处,宾主都很尽兴,前来投奔的士生也各展所长,希望谋得容天的赏识,更有一名来自南阳的狂生当场做了檄文,将黄仁桤的祖宗十八代通通谩骂了一番,虽然整篇没带一个脏字,但是引经据典、行文遣字都极尽侮辱之能事。
虽说那黄仁桤的军队确实称不上什么义师,但也不至于烧杀掳掠、无所不为,何况能称霸荆襄这片咽喉之地,就足以说明他本身是个有能之人,这书生恐怕连战场都没上过,却在背后如此讥讽他人,容天心里,其实是有些不舒服的,只是见大伙儿兴致高昂,不想冷了场面罢了。
而就在这个时候,他忽然听见了一声奇异的哨响。
容天的反应很快,哨响的同时就已经出手,但凭他的武功竟连那人的衣角都没摸到。说是一个人,不如说是一道光,而光本来就是不可捉摸的东西,所以容天只见到堂中一闪,半晌之后,才发现刚才做檄的那名狂书匍匐在血泊里,四肢抽搐,眼看是不活了,却又还没死透。
没死透不是因为那人失了手,而是故意留了他半条命痛苦挣扎。容天立刻意识到这是一个很狠的人,而且武功奇高。
得了手,那人并没有立刻走,而是在门口停下来,甚至有几分好整以暇,现在,每个人都可以看清楚他了,而越看却越是心寒。
他七尺身材,并不高大粗壮,甚至显得有些单薄,一身白衣胜雪,质地很好的那种,用银线绣的花纹缀边,模样也十分好看,两道青眉,一双凤眼,挺秀的鼻梁,轻抿的薄唇,乌黑的长发随意地一挽。
只是这么看着,你大概会以为这是哪个名门世家的青年才俊,可在座的诸位荆襄人士恐怕没有几人不曾听说过他——
黄仁桤的义子,骆云归。
素传他身世离奇,自小就师从一名武功绝顶的魔头修习邪功,后来不知何故投入黄仁桤麾下效力,建奇功无数,黄仁桤自然喜欢得紧,于是收了他做义子,并扬言打下江山之后必定传位于他。
据说,正是为了这么一句,骆云归当夜白衣出城,直入当时与之敌对的徐浩大营中,刺杀徐浩本人及主要将领十数位,徐浩军至此一哄而散,后来有与黄仁桤对上的势力领袖,也多半在夜里死于非命,后有残活下来的人回忆说,当时只听得一声奇怪的魈叫,半晌之后,才发现主将早已丢了脑袋。
自此,骆云归“月衣追魂,夜魈鸣丧”的名头,就在荆襄一带流传开来,甚而还有鲁莽的妇人,拿他吓唬爱在夜里偷跑出去的自家小孩。
这时堂中灯火通明,方才喧哗不止的众人早已鸦雀无声,那名受残的狂书也不再挣扎,怕已是命赴黄泉了。骆云归负手而立,目光淡淡地扫过众人,但凡被他注意到者,无不从心底生出一股寒意,直如被食人的恶鬼盯住一般,在劫难逃。
但容天偏还不信这个邪,纵然对方武功高绝,但他也不是省油的灯,何况军中的几名大将俱数在场,岂容得有人在他眼皮底下逞凶,还如此怡然自得?他拨开持刀挡在身前的数名护卫,上前两步道,“阁下好残忍的手段,于我宴会之上杀人,难道没有一句解释么?”
骆云归一双妙目望来,停驻在容天身上,竟然还有三分是含笑的,但笑,却是冷笑。他幽幽地开口,声音里带着几分令人起栗的喑哑,“你,就是容天?”
魔音入耳,容天只觉一阵心惊,但男子汉大丈夫,行不改名坐不改姓,仍是朗声回道,“不错,正是在下。”
“很好,还有几分胆识。”骆云归点了点头,继而说道,“或我愿向义父大人请个情,若你三日之内举兵投诚,不仅得保性命,还可换得一官半职。”
如此轻辱,令容天胸中猛地腾起一股怒焰,愤然甩袖道,“区区贱命,不容阁下费心,但今日杀人之事,还请给个交代!”
容天话音刚落,堂中诸将几乎是同时发动,直如雷霆万钧一般,但霎时间,所有的灯火似乎都暗了一暗,待再细看时,门口哪里还有骆云归的踪影?
冯翌心道要糟,连忙回扑容天方向,而李镜语比他更快一步,已经到了容天身前,只听一声闷响,李镜语口吐鲜血、连退三步,容天赶忙一掌拍在他背上,替他卸去后劲。
“哼,很好,这两年来,你是第一个能与我对掌的人。”骆云归轻轻吐出一口气,将翻涌的气血压制下去。
“冥寰玄典,至阴至煞,修炼者大多不出七年,戾气破体而亡,阁下一表人才,何故如此想不开?”李镜语冷冷回道,抬手抹去嘴边的血迹,一双寒星般的眼眸仍是锁定了他。
此时,冯翌也横刀护在容天身前,令骆云归再无一丝下手的空隙,而他似乎也并不在意,只是淡淡道,“想不到容天一介草莽,竟能得少而有名的李家幺子相助,我倒是看轻了。”
“你确是看轻了,这里本由不得你横行无忌。”李镜语横剑,剑长三尺七寸,寒光潋滟,李家素以枪法传世,但其实剑法亦见高明。
“失敬失敬,那这次在下就送份赔礼,日后好、再、相、见!”
骆云归语气一转,容天已心知不对,但冥寰玄典的绝世身法岂是常人所能阻挡,堂中灯火又是一暗,立刻惨叫声四起,一时竟似有好几个骆云归在杀人一般。
不过眨眼功夫,一道白影已经重新立于门口,好似他原本就在那里,从未动过半步,幽幽一声轻笑后,终于翩然离去。
是夜,容天军损失将领三员,前来投奔的士生死伤大半,余者也都仓皇南逃,至此,再无江表之人前来谋职献策。